午夜六只煙頭,橫七豎八躺在煙缸。一派晦氣,霧氣繚繞,如夜色般深邃。
月亮在天上旋轉。
這是我在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寫下的幾句詩。現(xiàn)在,我居住的城市,這座叫鄂爾多斯的城市的情緒,用我的這幾句詩形容,最為恰當不過了。
這座城市已陷入了一種不可救藥式的泥坑。她先是靠著地下的煤與天然氣等資源,成為全國最富的城市之一。房地產等各個行業(yè)在這座城市悄然興起,放高利貸這個行業(yè)也風靡了全城,緊緊地揪住了全民的心。幾十萬的打工族涌入了這座城市。然而有一天,樓市崩盤了,煤炭的價格下跌了,這座城市成了一個債臺高筑的賭鬼,幾十萬的打工族又像候鳥一樣飛走了。
全城的人陷入了討債的恐慌。
我的一個同事告訴我,她老公貸了她弟弟外母娘的十萬元,那錢是老婆婆丈夫死后留下的養(yǎng)老費。同事說,她曾多次催著把錢還了,但丈夫說她用弟弟借的二十萬元錢抵。“咱一碼歸一碼。老人家年紀大了,再說也是我弟媳她媽”,同事苦口婆心地勸丈夫。“我那些錢都是親戚放進來的,我現(xiàn)在塌陷了,沒錢。”其實,同事知道丈夫的卡上還存著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錢。有一朋友欠我八萬元,打電話經常不接,決定去她單位要錢,去她單位一打聽,最近不在單位。剛巧碰到她的領導,那位領導也一臉苦相:“唉!別提了,現(xiàn)在都這樣,我兩口子多年積攢的四十多萬元給別人放出去。上次協(xié)商要人家頂賬給酒,不知名的酒,一瓶頂四百多元,不要也沒有了,要那么多的酒連放的地方都沒有。思來想去緩緩吧,再說給誰說,誰管?”
耶穌說先洗凈內心,外表就潔凈了,但這座城市恰恰相反,人們外表看上去衣冠楚楚,內心卻日益齷齪。銅臭壓抑了親情,柔軟的親情哪里敵得過銅臭的熱情,人們已沒有了理性、正義、善良的標準,得勢失勢都很荒謬,害人和被害都很正常,拷問良心何在已毫無意義,身體里潛藏的戾氣一下子爆發(fā)出來了,人人都變成了無賴。幾年前,我們沉浸在放高利貸、收利息的喜悅中,忽然傳來,鳳凰城房地產的老總侯女因高利貸被告上法庭,成了街頭巷尾、茶余飯后的談資。無意之間我讀到關于西方金融危機的一篇文章,內容大致是“因大量政府工程將我們的錢變成石頭”。我一再提醒丈夫我們的錢是否有危險,丈夫笑語:“你放心,咱的錢都放在路橋上,不會有危險的。”看著信心十足的丈夫,我的擔憂漸漸消失。我又給小弟打電話,小弟笑著回電:“大姐,放心。我那錢放在妻子的親戚那里,三月一揭利,把穩(wěn)著。”我自己省吃儉用攢下幾萬元,但我想,放高利貸不把穩(wěn),買東西把穩(wěn),此時恰好小妹說她有一車庫要賣。和小妹商量將車庫7萬元買下,口頭協(xié)議。一個月時,小妹打電話說:“大姐,你也不缺錢花,房買在烏審旗,出租,你關照不方便,干脆我的車庫歸我吧。我將你打給我的錢還給你。”我說:“也行,那你把錢打給小弟,我到時和他聯(lián)系。”我想小弟有些錢放煤礦,經常分紅,那里比較把穩(wěn)些。后來又湊夠3萬元打給小弟,有一次回娘家,父親說:“這有你的利息,三分利息。”小弟也說:“這家典當行也在你們東勝,付利息很順利,三月一揭。我愛人他爸的姑舅,我愛人她妹夫、幾個叔叔的錢,都放在那里,很保險。”在此期間丈夫也開始融資,對我說:“老婆,我和銀行說好了,咱的房子也能抵押,這幾年生活好了,你常說同事都穿水貂衣服,你喜歡水貂衣服,我給你買一件。你和我去銀行簽字。”沒多久,丈夫真的帶我去反季(夏天買冬天的衣服)處理貂皮商店,給我買了一件我自己喜歡的黑貂上衣。我有點擔心,為房款還貸憂慮,丈夫安慰說:“老婆,你放一百個心。這錢我每個月給銀行還,決不讓你還錢。人家都這樣做賺錢,好日子來了。”我被說服了,答應同去。為了多估算貸到的款,丈夫給辦事那女人好處費,很快手續(xù)辦下來。不久,小叔子和我們過年回老家,他給夫家親戚每家一袋米一袋面,說這樣親戚都會給放錢,二分接回來,轉手放三分,賺點將來兒子上大學娶媳婦也不愁了。因為小叔子送米面,對放錢的親戚增加了信任度,果然過了春節(jié),親戚給他打電話了,接連不斷。小叔子送米面的效果真不錯,多半年不來往的親戚,登門將自己多年存的錢一股腦放進他那里滿足吃著高利的利息!某日,小叔子打電話說:“大嫂,如果有人打來電話問你貸款,你就說不貸款。”我有些納悶,后來再三追問丈夫,才知道丈夫利用我身份證取快遞、取稿費的同時,將我作為擔保人給他弟弟貸款三十多萬元,此時我被卷入高利貸的圈子……期間我的同事穿一件6萬多元的進口水貂皮衣服引來同事們的觀看,有的上手摸一摸,有的干脆讓脫下自己穿上試一試,另一同事戴著金光閃閃的拴狗鏈,有指頭那么粗。物價上漲,酒店、飯店爆滿。聽說東勝人去包頭請人吃飯,把過路費、油費、飯費加起來,消費的錢還低于東勝消費的錢。家住包頭的同學君打來電話說:“每個周末,車牌蒙K大都是二百來萬的好車,停滿了包頭最繁華的消費街,你們那里真有錢。”到云南旅游,一聽來自鄂爾多斯,我們備受歡迎,有老板立刻親熱起來,大夸特夸鄂爾多斯富足,他去過那里,完全是一個地道的鄂爾多斯人,說鄂爾多斯人真正“揚眉吐氣”了(羊絨、煤炭、稀土、天然氣),外地相見,也是半個老鄉(xiāng),熱心為我們推銷當?shù)氐奶禺a。他以最低的價位賣給我們,我的同事一下買了十四坨普洱茶,壘起來有半人高。一次去古玩城,一位山東的老畫家說:此地人,文化底蘊淺,男女披金掛鉆,開好車,但沒幾個對字畫欣賞的,一處豪宅掛著贗品,好沒品位。說得我臉紅。好車是人的身價標志,此時,丈夫也貸款買了一輛車,我提議將車款一次付清,丈夫說:“你不會算賬,車貸利息低,將現(xiàn)有買車的錢放高利貸,更賺錢。”一向對數(shù)字不太敏感的我只好默認,我那開干洗店,才讀小學一年級的大姑,也開始從鄉(xiāng)下融資給城里的好朋友放貸,一打電話要么忙著數(shù)錢,要么在銀行,等會兒她再回電話,原來門庭冷落的銀行一下子擠滿了人,鄂爾多斯銀行、民生銀行等,像雨后春筍,一下子冒了出來。原來一進門就能辦手續(xù),現(xiàn)在排隊,叫號有時要等五六個鐘頭,一直到中午一點左右才輪上是萬幸的事。一日小妹說:“大姐,你給弟弟放貸,我想貸10萬元。”我問做啥,“我和老汪有生意做,主要缺資金。”老汪我認識,妹妹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當監(jiān)理,是他介紹的,妹妹好容易自己能賺錢,當然要幫。丈夫給小叔子說了,沒想到妹妹背著我一下子貸了30萬元,還是三分利息,經濟崩盤后,丈夫每天在電話里催要錢,語氣很不好。我兒子說:“爸,你怎么這么和我二姨說話,她是我媽的親妹妹,你讓我媽聽見如何想。”兒子以為我在隔壁沒有聽到他和父親的對話,這樣丈夫才每次都和小妹要錢語氣好點了,我經常打電話邀請妹妹來我家串門,她一直說忙。有一天,母親來我家才告訴我,小妹不敢來我家,怕她姐夫每天打電話要錢,丈夫埋怨我:“你妹子啥人,從我這里騙錢了。”我自己理虧,和小妹要來拿錢的汪總的電話號碼,好話催要,結果老汪將錢貸給老張,不是老汪,原來10萬元一下子成了30萬元,我問妹妹你說貸10萬元,怎么成了30萬元,小妹說,“我和你小叔子的事,你別纏進來。”小叔子每天打電話和小妹要錢,我只好打電話給老張,好言要錢,老張不耐煩,沖我大罵,我質問妹妹,你結識的什么人?好心將錢貸給他,現(xiàn)揭利還本天經地義,妹妹無語。2013年農歷正月初十,妹夫帶他舅登門要錢,原來丈夫給小妹擔保貸款是妹夫在丈夫這兒放幾萬元錢,自己曾得意地說,老張不給利息,我將此錢扣掉。我勸丈夫,一碼事歸一碼事,親妹妹這樣做不合適,咱當姐的,如今妹夫正月要錢,我勸丈夫手頭有錢給還了,這樣也省心,丈夫怒道:“哪有大正月要錢?”我勸他如數(shù)給利息,血脈親情難斷,丈夫卻不買面子,我心里好難受……
風已疲憊,光已死亡,
黃昏消失在微波不起的茫茫的黑海。
城市似滴血的玫瑰,在褪色,凋謝
悲傷的洪水在歲月的胸上騰瀉
城市似啼血的杜鵑,凄婉地啼鳴
哀傷的哭泣彌漫在黑暗的心域上
城市似一只哀傷夜鶯
迷離的聲音滑過層層冰冷的波濤
死亡的氣息在彌散
多么氣悶多么難熬多么沉重
是的,這是一座氣悶難熬的城市!記得兩年前的一個周末,迎面一位時尚的女人開著寶馬車,停下,搖開車窗直呼我的名字,我以為認錯人了,對方笑道,“咱倆是同事,你忘了?”我定眼看,還是搖搖頭,她噗地笑了,露出鑲金的牙來,我一下想起來了,是張老師呀,年輕、漂亮、時尚。我簡直認不出來,她告訴我自己不教書了,提前離崗搞融資,女人嘛,得對自己好點,賺錢后去韓國做了美容手術,水泡眼,變成了丹鳳眼,肚子上生小孩的孕婦紋不見了,三十幾歲,一下子成二十幾歲,難怪我認不出來了。這位女老板勸我,別老看書,把自己眼角紋收拾一下,我問如何收拾,她說你家樓下那家美容店能幫助你,去咨詢他們,我才發(fā)現(xiàn)到處是美容院,美容院的老板娘詢問我年齡、工作,得知原來她和我同歲,可人家看上去比我小二十歲,詢問之后,覺得可靠,才下定決心買了臉護、頸護、眼護,一算好幾千元,我心痛。老板娘看我,又將我認識的同事的檔案給我看,四萬元、三萬元不等,“我不要你一次性交,可以分幾次還,還可以欠賬。”我一咬牙,那就試試吧,可是一次比一次還錢多,皺紋幾乎比以前更多了。
每次洗車,洗車行推薦辦卡實惠、方便。于是辦了一張離家近的,一張離單位近的。離單位近的,工作之余將車開去,下班取車挺好的,離家近的,有時候下班過去吃飯,將車開過去,吃完飯剛好開上洗干凈的車,心情也愉快。后來因工作忙,離家近的卡很少用。一次吃飯時,開車去,將車停下讓洗車,吃完飯后取車,抽出洗車卡,劃卡。沒想到洗車行和我要洗車費,我抬頭發(fā)現(xiàn)營業(yè)的牌子并沒有換,仔細看我才發(fā)現(xiàn)換了主人。只好給原來的主人打電話,最后兩個主人好不容易達成協(xié)議,讓洗車,但兩次抵一次。現(xiàn)任主人很不耐煩,將車子洗得不干凈,只好自認倒霉。
某日,開車聽鄂爾多斯廣播美食大搜捕欄目介紹虎食糧飯店,說該飯店菜如何有地方特色,實惠,立刻引起食欲。先和小兒吃兩次不錯,估計下次朋友來也可以在此店招呼,該店的服務生介紹欲在卡上存1000元,本店又給卡上加200元,相當于打八折,何樂而不為呢。于是又辦飯卡準備請朋友和同事去吃,提前預訂,撥打飯卡上的電話全部是忙音,一店、二店全是,只好放棄。下班特意開車前往,店面張貼白紙寫著“店面裝修”留一個手機號碼,忙打電話詢問,一直無法打通,又聽東勝之聲,撥通電話詢問此事,虎食糧還有一個分店可以打電話詢問,但另一個分店電話號碼是多少,沒等我詢問完將此電話掛斷了,好容易打通,對方的答復是我們是工業(yè)園區(qū)的虎食糧燉肉內蒙鄉(xiāng)土菜,劉長江經理,給你辦卡,你得問他,我們這也不清楚,該怎么辦呢?
中年生華發(fā),經常去理發(fā)名剪120元,打八折優(yōu)惠,很合算,理發(fā)優(yōu)惠卡,一次又去,沒想到店面已關閉,一打聽,好多人和我一樣,有的辦年卡,有的辦季卡,這家理發(fā)店一次在東勝給辦一百多萬元,逃跑,找315也無奈,直呼上當。
三叔的兒子娶媳婦,三叔有三個女兒,這些年生活都過得不錯,想來三叔以前聘女都有錢,這次娶一個媳婦錢上應該不成問題,結果三叔滿臉皺紋,唉聲嘆氣,三媽更是黑著臉,原來三叔的三個女兒都聽說放高利貸能賺錢,通過關系在銀行貸款,將貸出的錢放給房地產開發(fā)商,利息本金全無,開發(fā)商一夜之間跑了,自己每月按時給銀行還錢,哪還有能力給小弟娶媳婦。只好開家庭會議,湊錢。能自己出錢的出錢,能轉借的就轉借出錢,結婚,人生三大事之一;大家都想盡辦法。沒多久聽到表姐的兒子也通過關系從銀行貸三十萬元,也放給房地產開發(fā)商,沒多久開發(fā)商也給跑了。本來家境貧寒,這次雪上加霜。娘家的老姑父,60多歲,給別人當保安,一輩子存的6萬元,經自己的女兒推薦,給女婿的親姑舅貸款,一分也要不回來,白發(fā)蒼蒼的老姑父從陜西跑內蒙古要錢,低聲下氣,還要遭別人呵斥,看著可憐。自己沒有多余的錢幫助他。丈夫的姑舅嫂,把自己的錢放給娘家的堂弟,堂弟將另一個投資人騙出,兩人開車飛入黃河,姑舅嫂的堂弟在臨死前買人身保險60萬元,保險公司人死理賠200多萬元。姑舅嫂當初放的錢也是拿自己夫家親戚的錢,那幫親戚也催要錢,只好起訴追要錢。夫家姑舅當初轉借我們的錢,最近跟要錢,說沒有,說別人借他錢,給我們還錢十萬元抵還五萬元,但打來電話沒有錢,語氣好像我欠他們的錢;一次打通電話讓我們去他住的小區(qū),干等一上午,未見人,打電話最后關機,人早躲債跑了。
我家鄰居老太太在這家典當行放了2萬塊錢,到了期限,老太太去要本金和利息,給了1萬元,說好當天下午4點給剩下的1萬元,利息不給了,老太太不讓!典當行不想給了!老太太去拉扯!有兩人把老太太推了一把,撞到暖氣上了,結果就出人命了……老太太的兒子得知情況,不許移動尸體!叫吹鼓手就在門口吹打開了!并向典當行要求200萬元的賠償款!……
道德淪落了嗎?像霧中一樣天地朦朧,白茫茫的,一切若隱若現(xiàn)。痛徹骨髓的疼痛,咬噬著我那顆孤獨、脆弱的心。我在道德淪落的霧里游走,聽到一朵受傷花的聲音。總喜歡那英那首《霧里看花》沙啞、憂傷的歌。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在這搖曳多姿的季節(jié)里,誰能借我借我,一雙慧眼?讓我把這撲朔迷離而紛擾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讓我把這紛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孤獨感偷偷襲來,我不知道,這灰蒙蒙的世界,一切美麗的凋零都是由于金錢的侵襲,一切生動和色彩的消失都是由于金錢的誘惑。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