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蘭州城的黃河岸邊翹首望西南,青藏高原勢如一架追趕蒼穹的云梯,雄渾漫遠。
不知是我們家族和大西北有著千絲萬縷的緣分,還是生命的根脈源于邊疆,總覺得像是欠了人家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陳年老賬。
正是父親和大哥在祁連山下和青海湖畔當過兵,加上二哥大學畢業后又去了新疆的緣故,那種血脈相連的慣性拉扯著我一路小跑,向西,后來大部分時間在西部邊疆地區和青藏高原奔波。
若要去西部趕路,無論是坐火車還是在長途汽車上晃蕩,望著窗外的無邊黑夜以及顛簸不停的戈壁荒野,我猜想我們的祖輩應是游牧邊疆的主人,自己的前世今生原本就該屬于這片土地,骨子里與西部天地有一種故鄉般的水乳交融。
2002年的秋天,我帶著妻子兒女一家人來到了烏魯木齊,在火車站附近的批發市場里經營著一家名為“唐古拉”的民族工藝品店鋪,店里有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和漢族營業員在幫忙打理,日子還過得去。
春節過后,我和妻子商量著,想把店面擴大大干一番。我就打起背包上了青藏高原。坐火車先到敦煌,與別人合租一輛桑塔納小汽車前往格爾木,再換乘“高原快客”長途汽車去往拉薩。從敦煌合伙租車開始,我與一對四川夫婦,還有一個湖南的小伙子就成了伙伴。四川來的小兩口是從新疆伊犁去西藏日喀則搞裝潢的,小孩留在老家讓爺爺奶奶照看著。湖南的小伙子是一個人跑出來闖江湖的。從敦煌到格爾木的途中,我們合租的黑色桑塔納轎車一直在215國道上(起點為甘肅紅柳園,終點為青海格爾木,也稱紅格公路)游蕩。車子一出敦煌就穿越了一段沙漠公路。爬到當金山口時,同行的伙伴都有點耳鳴憋悶感。在一個叫作花海子的兵站吃飯時,湛藍的天底下鋪著一條望不到頭的天路,古老的戈壁灘上沒有了草木。那是一個廢棄了的兵站,只剩下幾家小飯館守望著過往的行人車輛,心中生出一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孤悲。再后來過了大柴旦和鹽湖,滿眼是荒蕪的大山和鑲嵌在草坡上的羊群。在西部漫游的長路上,城鎮以外的地方很難看見行人,廣闊無垠的季節里讓人心中生出一絲孤寂的疼痛感。
車子像一只袋鼠一樣跳過了大柴旦,來到了柴達木盆地腹心錫鐵山。它面對昆侖,背靠祁連。即使在初春的天氣里,昏黃的曠野下也大地如蒸。西天流云,指尖生風。從車窗里遙望山巒,可見嵐光波影,忽忽閃閃,山中閃出一片片衰草枯樹。河水泛著青白色的浪花,一個中年男人獨自騎著一匹紅馬在草灘上放羊,襯托得寂靜的野山深處格外蒼茫。我甚至懷疑那一幕景象是否像海市蜃樓一樣的幻影在荒原綻放。
青春已逝,一瞬十年。我的眼睛是一雙原始而萬能的攝像機。凡是撩動過我精神記憶的意象景觀都盡收心底,窖藏庫存。即是到了百年之后,我的腦海里還會掀起那位牧人匹馬孤帆一群羊的蒼涼畫卷。
錫鐵山掠過我的心,柴達木勾了我的魂。
那條中國西部人口密度最低的國道上車少人稀,我們一路昏昏欲睡。到達高原小城格爾木時天色已晚,我們只好住了下來,明天再走。
晚上,四個人在車站附近的一家川菜館吃晚飯。有麻婆豆腐、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外加一個西紅柿雞蛋湯。大家吃得挺熱乎,感情也拉近了許多。
次日早上在長途汽車站買票時,好多人都在喝葡萄糖口服液、紅景天膠囊之類的抗缺氧藥物,甚至還有人買了氧氣袋,進藏路途的異常艱險一下子逼近了人的胸口。三月份的青藏高原,春寒料峭的風中似乎藏著無數鋒利的小藏刀。夜間行車時車窗玻璃上結了一層冰,靠窗戶的人凍得不行,身上裹緊臟亂的薄被子還打著哆嗦。那時候青藏鐵路正在修筑,公路橋梁幾乎都在改造,車子時不時地要走上便道。車子像輪船一樣在波浪無邊的大海中前行。我們只好在青藏高原的古海上漂泊著,顛得人五臟六腑全亂了套,骨頭也快要散了架。有的人忍受不了長途顛簸開始嘔吐,車內原本夾雜著咳嗽、放屁和嘆息聲的渾濁空氣一下子要爆炸似的,有人憋了好長時間的尿液實在撐不住了,情緒便借機爆發出來。“停車!停車!我要尿尿”,接二連三的喊叫聲讓司機覺得眾怒難犯,車子在一處較平穩的路邊停了下來。誰也顧不了車外的寒冷,爭先恐后地跑下車方便放松去了。男人們毫不在乎地轉過身子就在路旁撒尿。女人們不好意思地跑到左邊的路基下脫褲子去了。
進藏的路還長著呢。來到拉薩車子艱難地沿著青藏高原的階梯吭哧著,總算攀援到了唐古拉山口。我慶幸自己踩著階梯,叩開了青藏之門。路邊的草地上,扎西家的黑牦牛像高原上的魂靈一樣撲閃了一下,卓瑪家的白牦牛似是幾朵剛下山的閑云在散著步。山口的石碑上刻著紅色隸書:唐古拉山,海拔5231米。它是青藏兩省區的天然分界線,也是青藏線109國道的最高點。山頂終年積雪不化,數十條遠古冰川縱橫奔瀉,可謂“近看是山,遠望成川”。唐古拉山藏語意為“高原上的山”在國內有著非常高的知名度。它與喀喇昆侖山脈相連,在蒙語中意為“雄鷹飛不過去的高山”。翻過了那座讓人望而生畏的高山,司機把車子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在安多縣城邊上的小飯館吃飯時,店主提起爐子上的鐵壺朝爐膛里加了一塊干牛糞,讓正在吃飯的車上乘客們大吃一驚。這就是藏北高原的地域特色。繼續趕路,跋山涉水。1100多公里的路程走了兩天一夜,平均車速不會超過40公里。到達拉薩時,已是第二天黃昏,客人們歪七扭八地下車散了開去。剛到拉薩,當地人把我當成了旅游的觀光客,把我需要的藏飾品價格抬得老高死貴。連續在八角街(也叫八廓街)、友誼廣場以及周邊市場跑了好幾天,把那些經營藏飾品的商家挨門挨戶找了一遍,混了個臉熟之后,終于感動了央珍、巴桑和卓瑪她們。把那些藏銀首飾、牦牛骨飾物和藏刀、蜜蠟項鏈和哈達、唐卡等民族工藝品打了幾個大包帶了回去。從商業意義上來說,八角街是堆滿了藏族工藝品與印度、尼泊爾風格紀念品的超市貨場。當然,它首先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傳誦民俗文化的道場。這是一條環形的轉經路,對信徒們來說每天不在此轉轉經,就像某種任務沒有完成!這是一條神奇的商道,游客們在這里不僅可以買到各種新奇的紀念品,還可以看到各種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在這里以各種語氣與藏族、回族商人們討價還價。滿眼的藏風藏俗,滿耳朵的藏歌藏語,彌漫的咒語經聲,不知不覺地就把人融入了藏地生活。拉薩河是拉薩市的母親河,流經拉薩市郊外匯入雅魯藏布江,跟著雅魯藏布大峽谷涌入遠方。我很想和當地人一樣盡情享受拉薩燦爛的陽光,卻是妄想。大昭寺位于拉薩老城區的中心位置,八角街正是圍繞大昭寺展開的。大昭寺在藏族人心中的地位不亞于布達拉宮,它也是游人來到西藏必游的景點之一。大昭寺是西藏重大佛事活動的中心。那些來自各地的藏族朝拜者在大昭寺門口磕著長頭,似在趕往天堂的門檻旁訴說苦苦祈禱的心思。布達拉宮,這個始建于吐蕃王朝松贊干布時期的圣物,距今已有1300多年歷史。那是一座融宮殿、城堡和寺院于一體的古建筑群,它威儀萬千,四方傳遠。背著挎包攀援在山腰的臺階上,仰視文成公主走過的步履纖塵,我聞見了歷史縫隙里滲透出來的芳香,用手盛住了一滴大唐公主思鄉的清淚。我,一個長安來的鄉親,一個漫游在西域的異鄉人,只有對你的豪邁穩健表示幾分感嘆與祭拜。你用一個女人的柔情智慧溫潤了崢嶸的歷史。歸途真是折磨人離開拉薩,乘坐的是青海兩個撒拉族青年聯系好的順風車,說好的桑塔納臨走卻變成了面包車。過了那曲不久車子就壞了,耽擱了好長時間也沒有修理好。車主在路邊攔住一輛從拉薩送貨下來的大卡車,讓大車馱著小車趕路。我們只好坐在了二層小樓一樣的車子上晃蕩著。饑餓、寒冷、顛簸在無情地折磨人。車子一路上壞了三次,車主讓我們跟著死等就是不退錢。我們滿腔火氣地說著,爭吵就升級了,雙方劍拔弩張,抓起石頭差點就砸了起來。車主可能覺得他和小司機(不太主動)兩人在力量對比上不占優勢(和我一路同行的還有兩個新疆來的男子,另外有一個帶著女兒回吐魯番的女人),他自個先軟了下來。如果我們那天真的打了起來,必然會有人帶災受傷。或許還會有人因為麻煩而滯留在了歸來的路上。無奈之下,我們就在這樣的“二層小樓”上搖晃到了安多縣城。卸下小車后,大車繼續趕路了。天色已晚,人困路遠。我們只好住在路邊的車馬小店里,等待一大早修理好車子之后再說。那個郊外的小旅館臟亂擁擠實在驚人,一個不過20多平方米的小房間里上下兩層擺放著10多張床鋪。過道十分狹窄,只能側著身子向里頭挪步。而且男女不分,雜居一室,床挨著床,跟大通鋪差不多,只能和衣而睡。屋里的腳臭和汗腥味令人反胃。吐魯番的女人拉著女兒在門口一看,說什么也不肯住下。她拉著我的胳膊央求著:“大哥,你看,要不咱們一起搭個車走吧,你說,我和女兒能住在這里嗎?”我說:“其實我也不想受這種罪,只是我帶著幾件貨物,換車很不方便。再說了,這么晚了,能有班車過來嗎?”想不到女人一旦下定了決心,竟是那么的倔強。她就那么裹緊衣服,摟著女兒,母女相依站在路邊的暗夜里等候著過路的夜班車。女人也是30來歲的樣子,要送女兒回吐魯番去上小學。我自然知道為人父母的責任與愛心,只是無能為力。她們母女相依為命的樣子如雕像一般挺立在青藏線的路邊,無視暗夜中飄落的風雪。就在我迷糊著睡了過去時,那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又進屋來了。她急切地喊道:“大哥,車子、車子來了,我們一起走吧。”因為貨物的拖累,我實在是走不了。我揉了一下眼窩跳下床,幫著女人把她們娘倆的行李送到了門外的夜行班車上。彼此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幫襯感,我知道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出門在外多么為難。只是,只是我確實沒有辦法與她們一路同行。車子“嗚”一聲開動了,朝著臺階下的格爾木方向跑去。車后的尾氣里帶走了一陣胡亂飛旋的風雪。那是一個看似柔弱卻是愛如潮水的堅強女性,她能夠在西藏創業,單身送女兒回家,忍受骨肉分離的思念之苦。她是個好樣的西部女人,是個頂天立地的高原母親。在藏區行旅,物以稀為貴,人以少為親。腳步生魂又該出門了。在新疆謀生的日子里,因為生計所們在邊疆打天下的商品供給基地,藏飾品是我們經營起家的老底子。從拉薩的八角街、格爾木、敦煌,到西寧的水井巷、湟中的塔爾寺,我們在張掖、嘉峪關、武威之間的蘭新鐵路線上來回奔波著。拿回了多少件藏族工匠和回族商家的工藝品,賣出了多少把藏刀,托運了多少紅珊瑚、綠松石和轉經筒,我說不清楚。青藏高原成了我們邊疆謀生的商業地理,我一直把那里的神靈看得很重。那里的藏民們虔誠而執著的精神意志、徹悟通靈的宗教意識是一件守護生命尊嚴的護身符。他們平常的生活方式是外來者眼中奇異的風景。隔三差五,一個人就要出去行走于西部旅途間尋覓。一只荒野同行鳥與我同伴。遷徙的根系漸漸扎在了邊地漠野。出去走走,大千世界,遼闊無比,生命在于感受;來回看看,豐富多彩,氣象萬千,生活在于感悟。路上的風塵、沙礫、雪雨、坎坷、霜露和泥濘滑坡,磕磕碰碰等待著西部行者的腳力測量。一年暑假,從西寧返回張掖的路上,汽車途經大通、北川河、青石咀。正走著,天氣陡然變了臉色,突然間就下起了雨夾雪,路上僅有的兩輛車陷入了黑夜的河谷。我用手機記述這樣的心情日記:“……蒼穹之下的天地漆黑透頂,車子被無邊的暗夜淹沒在山谷里。車里的旅人似乎被誰拐騙到了地獄之門,一個個聲息全無地傻等著。除了微弱的車燈明滅閃爍,唯一能夠證明生命生機的就是北川河里的嘩嘩流水聲。要不然的話,旅人就會在靜寂的絕境里窒息過去的。”沒有結尾在拉薩的友誼廣場選購藏飾品貨物時,我試探著問了央珍家的藏族小姑娘一句話:“假如有些貨物拿回去不好賣,能否調換一下?”她不假思索地說:“你可以從烏魯木齊帶到拉薩來,我們卻拿不到印度去。”她反守為攻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在青海湟中的塔爾寺旁邊,我又一次領教了藏族姑娘的厲害。最后結賬付款時,我想抹掉那二十多塊錢的零頭。女孩瞥了我一眼說道:“朋友,我可以讓你免費擁抱一下,老板的錢數是不能少的。”由此可見她們率真干練的風格。在魯沙爾鎮的小旅館里,我與一位藏族喇嘛同居一室,他還帶著自家的侄兒。他告訴我藏傳佛教是多么的優越正宗,藏傳佛教中的喇嘛與中原地區的和尚有許多不同之處。在西寧,我與許多回族商家打過交道,回商的精明強干十分了得。那些包著頭巾的穆斯林婦女跟隨在男人們身旁,把店鋪的生意盤算得紅火細密。不論生活怎么變遷,對一個男人來說,一個賢良聰慧的女人就是塵世間的天堂,即使山高月小,日落草枯。她的不離不棄,勤勞美麗的溫情在燃燒著。走過青藏,長途商旅,我發現守候生活中這個平常秘密的秘密就在于包容和耐心。高原高遠,西藏在上。遙望白色的雪峰屋脊與山下蒼茫的丘陵草地,人就會產生混沌的聯想。路邊一步一叩首的朝圣者攜帶著饑渴的心靈,他們古樸的面孔虔誠的背影里雕刻著苦寒之地民眾日日仰望上蒼的神靈。嚴酷的絕地生存環境,使人敬畏生命,敬畏天地,意志的形而上自然成就了虔誠的宗教思想。青藏地區的高寒稀薄,與西域邊地的荒漠干涸,以及塞外偏僻的風煙,阻擋不住長途商旅的馬幫駝隊。無論走西口、闖關東,西出陽關的絲路輝煌,還是穿梭在西南滇藏地區的茶馬古道,以及蔓延在中原通往青藏的唐蕃古道上,都必須具有強悍的精力、耐力、毅力、腳力、體力,還有雄厚的財力和實力。那些遠去的商人是好樣的,是不可磨滅的商魂,是我們仰望的豐碑。不管他們是為了光宗耀祖,衣錦還鄉,還是客死他鄉,樂不思蜀,他們的商業意志是驚人的,是超群出眾的。他們的吆喝聲、腳步聲與討價還價總是繁榮了車馬街市,富裕了朝綱百姓,給養了軍旅民眾。沒有舍我其誰的勇毅與堅韌,離鄉遠游者是無法出人頭地當上大掌柜的,是成不了氣候的,至多就是個流落街頭的地痞小混混。商旅青藏,不得不敬畏生靈;寧靜高遠,一瞬間徹悟了生命的快樂在于信仰,人生的價值就在于奉獻。徘徊在絲路古道,你不得不敬仰那些穿越漫長歷史的商旅商幫。商人們負重孤旅的背影里拋灑著縷縷商魂,滲透出絲絲血汗悲音。商人的營生里不只是有形的利益,他們也是傳遞文化思想的民間使者。他們的身上凝聚著歷練風骨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