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悅
清明節一過,渭北高原成千上萬的蘋果園就開滿了白里透紅的花兒。一朵朵,一簇簇,一樹樹,一片片,連成了一個花香沁人的海洋。出沒于花海里的不僅有大姑娘和小媳婦,還有嬸子大爺們。初春的陽光乍暖還寒,稀薄的燦爛遮不住絲絲的涼意。嚶嚶嗡嗡的蜜蜂成群結隊地上下翻飛著,在花蕊間采蜜。它們一年四季在花季里忙碌趕場,樂此不疲。趕花的路千里萬里,由南到北。渭北高原今年風調雨順,氣候溫潤,滿園春風里綻放出醉人的花朵,香氣襲人。村莊的上空是和美悠閑的藍天白云,整個空氣中都是讓人鼻子癢癢的蘋果綠。看樣子——今年的春風細雨給果農們帶來了一個枝繁葉茂的好兆頭。
到了果子成熟的季節,晚間的果樹園里到處是聊天和聽收音機的聲音。大伯大爺的旱煙鍋子一明一暗,好似天上的星光在云朵邊上眨著眼。在那月朗星稀的夜晚,樹枝上的蘋果在盡情地呼吸著,在主人的睡眠中悄悄成長。它們留戀著母親樹在最后的日子里給予的愛撫。成熟的蘋果如出嫁前的姑娘,在娘家待不了幾天。
第二天早晨,隔了一條犁溝的李老四從瓜棚里起來后,站在果樹邊的西瓜地里撒了一泡尿。他系褲子的時候用腳踢了一下臥在瓜棚前的小黃狗,罵道:“把你個狗日的美的,讓你看園呢,你卻睡著了。老子都起來了,你還沒睡醒。”挨了一腳的黃狗不情愿地“嗚”了一聲,站起身子弓著腰挪了兩步,歪著頭膽怯不解地看著生氣的主人,把正在扭著腰提褲子的李老四給逗笑了。
秋風送爽的時候,豐收的喜悅讓果農們高興地合不攏嘴。一家老小拉著架子車,提著籃子,脖子上挎著布袋子去園子里摘蘋果。果子摘下來以后,那些南方的客商自然會趕到果園里看貨論價。具體收購的事客商是不用操心的,當地的代理商會設立辦事處把下邊的事情安排妥當。大老板們住在縣城的賓館里吃喝玩樂,只是在果子入庫時過來檢驗一下就行了。
我在鄉下給一位廣州水果商設立過蘋果收購點。收購蘋果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差事。先從縣城把紙箱和包裝材料拉到鄉下,再轉運到果農的園子里去。一大早就帶著手下的人馬翻溝越嶺,騎著摩托車、開著拖拉機地忙碌起來。一個陰天的傍晚,我的摩托車過河時沖進了對岸的玉米地,剛砍過的玉米茬把我的右小腿拉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到現在還留下一點疤痕。
渭北高原上的紅蘋果自從枝頭上采摘下來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它們流浪的日子。
流浪的蘋果
廣州來的水果商是個滿面紅光的胖子,個頭不高,鼻子很大,脖子上套著一根筷子粗的金項鏈,手指上套了一個鑲了紅寶石的大戒指。他從車子里下來時,身后跟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女子,白皙的胸脯領口很低,誘人的乳溝若隱若現。開始我們都以為是水果商自己的老婆,后來才知道是代理商在縣城為廣州老板找的臨時情人。同伴們私下里談論廣州老板和他的情人秘史,我的心里生出一種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義憤。我甚至產生過不干了的想法。看到代理商和廣州老板他們坐在九月的陽光下喝著冷飲快樂地搓麻將,蘋果情人姿態優美地甩了一下披肩長發,雙手往前一攤:“我和了。”我覺得自己不想干了的念頭毫無意義,還有些迂腐可笑的成分。市場經濟把人們帶進一個笑貧不笑娼的低俗社會,沒有人在乎你的清潔與清純。低俗拍著惡俗的肩膀,它們結伴而行潛伏在欲望橫行的十字路口。
當年,為了淪為吳國人質的越國王后遭遇侮辱的事件,伍子胥和吳王夫差爭論時,曾經大喝一聲——“歷史從來就沒有干凈過!”山遙水遠,世易時移。何況眼前只是一個水果商與蘋果情人的街巷小事。以前貧窮的日子里,我看到的是荒野中的人性;漸次富裕的生活中,我面對著人性中的荒野……
有一次,廣州老板正在庫房驗收我們收購的蘋果時,他的小情人婀娜多姿地走了過來,順手從箱子里拿起一個蘋果,打開裹在外面的拷貝紙一看,紅艷艷的果子隨即在她的手掌心優雅地轉了一個圈。小情人淺笑著說:“這些果子真好,這個歸我了。”說著勾住廣州老板的胳膊走了,給我們留下一個錯愕的背影。一旁的小兄弟們感覺莫名其妙,偷偷地笑了起來。我那一車蘋果順利入庫,我卻沒有一點感激的意思。蘋果情人是個容易讓人燃燒欲望的女子。她有著一副情人胚子的身價與性感,這是一種市場經濟下畸形的謀利資本。那些南方來的水果商在收割著果農們優質蘋果的同時,還在踐踏著鄉村原本淳樸的民風。故鄉的蘋果園不知說什么才好。10多年后,這怪誕的一幕仍然折磨著我敏感的思緒。
風自遠方來。
恥,或者辱,是一個過時了的貶義詞。男歡女愛吆喝著兩廂情愿,這時候成了惡俗的幫兇。
據說,廣州老板每個月給他的蘋果情人好處費是3000多塊錢(包吃包住)。這在20年前的北方小縣,確實是一筆了不起的收入。那時我這個臨時工一個月才掙150元工資。天地之別的收入,光怪陸離的風景。我一下子為我們付出的勞動價值感覺到了辛酸與憤怒。后來的兩年,我之所以忍辱負重繼續為廣州老板收購蘋果,一來是為了我自己和鄉親們賣蘋果方便,二來是我在收購蘋果時可以額外地掙一筆手續費和差價。我們一個個就是依附在廣州老板身上卑微的小買辦。我前后給那位廣州老板收過三年蘋果,眼見他換過好幾茬蘋果情人。
資本,這個骯臟的東西。蘋果,這個可憐的尤物。
獨立生活的目標一定要實現。叔本華說過:沒有獨立的經濟就沒有獨立的人格。
在所有水果中,我最喜歡蘋果。我親眼目睹了它從一株幼苗到繁花滿樹果滿枝的神奇之旅。蘋果成熟的季節,完成了從一個少女到貴婦人的升騰。那光艷的色澤、淡雅的清香、雋永的品質,適宜于人類在各種藝術作品中典藏她完美的形象。難怪19世紀法國“現代繪畫之父”保羅·塞尚在描繪他夫人的那幅繪畫中透出的“蘋果”品質令人回味無窮。在一個藝術家眼里,女人唯一沒有陳腐氣的地方就是她們的“蘋果”性質。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大洋彼岸的美國有一家蘋果公司,也不知道“蘋果教父”喬布斯會掀起蘋果產品引領全球科技潮流的時尚潮流。那個被咬掉一口的青蘋果標志的logo,與一棵冬天休眠的果樹之間孕育著極其豐富的想象空間。
有時候,殘缺也有一種奇幻的魅力。
蘋果之癢
蘋果園里演繹了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兄弟反目成仇,鄰居冷眼相對……
蘋果的一生就是人的一年,經營果園和生兒育女是一個道理。一箱箱蘋果出門遠行了,深秋的果園狼藉不堪,冬天里的蘋果樹孤獨到了極點,寒風欺凌著光禿禿的枝干。墻底下曬太陽的老人才是果樹林唯一的伙伴。
蘋果園,那一大片清香誘人的收獲景象讓果農們疲憊的目光變得溫暖而亮堂。西瓜地,伴隨著蘋果園的成長而錦上添花,甜蜜芬芳。我有幸在青春之年經歷了瓜果飄香的鄉村時光。盡管曾經遭遇過拖欠果款瓜賤傷農的苦惱,但也是生活河流中必不可少的起伏跌宕。人生是一條曲折蛇行的彎道,沖撞跌打必不可少。色澤鮮艷的蘋果給田野上灑滿了希望,摻雜著塵埃也是無奈的憂傷。
我在縣法院做書記員時見過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蘋果事件”,先是那些上海、廣州、武漢等地的客商上門收購蘋果。他們在送來金錢貨幣的同時,也傳遞著花天酒地的消費方式。貪圖享樂是人類的天性,投機取巧是買賣行當的小伎倆,坑蒙拐騙是無良奸商的原形。從最初的賣方市場(指果農們擁有定價權)到后來的買方市場(客商們說了算)是一個興奮而痛苦的嬗變過程。有些果農裝箱時以劣充優,甚至有人給紙箱里塞進磚塊雜物,客商們則利用果農和代理商的信任變相拖欠貨款,甚至導演純粹的商業詐騙。法院每年都要受理多起經濟案件,我們曾經兵分幾路連續作戰南下北上追討果款。人去樓空、暴力抗法、臨機脫逃的現象在接二連三地上演。一些經不起酒色誘惑的果農在腰包鼓脹起來之后迷失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樂不思家。找小姐、婚外情、鬧離婚的人間百態閃亮登場。外地客商、代理商與果農三者之間的經濟糾紛層出不窮。
蘋果成熟的季節,縣城像是一個水旱碼頭,那種人來車往,火樹銀花不夜天的景象著實令人陶醉。每天都有上百輛汽車滿載渭北蘋果運往北京、上海、廣州等地,有的甚至從廣西友誼關出境進入越南市場。一輛輛滿載蘋果的大貨車駛出縣南河,遠行四面八方的大市場。負重的火車跋涉在漫漫長途上,好比遠洋貨輪漂泊在風起云涌的遠海之上。承載著收獲,一路上也暗藏著艱難和危險。
我曾經在冬天跟隨大貨車下廣東、上新疆。無論是連接京廣線的107國道,還是貫通連霍的312國道上,都有數不清的大貨車在翻山越嶺,負重前行。漫漫長途中擁堵的車流長隊,饑餓、寒冷、爆胎、翻車、關卡的沿途刁難、潑皮的攔車乞討等等是司空見慣的事。每當看到車毀人亡的慘狀,我的心都在絞痛不已。由于蘋果的采收季節大部分在中秋以后,甚至到了十一臘月有的人家還在果園里忙活著,這時候可以看到一幅白雪落黃葉、紅果掛枝頭的奇異景象。
為了賣個好價錢,果農們常常冒著嚴寒在元旦、春節之前運送蘋果出遠門。直到他們攥著一大把果款平安歸來,一直揪著心的家里人才能歇上一口氣。
午夜時分,我們的貨車在荊州長江渡口擺渡時遇到過凄冷的冬雨,翻越六盤山時車輪上的防滑鏈碾過山腰的寒雪。望著車窗外一彎冷月,司機老黃戲謔說:“咱們這些人命苦,所以不要怪政府。”在山下小鎮的飯館等候吃飯的時候,我們抽著香煙閑聊起來。說起去年在河南境內短短幾十公里連續兩次遭遇收取過路費時的情形,司機小馬模仿著那個男人氣勢洶洶的河南話——“俺給你說,那是107,這是105,不是一回事!”一下子把車老板和我們幾個人逗得笑了起來。
蘋果讓一個個果農走出了鄉村,見識了外面世界的風光與誘惑。
由于外出打工掙錢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了鄉村和土地。蘋果園失去了以前的輝煌與喧囂,只有那些出不了遠門的老人還在果園里守望著殘枝斷葉的老樹。有人吃蘋果就得有人種蘋果。春華秋實,蘋果由青澀到紅火的日子繼續燦爛著。
每在異鄉街邊的水果攤前看到鮮美的蘋果時,會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欣喜。流浪的紅蘋果呀,你可認識我這個流浪的人?我們曾經都是一起扎根渭北黃土地上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