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正走在家鄉彎曲的山路上。風,在秋天的原野上輕舞,樹葉簌簌的聲音,是風的語言,訴說著一個秋天的蒼涼。
山野里長滿柿子,紅丟丟的,鮮紅透亮。那么多的柿子,沒有人采摘,只有鳥,在柿樹上飛來飛去,尋找著最鮮艷的果子。那些柿子,經霜后變得柔軟,鳥就把尖利的喙伸進柿子的內部,貪婪地吮吸著柿子的汁液。
柿樹之外,是漫山遍野的楓樹,葉片由綠變紅,淺的紅,深的紅,把山燎原。偶爾有一只野兔出現,在紅的葉片里,嘩啦一下,竄出很遠。然后再回過頭,看我一眼,可能是感覺安全了,撒歡似的向山上跑去。
這么大一片山,除了野兔,除了鳥,看不到人,只有我,在這片山野里行走。由于季節的原因,我總感到秋天是荒涼的。事實是,在沒有人的地方,你就是沒有荒涼的感覺,大地其實也是荒涼的。
我走的這條路,叫黑風崖,是村莊通往黑風崖的必經之路。左邊是懸崖峭壁,右邊是一條小溪,路是在峭壁上鑿出來的。我走在這條路上,心里總是撲通撲通地跳,生怕一不小心,跌入小溪,摔個半死。
這是1982年的秋天,我背著一支獵槍,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拐個彎,下個坡,我就走上黑風崖最險要的狹窄小路。此時,我正在拐彎處,突然感到有點累,天色還早,我就坐在一棵毛栗樹下,點燃一支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長長地舒一口氣,把白色的煙霧緩緩地吐出,那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太陽血紅血紅,像一個火球,緩慢地下沉,那一抹紅色的光線,灑在山野里,整片山林像一片火。我知道,我該回家。我把那支煙掐滅,一手掂著山雞,一手掂著土槍,有點散漫地向山下走去。
我在這狹窄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剛拐過一個V形的彎,聽到一聲響動。我把眼睛離開路面,抬起頭看了一眼,就這一眼,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我的面前,大概十幾米遠的地方,一只老狼,帶著三只狼崽,出現在我的眼前。
那一剎那我的頭發豎起,后背似有冷風吹過,冰涼冰涼。驚愕中,我看到那只老狼向后退了兩步,它的背拱著,尾巴緊緊地收在兩腿之間,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差一點就把身后的狼崽擠下懸崖。看到老狼驚慌的樣子,我抑制著強烈的心跳,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我知道,在狼的面前,不能膽怯。一旦出現怯意,就有可能被狼攻擊。
在狼的法則里,沒有怯弱,只有強大。那只老狼很快就站穩了腳步,它蹲坐在地上,身上的毛發蓬松,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我知道,這是狼發起攻擊的信號。只要我稍微不小心,狼就會沖上來,把我撲倒在地,咬破我的喉嚨。
我從沒有想到,我會遇上一只狼。嚴格地說,是四只狼。那三只狼崽,六七個月大,可能是在秋天,食物豐富,三只狼崽身體強健,盡管它們還小,但隨著母親獵食,使它們學到了捕獵的技能。我相信,只要母狼攻擊我,狼崽就會配合母親,向我撲來。
我下意識地提起手中的槍,就是提了一下,但老狼十分警覺,我看到老狼有點憤怒,用身體護著幾只狼崽,然后豎起耳朵,嘴唇后翻,露出尖利的門牙,發出輕微的咆哮聲。居住在山里的人都知道,這樣的舉動,說明狼有點憤怒,是在向我發出警告。
一個人面對四只狼,稍不謹慎,就有可能激怒狼。我不愿意被狼活生生地吞下,就不能激怒眼前的這群狼。我把槍托放在地下,手握著槍管,既不激怒狼,也不離開手中的武器。其實,這支獵槍里,已經沒有彈藥,那些火藥和鐵砂,都用在我手中的那只野雞上。如果狼進攻我,我所能做的,就是用這支沒有彈藥的槍,對付這群狼。
看到我放下獵槍,那只老狼似乎有點放松,它舔了舔嘴唇,豎起的耳朵耷拉下來。但是,那只老狼依然很警惕地望著我,眼珠子一動不動。是的,狼是不會放松警惕的,就像我,此時也緊張地盯著眼前的這只狼。
人與狼,在這空曠的山野里,對峙著。我害怕,盡管我知道狼不會主動攻擊人,但我們無法交流,彼此想什么,對方都不知道。可能一個小小的誤會,就會導致彼此間的搏殺。也許,此刻的狼,正在想著我,會不會向它們發起進攻。
是的,狼此刻非常怕我,怕我手中的槍,怕在某一時刻,向它們開槍。也許,那支槍對于老狼,并不陌生。我看到老狼的眼睛,始終盯著我手中的槍。槍對于狼來說,有著某種深刻的記憶,可能在很多年前,它見過這支槍,它就是在槍口下僥幸逃脫的。
經歷過生死,對一只狼來說,死其實并不可怕。但我面前的狼,始終處于極度的恐懼中,哪怕是風搖動樹葉的聲音,都會讓它打一個寒戰。它怕的是它的孩子,那三只狼崽,在我的槍下喪命。狼是不是這樣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狼一定想過,它身后還未成年的孩子。就像人,在生命受到威脅時,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子女。
天色越來越暗,夕陽已沉入山底,只有那最后的一抹紅映照著大地,我看到老狼身上泛著淺淡的昏黃。四野很靜,只有狼粗重的喘氣聲,還有風,輕柔地舞動著樹葉。我能聽到我的心跳,砰砰作響。
我必須離開,我知道,狼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它們不會退縮。在狼的詞典里,有一個詞叫鍥而不舍,還有一個詞叫堅定不移。越是危險的時候,它們越是堅持。正是因為堅定不移,狼才歷盡艱難生存下來。
當我決定離開的那一刻,我猶豫了。我是該放下手中的槍,還是提起手中的槍?我放下槍,就意味著放棄生命。可我不放下槍,就有可能讓狼產生誤會。我看了一眼老狼,它的眼睛正盯著我,盯著我手中的槍。
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試試這只狼的反應。我向后退一步,槍隨著身體向后拖動,這樣退了一步,看看狼,只是動了一下耳朵,沒有太大的反應。我又退了一步,狼還是沒動。我就這樣,一步步地后退著,一直退到山坡的拐彎處,離開了狼的視線。
大約十分鐘,我看見那只狼帶著三只狼崽,老狼在前,狼崽在后,相距四五米。老狼走到山坡的拐彎處,在一處很平緩的地帶,四下望望,當老狼確信沒有危險時,扭動一下身子,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瞬間,三只狼崽快速地跑了過來。
看到這一幕,我驚呆了。原來,狼就是這樣,用肢體語言和氣味,傳遞著不同的信息。
三只狼崽,來到母親身邊,圍著母親轉了一圈,匆匆走向小溪。老狼看著狼崽已過了小溪,才不慌不忙地離去。
走到小溪對岸,老狼轉過身,仰著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那聲音,像是粗獷悠揚的嗩吶聲,也像跌宕起伏的笛聲。我不懂狼的語言,可我知道,那一聲嚎叫,是友善的,傳遞著某種無法解讀的情感。
那聲長嘯之后,一群狼,向山林里走去,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視野里。看看天色已晚,我沿著那條狹窄的小路,艱難地向家的方向移動。兩公里山路,我走了兩個多小時。
我后來想起那晚就感到后怕。我怕的不是狼,而是那條險峻的山路,在昏暗的夜晚,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如果掉下去,不死即傷。可是那晚,除了狼給我造成的恐懼,我什么也沒想。事后我多次回憶那晚的情景,總也記不清,我是怎么安然回到家中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時,家人早已吃過晚飯,鍋里的飯菜都已放涼。母親問我什么我已記不清楚。我只記得,母親給我做了一碗面條,還炒了蔥花雞蛋,吃過那碗面條,我倒頭就睡,足足睡了一天。
醒來后,母親問:昨晚是不是發生了啥事?我說:啥事也沒有。
母親搖搖頭,母親說:是不是遇上了狼?我想,我可能做了一個關于狼的夢,夢中有狼的囈語。
選自《青海湖》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