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清爽
太陽這只大鳥,從東邊的小樹林起飛的時候,它火紅的翅膀盤旋而上,村莊一下子醒了,葉尖尖上挑著的露珠亮了。洪溝河從西邊的一團墨黑里流過來,攜帶著兩岸的綠和天上的云彩,流到我的村莊,它的歡歌鳴濺成一些草葉葉,蒸騰的水汽落地生根,長成一片片嫩苗苗。
那些草葉葉嫩苗苗,被陽光一照,上涌的地氣一托,有些小陶醉,南來的小風一吹,天地之間就擁擠著各種各樣的氣息,青澀,腥甜,芳香。各種氣息,有的清純含蓄,不聲不響地掠過你的鼻尖尖;有的熱烈任性,徑直往你的腦門上貼,向你的肺里闖;有些氣息摻雜著,纏繞著,你儂我儂,就像幾截繩子擰在一起,麥香米香花香,香你一個跟頭;有的個性突出,與眾不同,獨辟蹊徑,它不是曇花一現,亦非春色無邊,它給你的感覺是淺醉,是涼薄,是清爽,是一種薄薄的香,涼涼的爽,猶如從春天的青青麥苗上嗅到的新麥饅頭的香氣,又如美好的思想蘊涵著的一種智慧的清香,它敞開你的嗅覺世界,給你以清涼芳香的生活熏陶,而你不必憂心落入美麗的陷阱,不必像希臘神話里的奧德修斯那樣,將自己緊緊地綁在船只的桅桿上,以抵制海妖塞壬的致命誘惑。
去洪溝河南岸走走吧,在春天里。
路過一兩聲犬吠。一層薄薄的蟲鳴在嫩嫩的青草上軟軟地滑動。然后是麥地,麥地,麥地。麥子的小葉一色的童發造型,露出無比可愛的神態,一棵棵很規矩的樣子,就像一群垂髫少年在校園的大操場上列著整齊的隊形。路邊的野草自由,隨意,花兒正在趕往春天的途中,這些草葉葉青澀澀的,帶著些土腥味,和麥苗的氣息攪在一起,結成一些很大很大的曲塊,發酵著夏,釀造著秋。細嗅,也有香氣,不是美麗的幻覺,那些綠綠的小草就在眼前。與別的草不一樣,這些草四棱形的莖,長圓狀的葉,自莖至葉,都散發著一種清涼的氣息,猶如一縷乳白色香漬漬的炊煙那樣飄著,自信地飄著,破了村莊的一團青灰,活了一個溫暖的黃昏。
這種全株清爽芳香的野草,是薄荷。它出現在初春,對于整個大地的香息,具有開蒙揭翳的意義。在它的后面,逶迤著一條香氣的河流,清香芳香濃香,花香果香五谷香。薄荷芬芳的呼吸,推開春天的門窗,花園多么盛大,鳥鳴、白云、陽光都有各自美好的香息。說說麥子吧。初春的麥子貼地生長,和美麗的紫露草沒什么兩樣,后來,某種神秘的香氣如醍醐灌頂,讓它如坐春風,開始往高處長,越長越整齊,麥子灌漿,那是在吐故納新,像小蝌蚪丟掉尾巴一樣丟去青澀,把陽光、雨水、大地的秘密深藏在麥稈之中,麥子的內心因此充實豐盈,結出的麥穗飽滿而又芳香。探尋芳香之源或者美好生活的發端,教科書或者大眾的習慣認知,是高山大河,是英雄領袖,是革命運動,怎么不會是大地上的植物以及植物擁有的美好氣息呢?我們花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馴化植物,使之成為我們的衣食所需,那么,利用幾分鐘的閑暇去欣賞植物,領受植物的清爽芬芳,豈不意味著人類文明的更大進步?如薄荷一般的植物開啟我們的嗅覺,讓我們的嗅覺世界趨向于視覺世界的同步美好。
薄荷,多年生草本植物,“二月宿根生苗,清明前后分之”(李時珍《本草綱目》)。我喜歡讀《本草綱目》,李時珍是植物之美的鑒賞家,他無限深情地說著薄荷,“方莖赤色,其葉對生,初時形長而頭圓,及長則尖”,他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這些安靜而美麗的植物,幫我們確立對這個世界的基本信任,至于“吳、越、川、湖人多以代茶入藥,以蘇產為勝”,則是在描繪著文明世界與自然世界的欣喜相逢。《詩經》里茂盛著132種植物,唯獨沒有清爽芳香的薄荷。其實,薄荷早就等在大地上了,它在等一個人,等一個美好的香草時代,“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屈原《楚辭·離騷》),蕙就是薄荷,留夷為芍藥,揭車今稱珍珠草,杜衡即馬蹄香。屈原,這位癡迷用蕙草留夷香蘭芳芷進行身體修辭的詩人,用他美麗芬芳的詩歌吹響了香草集結號,香氣猶如詩人的美德,凈化著空氣和人心。百畝薄荷,千里清香,《楚辭》開中國文學浪漫主義之先河。從《詩經》的綠草萋萋到《楚辭》的香草迷離,植物的美好被感知,被延伸,被升華。天空的香氣是蔚藍,河流的香氣是清澈,人類的香氣是智慧,是美德。
薄荷,多生于草灘濕地河畔,它多年生長,最高的也不過一米高。《藥品正義》說它“味辛能散,性涼而清,通利六陽之會首,祛除諸熱之風邪”,《食性本草》則視它為本草的統帥,“能引諸藥入營衛”,我知道,無論它長在哪里,無論被稱為蘋果薄荷、橘子薄荷,還是香水薄荷,都有著美麗的心靈、清涼的香息,與之接近,讓我們的內心產生一種如飲玉露、如沐春風的欣悅。“連翹首,驚過半夏,涼透薄荷裳”(辛棄疾《滿庭芳》),猶如臨水清荷,又似出岫白云,香草薄荷真是一位讓人見了就清爽的美人,它的莖直立著,多分枝,莖葉花冠,都生有好看的細細的小茸毛,遠看,猶如一層薄薄的小霧停在那里,湊近了,那些小茸毛分明是絲絲縷縷的香氣,從綠葉里滲,往花冠上涌,讓你的鼻息粗重得就像兩只呼啦呼啦的風箱,喉頭咕咚咕咚地響著,整個人進入了薄荷的氣場。薄荷開花的時候有些像益母草,輪傘花序,紫色的唇形花吐氣如蘭,似是鶯鶯燕燕,呢喃著風的輕、日的暖。薄荷和益母草都是唇形科的植物,是大地的兩個女兒,它們日日夜夜被大地影響著,又以清雅出塵的姿容生動著大地和天空。
“薄荷花開蝶翅翻,風枝露葉弄秋妍”(陸游《題畫薄荷扇》),薄荷花開,開出人間美景,激活大地上的無數生靈。“十二月,街市盡賣撒佛花、韭黃、生菜、蘭芽、勃荷、胡桃、澤州餳”(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勃荷即薄荷,生活在南宋的北宋人孟元老用他絮絮叨叨的語言,描繪著一座繁華昌盛的大城,他略去政治、戰爭,甚至黍離之悲,是鮮嫩的生菜、清爽的薄荷等物的盛宴,讓他對日常生活情有獨鐘,對大地上的植物無比信任。
艾草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詩經·王風》),樂莫新相知,悲莫生別離。熱戀中的男女卿卿我我,耳鬢廝磨,終日如蜂采蜜,如葉戲蝶。忽然有這么一天,他們腿兒不相挨,臉兒不相偎,手兒不相攜,這個癡心男被相思的苦痛煎熬著,向全世界表白著他的愛:“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從此不能見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長。”(金庸《倚天屠龍記》)
我沒有惡搞金大俠的意思。張無忌與《詩經》里的男子一樣如癡如傻,如瘋如癲。憨哥癡愛的是刁蠻公主趙敏。“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這采艾葉的女子,我也好想去愛她。她和美心腸,勤儉持家,濃情蜜意和她的愛人一起過日子;田野上的她,滿眼染著青,通體漾著香,她的紅酥手如小魚一般柔滑,像香蔥那樣纖細,她不生活在我一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我會委屈得痛哭流涕,就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青青的艾葉,深深的思念,這情愛是癡狂的,也是踏實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樣一句情話的生命,遠遠超過999朵玫瑰的長度。
女子采的艾葉,在古代是一種菜蔬。“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詩經·小雅》),這里的“蘋”,即陸生皤蒿,俗稱艾草。艾草,菊科蒿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其嫩葉可食。它直立的莖有一米多高,白色,葉似菊,長卵形,葉面越來越綠的時候,背面的茸毛越來越白,綠的繞莖生一圈碧綠,白的給葉鋪一片柔滑,一個莖節輪生一層葉,一層一層地攀升,保持著古老的速度。仔細看它的葉,一堆小碎葉里有一個大秩序,一葉分五尖,葉端的一尖是主葉脈的延伸,余者兩兩對稱,每尖又生一些小尖尖,就像女孩子的心思縝密無比。三月采嫩葉,可做艾葉餃子、艾葉水糕、艾葉蒜湯等美食,糍粑是流行于南方的美食,安妮寶貝說,艾草青團、金團散發著一股清涼糯實的氣息,并無煙火氣。清涼糯實、艾葉糯米如金風玉露,自有一種充沛踏實的人間情意。在我們那里,兩個小孩子打架,一方被打破了頭,另一方的母親知情后會送來一把雞蛋,一把是十個,受傷孩子的母親會扯幾把鮮艾葉,加水,和雞蛋同煮,熟后去殼,再煮沸,讓孩子服食,艾葉雞蛋和鄉村情意的復方,療效甚佳。
鮮有鮮的味兒,陳有陳的理兒。艾草一老,它的用處可大了。李時珍對艾草有著格外細膩熱烈的情意,五月艾草最盛,氣味最濃,他提議:五月五日連莖刈取,曝干收葉。孟子用陳艾喻“仁”之于治國的必需:“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鮮艾攻毒,陳艾理病。科學研究發現,地球上植物的葉子,唯有艾葉脈絡最為均勻。取陳艾葉,曬杵,令其軟細如棉絨,即成艾絨,燃炙經穴,藥力勻柔,灸治百病。搗艾葉,木杵如溜冰,難著力,南宋人洪邁有一個小絕招:若入白茯苓三、五片同碾,即時可作細末。細艾絨若是放大了看,那就是一堆土黃色的毛毛蟲,模樣甚為可愛。
艾草的香氣很耐聞,有苦味,細嗅,有高潔清涼之氣,明目聰耳,活絡通筋。“載謀載惟,取蕭祭脂”(《詩經·大雅》),在《詩經》時代,艾草作為祭祀專用香草,被敬奉于廟堂之上。那時南方瘴癘茂密,而艾草與之構成一種抵制一種消解,后來,流放的屈原采艾草編佩飾織花環以為衣裳,以捍衛詩人清潔的精神。古人認為,五月為毒月,五日是惡日。禳解災異,祈求平順,端午是一個身體的節日。屈原的投江殉國,讓端午成為一個詩人的節日。我們吃粽子、賽龍舟、掛艾草、戴香包,建立身體與自然世界的聯系,讓自然的氣息節律深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生成新的勇氣,以及代代遺傳的永恒基因。艾草,在古代的圖騰中代表劍,舊俗端午節扎艾草為虎形,掛于門上,驅百毒辟千邪,“五月朔,家家懸硃符,插蒲龍艾虎,窗牖貼紅紙吉祥葫蘆”(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端陽》)。端午節掛艾草,是一種儀式一般的世俗生活,是中國文化;緬懷詩人,感悟現存,體察的都是民族精神。艾草的香息縈繞著我們的呼吸,靈魂的苦香強大著我們的內心。這是雙重的花園,植物世界的馨香催生著人文精神的芬芳。
“五月五,是端陽。門插艾,香滿堂”,喜氣洋洋的兒歌,香氣滿滿的門堂。端午掛艾草招百福。兒時的故鄉,田邊溝沿,房前屋后,艾草的蹤影到處可見。艾草那么綠,那么香,那些被農忙折騰得手腳粗笨反應遲鈍的大人們,路過艾草時,身體和鐮刀卻低了下去,輕手輕腳地只割下掛葉的細莖,讓艾草的根茬繼續生長,粗糙的大手充滿無限溫柔。這一行為使他看起來像個農民詩人,與田野里放風的城里人對著一朵小花深呼吸的情形類似,其實不然。那時,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插著許多艾草的旗。這些艾旗在那里召喚著清新的空氣,驅趕著不潔的蚊蠅,濃郁的香息構成一個巨大的場。處于季節、陽光和溫暖明亮的中心,艾草們就像一群扎堆南墻根曬太陽的老人,曬著曬著,當年的青艾已是陳艾,披一身金燦燦的陽光,即成金艾。
兒時的夏天,蚊蟲猖獗,我的母親就點燃艾草驅蚊。滿屋的青煙嗆得她不停地咳嗽,猶如灶屋的舊風箱,“呱嗒呱嗒”直響。讓她燃著了就出來,她不放心屋里的家什,非要一個人拖著艾繩熏來熏去,把眼睛熏紅了,把頭發嗆土了,把她整個人累瘦了。想想這些,直叫人眼睛發潮。艾草,又名醫草。取艾葉燒水,口服,一口藥湯向下走,理氣血,逐濕寒;泡腳,一股熱流往上沖,祛虛火,愈牙痛。艾草治百病,它就在自家屋檐下,一伸手就請來一位神醫。至于端午插艾,讓植物的青綠和芳香裝飾家家門楣戶戶廳堂,這是一場來自民間的盛大的清潔運動。那時候,沒有艾滋病、非典、禽流感;那時候,一年一度的衛生日,流行一種叫艾草的植物。
艾草是端午的標志性植物,古往今來,歌吟艾草者甚多。“門前艾蒲青翠,天淡紙鳶舞”,蘇軾的描繪華美昌盛,有喜氣。“粽包分兩髻,艾束著危冠”,及至南宋,陸游的詩歌依舊民俗濃郁,盡顯節日的樸素飽滿。
選自《黃河文學》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