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開著我的車。一座城市的燈火,從心里一絲一絲抽離。此刻,所有鮮活的歡笑和悲哭,都在后視鏡里漸漸消弭。轉個身而已,城市、霓虹、故事,通通歸于沉寂。眼前的路雖然彎曲,卻能通向開闊的甘南草原,抵達溫暖的家。
夜路并不沉寂。寒氣從微開的車窗里滑進來,不絕如縷。白白的燈光撲灑在黑黝黝的瀝青路上,指引著回家的方向。清靜地走,在長長的公路上,沒有搶道的車,沒有喧鬧的喇叭,夜很沉。無法沉寂的,是我胸腔里的心。
心還在府南河邊的燈火中,在身后那座不夜的城市里。而她,就在城市燈火的中央。
車輪滾動著。我什么也不想,路邊的里程碑一塊接一塊隱沒在身后。我的手臂分明有些僵硬,方向盤失卻了往日的自如。身后的成都像塊磁鐵拉扯著我。意緒有些恍惚,這飛馳的速度是開往那個站著母親的巷口,還是奔向有她的府南河邊。
府南河邊的燈把整條府南河照亮了,麻將桌像一字排開的長陣,借用著河邊的涼爽和免費的燈光,悠閑地打發著成都和成都人的夜。她輕快地穿梭在燈光和牌桌間,不時地回頭催促著我。
我的腳步有些沉重,跟在后面像被牽著的木偶,拉一下挪一步。跟父親通話之后,我心里就亂成了一團麻。身邊的麻將聲此起彼伏,就像我的心情。
府南河是我們常去的地方。每次從西藏出車回來,我會在第一時間奔向府南河邊那家露天的茶座,她就在那個固定座位上等我。這家茶座,也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相識的地方。
她總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也強調,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才這樣。我轉動著手里的茶杯,就想這么靜靜地坐著,面對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這樣的日子走到盡頭了。
府南河的水仿佛沒有流動,只有偶爾漂過的浮萍從容地泄露著它的心事。我的心酸酸的,伴隨著殘殘落落的浮萍遠遠地游走,游啊游,游過了蜀中的大山,游過了川西的草原,終于游進了家中的土院。母親的白發,就在心里絲絲縷縷地交織著。
這些年常年跑車,一出門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年。開春離開父母,回到家鄉,已是寒冬臘月了。我是父母的小兒子,他們的大半心思在我身上。每次離開家鄉,父母的心也跟著走了。近兩年情況變得很糟,母親從年輕時就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年歲一長,體質就壓不住藏匿的病痛,時常臥病在床。父親的身體更糟,淋巴系統患有頑疾,需要不定時赴蘭州治療。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便全落在大哥一人身上。父母患病在身,想得也就多了。他們希望我盡快回到家鄉,娶個媳婦兒,了卻他們的牽掛。幾年來他們也沒少操心,托媒人四處打聽,倒是尋訪了不少姑娘,可我有自己的心思,拿著種種借口推脫,聲稱必須見面談過才能定奪,可我每年回家居住的日子實在少得有限,即便在家,也是整日跟一幫朋友廝混,父母只能在那兒干著急。
直到今年,我才有了緊迫感,母親的肺心病發作越來越頻繁,每次病倒都要進醫院輸氧輸液,身邊離不開人。父親也需要做淋巴方面的手術,由不得我隨心所欲了。
這些,我必須對她坦白。
忽然感覺,成都的冬天也很冷。我僵硬地坐在茶桌前,所有的話都梗在喉嚨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她早有察覺,可她了解我,我不說,她就不會問,問也是白問。時間一分一秒地游走,府南河的水,流得沉重遲緩。
夜深了,周圍的麻將聲消減了不少。我深深吸一口氣,想著先從家里的實際情況說起。可話到嘴邊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總覺胸腔里差那么一口氣,支撐那些話的氣力。吭哧了半天,又泄氣般委頓在椅子上。她看著我糾結的表情,幾次想張口詢問,最后都忍住了。表面佯裝無事,轉頭觀望著府南河的夜景,可眉宇間隱隱郁結著一絲忐忑,她感覺到有事要發生,似乎和自己有關,這種感覺越濃,她就越不敢開口。她一聲不響地坐著,周圍的空氣也變得凝重起來。
望著她精致的面容,我的心里空空的。準備的說辭,一句也搜刮不出來,滿腦子就一句話,在毫無約束地晃蕩著,重復著。不知怎的,我腦子忽然一沖,順口就說出來了:“我們分開吧。”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卻能感覺她臉上的變化。她怔了怔,表情一絲一絲地僵硬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懵懵地在我臉上尋索,那眼神里,充滿了失措和陌生。半天后似乎回過神來,她只說了一句話:“別開這樣的玩笑,不好玩。”語氣是那么小心、輕柔。
我癱坐在茶桌前。把話說出來,我變得松弛了。剩下的只有解釋,面對著她,和她那驚慌失措的眼神,我覺得所有的解釋都很無力,但我必須做出解釋,不管她認不認可、接不接受,至少我的心里會好受些。
我的口齒漸漸變得伶俐,滔滔不絕地說著一些自認為合理和婉轉的話語。西北,司機,回族,孝道,責任。她沉默著,在我井噴式的解釋前,只是沉默。在她的眼睛里,我隱約看到了一絲奇怪的東西,忽然覺出,所謂解釋不過是在無限撕裂既有的傷口。
我看著茶杯,她看著我。茶色已淡,可她眼中的悲意漸濃。我們深知著對方。從她的眼神里,我知道此刻她渴望著一個擁抱,一個厚實的安慰,并且從未如此強烈過。我全力節制著自己,用自己的那句話,那句電話里對父親說的話。“有合適的,你們就做主吧。”父親太高興了,語氣是那么欣喜:“已經尋訪好了,你答應了,正月就過門。”
夜漸漸深了,周圍的麻將桌上只剩下散亂的麻將和早已冷卻的茶杯。人隱退了,午夜的清寒如遲到的主角,緩緩登臺,成為這座城市的底色。
她拉拉衣服,緊緊裹住自己。白皙的臉龐在乳白色的路燈下,顯得分外蒼白。我坐起身來,像往常一樣手掌自然地伸向衣服,可手指觸及衣扣的瞬間心里緊了一下,不動了。她都看在眼里,雙肩微微顫著。眼中籠著一層薄薄的霧,像極了路燈下的府南河。
府南河的水泛著幽幽的光,迷離而憂傷。
“我們走走吧。”她站起身來,搖擺如風中的荷葉。語氣被風一吹,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她轉身走在前面。看著那副瘦弱的肩膀,我的心不斷收縮著,越來越緊。沿著府南河,踏著喧鬧了一天的河岸,走著,看著,一條沉默的河,載著自己的心事,流淌得不動聲色。
慘白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連接在一起。她低頭走著,緊緊環抱著雙臂,單薄如河邊的柳。那背影是一種攻擊,我的節制,時時陷于崩潰。只有一遍遍默記著電話里對父親的承諾,還有父親給我的叮囑。只有這樣,我才能脆弱地保持眼前的冷漠。
電話打到了停車場的清真飯館里,飯館老板是我的熟人,也是父親的熟人。接起電話我心里顫了一下。父親的聲音很蒼老,也很沙啞。他說:“兒子,能跟你說話好得很,你阿媽太想你了,她剛住院出來,身體弱得很,很不放心你的事。我們歲數都大了,害怕來不及,這是我們的擔子。”父親的語氣如在祈求,從沙啞慢慢變成了哽咽,他努力使自己鎮定。我的心被那半聲半噎的語調一陣一陣地撕扯著,眼淚刷地就下來了。旁邊吃飯的司機很多,看著我,悄悄議論著。我拿一疊餐巾紙捂住眼睛,把臉轉向窗外。父親繼續說:“我們聽說你在成都有對象,可人家是大城市的人,到西北能站得住嗎?聽說還是個大學生,可你是個司機,洗衣做飯一輩子在廚房里打轉,人家情愿嗎?你阿媽一直悄悄兒淌眼淚,晚上大門外一響,就跑出去看,以為你來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在散碎的步伐里,夜更深了。府南河的護欄長長延伸出去,將行人和河流分在兩邊。這條路上,鋪滿了我們的腳印。兩年的時光,朝朝暮暮,來來回回,若把這些腳印疊合起來,或許能將我那十米長的大貨車裝得嚴嚴實實。或許以后,這些腳印將不復存在。存在的,也會慢慢湮滅。因為,一個拐角臨近了。
她轉身走了下去,從前方的護河石欄間。那里有一個三四米寬的豁口。從人行道走進去,只需下幾十級石階,就到河邊了。河邊有幾張靠椅,遠遠地擺放在裸露的泥沙上,累了可以坐下來,靜靜地看流水,默默地想心事。她朝著靠椅走去,齊腰的長發被河風一吹,亂如麻絲。
這畫面多么熟悉啊!我站在護欄邊,定定地望著。把心緒收回來,從兩年前,從無數相同的場景和不同的時光里。整個城市已經沉睡,間或呼嘯而去的車和闌珊的街燈把夜拖成一個長長的音符,漸行漸遠,直到無法感覺。
更加無法感知的是今晚的決定,它會給我的將來帶去怎樣的改變。但我必須這樣決定。除了父母身上讓我揪心的病痛,還有來自家鄉的流言蜚語,也時時讓我背負沉重。
家族,鄰居,和父母交往的朋友,總是有意無意的,時不時在父親的當面或背后,談論我的“墮落”。在甘南草原的盡頭,在家鄉的大山溝里,撇開父母妄談愛情,就是“變壞”、“不學好”,甚至“墮落”。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會看不起你,你的家族也會因你的“墮落”而飽受詬病。更為嚴重的是,你是回民,有信仰,另一半理應也是有信仰的回族女孩。而我,觸犯了所有約定俗成的地方傳統。在別人眼中,我的家族是有名望的,我的作為,是“好人輩里沒好子”。在家族眼中,我是毀壞家族名譽的敗家子。
這些,父親不曾提起。是回家的司機老鄉帶來的消息。
望著她的背影,望著府南河里的萍和水,我的身上一陣一陣的冰冷。
她忽然向我招手。我急切又艱難地朝她走去。她坐在那張熟悉的靠椅上,微笑著擺擺手,示意我坐下,然后從包里取出一個淡青封皮的日記本,盯了我半天后,輕聲說:“我叫林卉,還在上學……甘肅離成都遠嗎?跑大車?哪兒都能去,好向往……”
語笑嫣然,她和初次見面時一模一樣。
我怔怔地看著她,聽著她的話語,一股酸楚從心里涌出直沖鼻息,那么濃,那么厚。
初見,人生有一回也就夠了。今夜,在颯颯的西風里,她面含微笑,一如初見。只是,那蒼白的面容上,淚如斷線的珠子,一串串落入泥土。
臘月的末尾,只有我獨行。阿壩草原像一塊固體的冰,我不停不歇地行駛,在后半夜的冰寒里,手腳和思緒都凍木了。眼神稍微傾斜,一個日記本進入視線,淡青色封皮,靜靜地躺在旁邊的座位上。正月十八,只有這串數字清晰如刻。還有整整二十天,我的生活和身份都會因另一個人的介入而發生改變,一個和我素未謀面的人。
身后的天空漸漸泛白,阿壩草原遼闊蒼茫。草原的盡頭,就是我的家。在無法回頭的奔赴里,我與母親一分一分靠近了。
選自《朔方》2013年第10期,史小溪推薦(作者地址:731300 甘肅廣河外語職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