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年前的洮河沿岸,虎豹可以使山林充滿兇險,神靈可以使湖泊倒影出天堂。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在一所高中讀書。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母親斷定我不會考上大學(xué),就做出了尋找兒媳的打算。
母親喜歡的那個女孩,一直住在洮河邊那個名叫木耳的小鎮(zhèn)上,開了個裁縫店。我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會看到她偶爾停下手中的活,朝著窗外發(fā)呆。
母親一直渴望她能做自己的兒媳,在給我寫信時,總用竹筆蘸些墨水,畫出藍色的天空、碧色的河流和青蔥的森林。森林旁,孤然靜臥著一座新興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里,一根木桿挑起一面紅色小旗,旗上寫著三個黃色大字:裁縫店。
但我不喜歡那個女孩,她在店里發(fā)呆的模樣,讓人覺得陰森,恐怖,不可理喻。
所以當(dāng)母親托人帶我到女孩家相親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踏入她的家門,只讓媒人一人去試探究竟。媒人后來對母親說:“你那兒子,躲到小鎮(zhèn)旁那條河邊去了。我找到他時,他就像土司家的傻少爺,在數(shù)那些河底的游魚呢!”
那女孩最終還是嫁給了別人。新婚那天,女孩手提著裙子從樓梯上跑下來,恰好遇到因剛剛考上大學(xué)而意氣風(fēng)發(fā)的我,就抱著伴娘的胳膊狠狠地哭了一場。
令母親不解的是,就是那個小眼睛的伴娘,最終卻成了我的新娘。
母親說,這件事,就像一根長矛,硬硬地梗在她的心上。
若干年后,還是記得那個女裁縫,記得她朝著窗外發(fā)呆的模樣。那一年她十五歲,下午的陽光黃黃地照著木耳小鎮(zhèn)的土街,照著屋頂上翻飛的經(jīng)幡,照著女孩青春卻木然的臉龐。
2
林中的潮氣仍未退去,鳥鳴之后,山野顯得更靜。
一棵松樹和一棵紅樺并肩而立,松樺下面,我五十歲的母親,坐在半截樹樁上。
北國的深秋,使紅樺的葉子趨向金黃,使草籽飽滿地垂向地面,使母親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灰黃。她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困惑,仿佛坐在遙遠的古代。
我守在母親的身旁,把采自森林的野果整齊地裝進背篼。我聽見我們所處的這座高山,在余暉里漸漸熱鬧起來,過了一段時間,又慢慢地趨向冷寂。
母親還坐在那截樹樁上,不笑,不哭,只一個人靜靜地待著。我只好陪她坐著,覺得自己像母親一樣陌生起來,寧靜起來,仿佛坐在遙遠的古代。
這些都是回憶了。其實母親早在二十年前就撇下她的兒女,離開了人世。
現(xiàn)在,當(dāng)干完了一周的工作,在周末閑暇的時候,我還是徒步上了山。在余暉里,在那棵松樹和那棵紅樺下,像母親當(dāng)年那樣,靜靜地坐在樹樁上,坐著自己的憂傷,坐成一截少言寡語的流淚的樹樁。
3
五十年前,一個姑娘在卓尼縣城的人群里,顯露出小獸般的野性,以至于使剛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那個年輕人,感受到了隱隱的心疼。
那個姑娘,就是我的母親。而那個年輕人,后來就娶了我的母親。像童話里寫的那樣,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養(yǎng)了大姐、二姐、我和小妹。
那時候,母親是多么美麗,她的腰帶上的銀盤叮當(dāng)作響,碩大的耳環(huán)泛著金光。也許正是因為母親特有的藏族女孩異樣的美麗,才吸引了那個漢族知識分子——我的父親。他們開始了嶄新的愛情,隨后就有了新的房子和深冬熱鬧紅火的婚事。
我十二歲那年,父母第一次狠狠地吵了一架。后來,母親低著頭,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她的腳步是那么輕,輕得讓我感覺不到生命的重量。而倔強的父親,收拾好了他的行李,這個矮個子的讀書人,一聲不吭地離開故鄉(xiāng),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
后來的后來,母親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好多年了,父親在夜里翻身,伸腿,說夢話,然后又沉沉睡去,卻始終無法擺脫母親生前的那種哀怨、那種絕望。
就這樣,一個婦女把她的絕望,化成了利刃,深埋在兒女的記憶里,把她的痛苦,化成了海水,讓我的父親,這個像她一樣倔強的老頭,始終無法揮去心頭永遠的憂傷。
4
母親生前,深秋的一層霜落到柏樹、常春藤和黃綠色的苔蘚上,落到診所、醫(yī)院的屋頂上,落到通往佛塔和寺院的小徑上。
夜更深更冷了,我的工作在外的父親,還沒有踏著月光趕回家里。
母親一邊念叨,一邊往火爐里又丟了幾根柴。她五歲的兒子,鬧著要吃雞蛋。母親只好摸黑從糧食柜里摸出兩顆雞蛋。她把雞蛋小心地放進鍋里,加上水,生著了火。圓圓的白色的雞蛋,還未煮熟就散發(fā)出幽幽的芳香。
院子里靜悄悄的。母親喚醒了早就入睡的三個女兒。她看著四個子女的吃相,禁不住嘆了口氣。她說,你們的爸爸,會是啥樣子呢?我們笑起來,父親的形象,在母親的記憶里,似乎越來越模糊了。對我們而言,父親工作的那個地方,似乎就是一個遙遠的國度。
母親病重時,深秋的那層霜,又落在草帽、馬靴和屋頂?shù)慕?jīng)幡上,落到草場、海子和雙江河的岔口上,也落到剛剛回家的父親的身上,落到他的四個兒女悲戚的眉頭上。
雞已叫了三遍,母親還不想離開,她守著她的肉身,像守著一生的孤單。
我們已經(jīng)知道:就算她的丈夫和兒女們都坐在她的身邊,也始終無法觸及這個老人天空一樣澄清的心靈。
好多年過去了,她凝聚在暗淡眼睛里的那層霜,還像一種慢性疾病,長久地滯留在她的兒女們的心上。
5
和父親一樣,若干年后,我也習(xí)慣了在外奔波,偶爾流下思鄉(xiāng)的眼淚。
如果說鳥聲、水聲,以及枝頭的風(fēng)聲,都是活在世上的事物,那么,母親的愛會比河流更加長遠,會以鳥聲、水聲或者枝頭風(fēng)聲的形式悄然出現(xiàn)。
這使我在冥想中覺得:有時母親會是一個雪域的白度母,在冰天雪地里出沒;有時她只是一場雨,落在草原上那道彩虹的另一頭。她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鄉(xiāng)村里,安安靜靜的。
還是在許多年后,我才寫下一首名叫《母愛山》的短詩,來追悼我的母親:
你
離開了
月光也暗淡
你說你是母愛山
要枕著寂寞靜靜長眠
比往年雪的慧光還要遙遠
我千里迢迢趕往圣地拉薩祈禱
佛祖兆示你早就轉(zhuǎn)世異域成了雪蓮
我千山萬水長途跋涉只想找到你的蹤跡
聽說四川峨眉山上的一個樵夫見過你的容顏
我在月光下吟誦往生經(jīng)也在太陽下念誦阿彌陀佛還是有人說你其實早就遠赴西域現(xiàn)身澄清朗闊的天山
最后我還是回來了回來了卻見你始終陪伴在兒女們的身邊
選自《歲月》2013年第11期(作者地址:747000 甘肅省甘南州文聯(lián)《格桑花》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