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處沒有任何修飾、未加絲毫包裝的歷史古跡,我們想到的是什么?是歲月的滄桑?是歷史的凝重?是懷古的幽情?抑或是無奈的尋覓?
站在白家梁秦長城前,我想。
其實,炎炎夏日,萋萋芳草間的白家梁秦長城實實在在是一段嶙峋的石墻,被人遺棄在荒野。
殘垣。亂石。芳草。野花。
這些石塊好硬好硬啊!歷經了秦風漢雨,它的棱角仍那么分明,連一塊小小的片石都紋絲不動,甚至牢不可取。
一個聲音從古老的歷史中流傳下來,從一位長城學專家的嘴里從容地流淌出來:這是最古老的長城,是秦始皇的曾祖父——戰國秦昭襄王所建的長城??!
真的嗎?真的?!妒酚洝ば倥袀鳌防锇准埡谧?。
白家梁秦長城位于古誾水——今內蒙古伊金霍洛旗納林陶亥鄉書會川西岸。
公元前2~4世紀,在中國這個大舞臺上,諸侯們正在戰火中紛爭。公元前328年,秦昭襄王滅義渠戎王后,又接連戰勝了韓、趙、魏、齊、楚等國,為防御匈奴貴族的鐵蹄南下,便于自己放手東進,就從今甘肅臨洮起,沿陜北、內蒙古南部修筑了長城,這便是歷史上的秦昭襄王長城。
現在,它雖歷經了2300多年的風雨,但遺跡猶存,在蒼茫的漠野中時隱時現,而納林陶亥鄉白家梁村的這段長城保存得最為完整。它長約百米,全由自然石壘砌,墻壁既無引泥,又無白灰,當地人稱之為干砌墻,故呈現出不規則的百眼千孔。遺址高2米,寬3米,如一條小龍,從溝底爬上溝坡……
斜靠這殘破的長城,歲月的風無遮無攔地向我吹來,嗚嗚咽咽,如泣如訴,我的心靈在感受著地老天荒與歷史的真實。
戰馬嘶鳴,刀戈撞擊。遙想當年,我們的祖先為爭奪生存空間,在這里發生了多少次戰爭??!在彌漫的狼煙中,在凄涼的羌笛中,在孤寂的胡笳中,在鐵衣寒光中推動著蹣跚的民族步履,由此,在這里留存著人類的進取精神與文明的火花。雖然,它已成為今天的廢墟,但上面處處挽結著歷史的殘絲破縷,如實地映現著厚重的歷史。
我常為失去親登完整無缺的八達嶺長城的機會而感到惋惜和遺憾,而在此時,一切都煙消云散了。我想,真有一天自己親臨那日益增補近于面目一新的八達嶺長城,是否會想象到將軍緊蹙的雙眉、征夫血染的面孔、沙場的刀光劍影……那曾在城磚上滲透的歷史情緒已被現代能工巧匠涂上一層厚厚的油彩。它只剩下游客面前那逶迤不斷的風采和導游小姐枯燥的解說。
歷史是生生滅滅的歷史。
歷史是興興衰衰的歷史。
曾經的開封、長安或許如同今日香港、上海的繁華與熱鬧,但我們不能將歷經歲月風霜而留存下來的亭臺樓閣全部拆除改建為今日的高樓大廈,也如我們沒有必要為出土的勾踐劍去拋光鍍鎳,為干枯的木乃伊文眉豐乳,重施粉黛……
該陳舊就讓陳舊去吧!
該殘破就讓殘破去吧!
因為沒有廢墟的歷史是殘缺的歷史;面對殘缺的歷史,它只能使現存的人類不辨滄桑而顯得無所適從。只有在這遺存的廢墟上,我們才可以真切地透視到遠逝的時空。
遺忘了昨日的秦長城,比把它修繕得面目全非更為可悲。
當我駐足在白家梁秦長城前思索時,對面田野里耕作的幾個農人正出奇地對我張望著,從他們那迷惘的神色中也不時地流露出對我尋尋覓覓的哂笑。
也許,他們心中在問我:
你是牧人嗎?怎么身邊沒有一只牛羊?
你是稚童嗎?怎么一個人在此玩耍?
你是收購古董的小販嗎?怎么從來沒有聽說一個銅錢在這里出現?
你是?……你是?
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測,我向他們移足靠近,于是產生了以下的對話:
老鄉,這是什么呀?經常有人來嗎?
邊墻梁。村里放羊的、念書的娃娃上學來往路過這里。沒有什么好看的。
您知道這是什么時候修的嗎?
他們抬頭看看天空:不知道。
接下來仍然是清一色的不知道。
無奈。我又轉身回到秦長城前,踏遍四周,不見一絲諸如文物古跡的標識。只有那個狂熱年代拆掉這段古長城用做梯田圍堰而最后一無結果的遍地條石,為這段殘破的古長城增添了落寞、蒼涼的底色。
于是,剛才的思古幽情與壯懷激烈的畫面頓時黯然了。仿佛這段古長城徹底坍塌了,坍塌在一個民族的精神領域里了,這里兩千多年前留下的人類意志力的驕傲、歷經驗證的人生壯美,成為實實在在的廢墟而消失在這片荒原上。
時代的航船漂泊在商海與文化沙漠的邊緣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已經不是什么恥辱了;但如果,一個民族都不愿聽聞,或許有些難以彌補的東西將會完全丟失在人們倉皇行進的塵煙里。
帶著一腔凄婉與憂憤,我邁開沉重的腳步。
秦長城遠了、淡了,回頭一看,它的確不過是一道殘缺不堪的石壘……
今夜是中元節,那輪秦時月又升起來了,它照著八達嶺長城,是否也會照著那段白家梁秦長城呢?
選自《中國作家》(作者地址:017000內蒙古伊金霍洛旗烏蘭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