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之前,朋友對我說,冬日的阿萬倉會給你帶來無限蒼涼和傷感的。我說,你的阿萬倉是一片青青,何況青青阿萬倉對我的引誘遠遠要超出你文本中的描寫,所以,我堅決要走一趟,不管天高地遠、山高水長。
高原冬日的清晨往往有很濃的霧,天空不再那么透亮而高遠,而是一片灰蒙蒙,有點壓抑,干燥而寒冷的空氣令人時時感到有一種憋悶——尤其在瑪曲,這荒涼而碩大的草原之上。
多年以前,我想象著瑪曲,翻閱朋友們關于瑪曲的所有的文章——《青青阿萬倉》、《風雪齊哈瑪》、《遙遠的木西合》,我心里暗暗就和它們有了約定,所以,我要逐一去拜訪,逐一去感受,那種無法言傳的神秘和自己幼小心靈對青藏高原的認識。阿萬倉—— 一個姓氏,我不敢遙想它千年以前的寂寞,亦不敢展望它千年以后的盛大。凡此種種,感受是自己的,就像現在,我于碎石鋪就的通向阿萬倉的路上顛簸著,我不說什么。
第一次進阿萬倉,第一次目睹冬日籠罩下的草原,第一次翻越海拔4500多米的高山,突然之間深感人生的倉促和不可預料。繚繞于山間的是綿密奔跑的大霧,它們似乎要吞噬塵世的一切,把所有的秘密隱藏起來,讓仇恨看不見冰冷的刀子、讓狼群看不見溫柔的小羊、讓我看不見生命的色彩。枯黃的草尖上懸掛著肥胖的晨霜,在沒有陽光的照耀下,它們讓枯草低下往昔驕傲的頭顱。遠處的山顯得很平坦,奔跑的霧和它一樣高,隱隱移動的羊群和它一樣高。沒有比它們更高的生命出現,或者,所有生命都不會達到它們的高度。在寂寞空曠的瑪曲草原上游牧,我多希望自己是一枚葉片,找到深秋的慈愛,也希望是一只孤獨的蜜蜂,遇見成片燦爛的花朵。因為我知道,當柴火愛上火苗,那注定不是消亡,而是無怨無悔地皈依……
聽人說,越過紅旗村就到阿萬倉了,可我已越過了紅旗村,而阿萬倉依舊縹緲不見蹤影。窗外刮起了呼呼的寒風,隔著窗,我似乎感覺到了它的強勁,草原深處的風夾雜著沉積在凹坑里的雪粒,斜射而來,車窗上很快就形成了薄薄一層冰花。路上不見人跡,寒風追趕著羊群,直到凍得僵硬的一條小溪旁邊。那些羊抬起頭,深情凝望著蒼茫草色,長長的胡須在風中不停地飄蕩,它們在這廣漠的天宇之下,像是高原上最為年老的長者,或是一群土著在咀嚼著最原始的幸福,而我空白的思想怎能托起如此沉重的愛戀。
阿萬倉最近下了場雪,但不太厚。太陽出來了,四周的矮山和草原立刻被涂上了一層昏黃的色彩,露出地面的枯草直直地挺立著。望著那山、那水,還有發尖上帶有草屑和靴筒上沾有泥巴的牧人,我仿佛步入另一個世界的開端。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而不乏溫暖。娘瑪寺位于阿萬倉扎西貢色灘中心,縷縷悠藍的桑煙緩緩向蒼穹而去。我繞寺院轉了一圈,四周沒有人,卻在無意于轉身期間,撞見了一個身著紅色僧氅的阿克(和尚),他的身后是薄薄的雪和茫茫草原,我幾欲探問他生活的方式,終究沒能開口,只和他對視了一下,他的目光中飽含著質疑。很快,那個阿克不見了,留給我的只是一片空曠和寂寞。四周除了這座建于藏歷年第十四勝生水蛇年(1834)的寺院,其他所有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成了虛無的存在。
草原深處的風又來了。我不能長久地駐足,內心的空蕩和虛無一如草原深處的風發出的空洞聲響。突然感到,我的內心被自己沿途目睹的蒼茫和阿萬倉四處的寂寞深深地刺傷了。活著就這樣,想象和現實的距離往往會給人帶來過多的傷害。我撥不開停歇在上空的陰翳和心靈上的寒意,我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當那一天想起瑪曲,想起寂寞深處的阿萬倉時,我要在靈魂的日記上寫下這樣的詩句:
今夜無風。
草原寂寞的雪夜里,誰來敲門?
寂寞呀——
愛的足跡凌亂而沉重。
在空曠的阿萬倉,
我獨自吟哦:紅塵虛無。
選自《青海湖》2013年第5期,史小溪推薦(作者地址:747000 甘肅省甘南州文聯《格桑花》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