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我是不懂得憐惜草原的,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羞赧于自己常年勞作的母親干裂的皮膚一樣。后來才明白,我的血脈里流著草原的不屑與豁達,我的骨子里透著草原的豪放與質樸。我對草原,無需言愛,愛便已深入骨髓。
車子飛馳,進入草原腹地。阿爸說曾經的草原草沒膝蓋,黃羊飛奔。今天,我再沒了父輩的幸福,可以在半人高的草原躲貓貓享受自然的恩賜,可以和偶然竄出來的黃羊打個招呼。我只見毛茸茸的草坪上,不時竄出來的幾只小野兔,翹著兩只小前肢,是在迎接遠方的游子吧?我的草原,傾其所有養育這片土地的孩子們,也從昔日的蒼茫遼闊走向了今天的溫柔細膩。遠處“退牧還草”的紅色標語還很醒目。希望草原欣欣向榮,希望我的父兄堅守在草原,生活安康幸福。
草原上行車永遠不會堵車,飛奔的車子載著我的思緒飄向遠方。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人,唯獨那片鄉土,讓人久久不能忘懷,是心間藏著的最初的美好,記憶力只剩溫馨和甜蜜。鄉土因為有了親人,因為有成長的記憶,所以成了人們心靈深處深深的眷戀。我的草原,熟悉得讓我感覺和自己是一體的,我和草原是和諧的。
額吉熬制的奶茶,濃香的味道撲面而來,喝一口,心間涌動一股股的暖流。走過山山水水,喝過林林總總的飲品,額吉的奶茶不僅暖胃還暖心。求學15載,在家的時候,每日清晨6點額吉雷打不動給我做早點,熬制奶茶。曾經以為這是最平常的點滴,長大了才明白,任何人可以堅持15年,都可以創造一種輝煌的。而我平凡堅韌的母親,為我耗盡年華,也把這堅持的力量傳遞給了我,讓我有健康的身體,更有健康執著的心靈。外面阿爸在給我煮血腸,血腸是草原的特色食物,把新鮮的羊血和面粉攪拌均勻,配上蔥姜蒜、油鹽醬等調料,也會根據個人口味配上蘿卜絲、白菜絲、土豆絲等蔬菜,灌進羊腸,煮熟即可食用,是我朝思暮想的美味,也只有家里才吃得上。因為只有草原的血腸,才以愛心調制。再好的飯店,只有手藝好壞,不會有愛的味道。我一頓囫圇,阿爸和額吉默默的甜蜜地看著我的吃相。草原落日的余暉映紅了我們的臉龐,那一瞬間,一定是最溫馨的畫面。
戀戀不舍地離開家,離開我的草原。許下一個心愿“等我老去,我愿化作一抹灰,散落在草原深處,讓草兒長得更加芬芳”,那時候,我就能和草原永遠相依相伴了,那個時候,我就能永遠留在父老身旁了。
天蒼蒼,野茫茫,在美麗遼闊的內蒙古大草原,有一群生活在邊境草原的牧人,他們是我們的長輩,是我們的父兄,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家人。
“咯吱,咯吱”作響的勒勒車,伴著老牛的腳步聲,緩慢地搖啊搖,仿佛要把草原的記憶一點一點喚醒,車上載著的水罐,扭動著渾圓的身軀,哼著“滴滴答答”的小曲子,訴說著草原的點點滴滴溫馨的過往,勒勒車的轱轆,在綠綠的草坪,碾下了兩條深深淺淺的印痕,曲曲折折伸向遠方……
額吉挽著頭巾,黝紅的面容透著慈祥和溫情。她把蒙古袍子的裙擺,輕輕撣在腰帶上。擼起來的袖子,露出她健康的臂膀,她是要做那香甜的奶豆腐了。額吉拍著牛的屁股,輕輕地和它們說:“我要擠奶了,我要擠奶了?!倍嗌倌炅耍~吉的這幾句口頭禪總是掛在耳邊,草原人家把牲畜當作朋友,草原人家的牲畜也把人當成朋友,這是茫茫碧野的草原留下來的古訓,熱愛萬物生靈,萬物生靈也會感恩的。
額吉把一桶一桶的奶子放在鍋里,鍋底下是牛糞火,這種火溫和而持久,最適合熬制奶皮和做奶豆腐了。額吉生了火,又去照看新生的羊羔子去了,這些羊兒總是很調皮,生兒育女了還總是把自己的孩子丟了。牧人們于是還得幫助小羊找媽媽。
額吉回來的時候,奶皮子已經成型了,額吉小心地把它們撈了起來。奶皮子是牛奶的精華部分,也是草原上最美的食物,額吉小心地撈出來,晾曬好,等著留給已經過了90歲生日的阿爸的老阿爸。
剩下的奶渣子,額吉要留著做奶豆腐。蒙古語叫“胡乳達”,是草原人家的一款美食,可以泡在奶茶里,可以出遠門當干糧,要是做成拔絲奶豆腐,香甜得會把小娃娃的乳牙黏掉呢。
額吉把發酵好了的奶渣子,用紗布把多余的水分過濾掉,在牛糞火上煮啊煮啊,一邊加熱一邊攪拌。額吉干活的時候,喜歡哼悠遠的蒙古長調,那柔美的歌聲,在高遠的藍天下,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中似乎在跳著舞蹈,飄來飄去,仿佛來自很遠很遠,仿佛又近得貼心。
額吉把近乎凝固的奶子放在模子里,模子上印著的是草原人家熟悉的滾云圖案。這模子還是額吉的額吉留給額吉的禮物,額吉說看到它,就想起了自己的額吉,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草原那悠久的往事。
牧羊狗一邊迅速向前,一邊嗅著什么,一扭一扭回來了。阿爸的身影也跟著閃在了蒙古包前。額吉和阿爸會心一笑,便表達了所有的愛意和纏綿。額吉走進蒙古包,在小方桌上擺滿了炒米、奶豆腐、肉干、奶嚼克、手把肉,捧給了阿爸一碗滾燙的奶茶……
額吉和阿爸的氈帳傳來一陣陣的歡笑,不遠的勒勒車靜靜地停在那里,靜靜地注視著,他恐怕看了有百年了吧,怎么沒看夠呢?
選自《鄂爾多斯》2013年第3、4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