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山村村口,一棵塔枝樹(地方俗名,像柿樹,果實小如棗,狀如柿子)站在路邊,在冬日里舉著落葉后的枝子,細瘦枯枝上沾著一顆顆透著成熟黑色的塔枝。仰望塔枝樹的幾個人來處不同,但都經(jīng)歷過荒年,就一起發(fā)出感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一棵果樹,它的果子怎能掛到冬天。
首先想起吃塔枝。塔枝采摘后要在簸箕里擺上房頭露著,讓夜里的水汽浸潤,還要經(jīng)過冬至后的霜,這樣,暗黃的顏色變成黑色,味道也就從苦澀變得香甜,成了丁香果。母親要作為年貨收藏。過年的時候拌在南瓜籽和葵花里,自家吃和待客。有時候我們也在口袋里裝到學校里吃。塔枝有一股淡淡的甜味,總也吃不膩。
我家門外有一棵塔枝樹,現(xiàn)在已記不起何年被砍伐。現(xiàn)在院子角落里還栽著一棵老梨樹,樹太老了,梨子的味道酸澀,從火把節(jié)前后可以一直吃到中秋節(jié),梨子一個個熟透了腐爛了落下,已經(jīng)多年沒有摘過。樹也無人經(jīng)管,任由它自生自滅。一棵柿樹,長在竹篷邊上,被竹子欺生,從來沒有顯出過一絲旺盛。竹子已多年沒有砍伐過一株,更新慢,前兩年開花衰老,被連根挖去,柿樹獲得新生一般旺盛生長,去年掛滿一樹果實。秋收時節(jié),本應是吃柿子時候,柿子還青綠地掛在樹上。國慶以后慢慢熟透,除村中幾個閑漢扯去幾個,其余盡被鳥雀啄得破敗零落。
今年端午節(jié),我在暮色中出門,忽聽一陣嚶嚶嗡嗡,抬頭間見無數(shù)松毛蟲圍著枝葉飛舞,嗡嗡嗡,嗡嗡嗡……我不覺一怔,在隨后散步的路上,耳朵里的嗡嗡聲穿越時空,回到童年。
松毛蟲也是一道美味。門外現(xiàn)在是一連串的房子,童年時代卻是一片菜園。初夏的夜晚,就有三五成群的孩子,手里舉著瓶子,在菜園里的柿樹和塔枝樹上捉松毛蟲。無論大小,總能捉滿一瓶。這些倒霉的蟲子被關(guān)在瓶子里蠕動兩天,據(jù)說是為了讓它們把吃進去的葉子排泄干凈。再用水漂洗,有油的就油炸,沒有油也在鍋里煎熟。記憶中,松毛蟲總有一股怪怪的味道。現(xiàn)在回想,應該與蟲子啃食柿樹葉子有關(guān)。
村西頭水壩一條山溪里有螃蟹,壩埂下邊的秧田里有泥鰍,雨季里發(fā)山水可以捉壩里背水的鯽魚。挖螃蟹不小心會被夾著手指,又不好挖,荒年里也沒有多余的油煎炸,也就不經(jīng)常去;泥鰍容易加工,最不濟用菜葉包了在火灰里燒出來也有噴香的味道,秧田里那些深深淺淺的腳窩,窩底的水渾濁,輕輕的一拿一個準;背水的鯽魚撈得多了,可以曬干魚,拿到生產(chǎn)隊的烤煙房里烤熟。
以上這些吃食稀松平常,得來容易,有驚無險,生活條件一改善,慢慢的也就忘了;最是鐫刻在心版上,又充滿刺激的童年記憶,是偷吃,一是板栗,二是蘋果,都是集體的東西。板栗園分屬四個生產(chǎn)隊,八九十畝大。現(xiàn)在還在。包產(chǎn)到戶時候,作價出售或分到各戶。村莊里已經(jīng)不養(yǎng)牛羊,村莊里孩童都在家里宅著,所以現(xiàn)在的板栗園長滿野草,草叢樹枝間掛著蜘蛛網(wǎng),蒙塵或者懸掛水滴的八卦蛛網(wǎng),紅綠相間的蜘蛛背上像背著一張鬼臉,靠近山埡口的一邊傳來老鴰的呱呱叫聲,人跡罕至,板栗園像一個養(yǎng)鬼的荒原。我童年時代的板栗園卻是一個充滿誘惑的地方。冬天放牧,牛群交給一兩個人看管,其他的人圍在一起打撲克,玩拱豬、玩百分,冷的時候就撿來枝葉亂草燒火,這樣,就有人回家拿來無頭的小干魚,拿來蠶豆,拿來干豆豉(曬干的豆腐渣),玩樂中吃的東西總是那么有滋味,記憶悠長。
偷吃板栗從六七月份開始,大如核桃的刺球里,板栗米豌豆一般大,吃著有漿,味道香甜。這時候還沒人看守,可以光天化日之下攀樹,公然在樹下剝出果實。但這樣的好日子持續(xù)不了幾天,那些殘破的刺球提醒著生產(chǎn)隊長,搭棚子和看守似乎在一夜間完成。偷摘在夜晚的掩蓋下進行。挎著小背籃,摸黑完成攀爬,折下掛著刺球的枝子。正在滿心歡喜之時,冷不防一聲狗吠,忙亂中從樹上跌落,忙亂中捏了刺球,能夠僥幸逃脫還好,不走運被提著馬燈的看守漢子逮住,贓物和人一起帶到隊長家去,要扣去大人的工分,會少分了錢糧。白天的偷摘像打游擊,玩樂的成分多了,不在乎戰(zhàn)果,只要有斬獲就滿心的歡喜。七八個或者十多個孩子分成兩隊,從園子的東西兩頭發(fā)起攻擊。東頭用石頭土塊樹棍一陣狂打,高聲亂叫,守園的自然朝東邊奔來,待到走近,一群孩子發(fā)一聲喊作鳥獸散去;此際,西頭喊聲又起,看守漢子忙向西頭,東邊的鉆出來收獲……兩個人看守也不行,你要輪流吃飯,園子又大,難免顧此失彼,也有善良之人睜只眼閉只眼的時候。
板栗熟透咧開大嘴,豁口里含著的透著亮色的果實不時歡快地跳落。撿拾板栗無需依靠集體力量,要單獨行動。瞅空兒摸進去,蹲在樹腳撿;園子邊上種著包谷和烤煙,鉆在地里有時候能夠撿到一兩公斤。當然,一樣會發(fā)生意外。一個小姑娘在撿拾的時候亂草中抓到麻蛇,驚嚇得丟了三魂六魄,長時間神神道道像活在夢里;也有人被惡狗咬傷,那時沒有狂犬疫苗之說,大人按俗到各家討飯用布條敷,也有被看守人拿住打了的,打得重了,大人間會發(fā)生爭吵,也有一年半載斷了往來的。
蘋果園屬于林業(yè)局,在城郊的一座小山上,占了半座山。無論你說蘋果園還是說《西游記》里的花果山,人人明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蘋果,有養(yǎng)殖場,豬的集體哼唱傳出一二里,但人的語言里依然叫作蘋果園和花果山,絲毫不變。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一園蘋果長在那里,自然有饑餓的人打著主意惦記著。放牛從果園外經(jīng)過,去河里洗野澡回來,記憶里果園的土圍墻從來就殘缺不全。墻頭布滿豁口,墻腳有大大小小的洞口,出入通暢,圍墻形同虛設。從洞里鉆進去,手忙腳亂扯下幾個蘋果,慌亂逃出,跑出很遠,依然臉紅心跳。第一次偷蘋果的情景至今記得。板栗是生產(chǎn)隊的,蘋果卻是國家的,偷拿之時心情自是特別,感覺罪孽深重。偷拿數(shù)次之后,膽量倍增,負罪感銳減。我們甚至發(fā)現(xiàn),看守西頭園子的是一個跛腿,心里的畏懼更是減少。現(xiàn)在回想,他也是一個善良之人,偶爾,他悄無聲息摸到樹下,側(cè)著身子仰視我們,大聲說:“摘得幾個么得了!”我們四散逃出,及至后來越發(fā)放肆,有時候,也學著他的腔調(diào)裝神弄鬼嚇唬人,有一次卻裝出麻煩。“摘得幾個么得了!”,樹上的人回答:“狗日的跛子,你管我摘不摘!”誰成想這陣子守園人真的站在樹下,他怒氣沖天,“幾個小雜種,給是要看麻衣相!”他逮住從樹上滑落的人,劈臉就是兩巴掌。我們逃到園外,聽到里面倒霉蛋同伴呼天搶地的哭聲,伴著罵聲,十多分鐘后,倒霉蛋從洞口鉆出來,掉了兩個紐扣,一臉的淚水鼻涕,高吊著褲腿的腳桿上兩道青淤,事后他說是被樹棍惡狠狠抽的。
有一年,我們進入果園。有一片剛栽活的幼苗,也不知是誰的主意,看著雨后地面潮濕,幾個人一起動手,七八株幼苗被我們拔起來扛回家,栽在各家的菜園子園邊地角。一時竟成風氣,村里二三十個孩子改偷蘋果為偷樹苗。
與偷蘋果有關(guān)的深刻記憶是一次游街。一個秋天的早上,村里大人議論說,蘋果園昨夜里抓著兩個偷蘋果的,今天下午要游街。我們一群孩子聽得,早早就跑到街上等。在十字街正等得心煩意亂,南街口響起鑼聲,接著出現(xiàn)黑壓壓的人群。我們迎上去。被游街的是一個婦女和一個黑瘦的老頭。他們戴著一頂紙糊的尖帽,兩個人雙手都從后面被捆綁,繩子連著他們,繩子被染成黑色,最顯眼的是每人身前都在脖子里掛著一把小篩子,篩子里裝著幾個綠里透紅的蘋果,系篩子的細繩上有一塊硬紙板,上面寫著“反革命盜竊犯唐XX”“反革命盜竊犯李XX”,隨著咣咣的鑼聲,有人高舉右手,呼喊“打倒反革命盜竊犯唐XX”,但應者寥寥,似乎只有呼號之人熱情飽滿,應和不應都沒有對他產(chǎn)生影響。
蘋果園大約在包產(chǎn)到戶以后荒蕪,果木老去,掛果稀疏,園子里長滿野草,開辟成放牛的牧場,牛群安靜地啃草,發(fā)情時瘋狂追逐,夕陽西下,牧牛之人才需進果園找牛。幾年前,隨著城市擴張,荒蕪之地被重新開發(fā),養(yǎng)豬場之外,又陸續(xù)入住七八家企業(yè),種了一片修竹,建了幾棟尖頂?shù)姆孔樱蝗杖沼诛@出生機。
選自《華夏散文》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