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謠

“正月里來是新春呀， 青草芽兒往上升唉喲……”

正月，一支不老的歌謠，年復(fù)一年地傳唱。它是男女老少永不厭倦的一個念想。一年里，除了平順、暢意，你或許還遭遇了沉重、拼爭、無奈、憋屈，甚至憤怒、傷悲等等。正月里的笑語和酒香，正月里的鞭炮聲、行令聲以及那笙簫鼓樂、元宵龍燈，或可熨貼你的焦心，撫展你的愁容。

鬧過了元宵，隨著洶涌的人潮，又?jǐn)D上了離鄉(xiāng)的汽車、火車。這時候的你，心頭可能在喟嘆：歡樂總是這般短暫，如蒼穹中的流星，稍縱即逝。

“小沈陽”說，這眼睛一閉，一睜；一睜、一閉，嗯啊，一輩子就過去了！

一輩子尚且這般飛逝，一年的溜走就別提有多快了；而一個30天的正月，倏忽間，不見了。剛剛在新年零點(diǎn)時刻點(diǎn)爆迎春的那一串紅炮，而眼下在敲打這一篇文字時，已是正月的最后一個晚間。正應(yīng)了一句流行語：時間都去哪兒了？！

依我看，正月并不是在新年零點(diǎn)那一刻才到來的。它是從前一年的年關(guān)之時就開始了，大約始自臘月二十左右吧。寫《棋王》《樹王》《孩子王》的阿城說，上世紀(jì)70年代是從1966年開始的；上世紀(jì)80年代是從1976年開始的，那個80年代有十三年。初聽有點(diǎn)怪，細(xì)想，斯言誠哉。

臘月二十開始，大人們走路的步子比平日加快了頻率。有許多的事，必須在正月到來之前做完，否則就沒了意義。記得小時候老歷年底，村里最忙乎的要數(shù)縫衣匠“求養(yǎng)仔”了。村里人尤其是小孩子的過年新衣，幾乎都集中在他家里縫制。那架縫紉機(jī)嗒嗒嗒嗒地從清早響至深夜，他老婆、兒子都上了陣，裁剪、縫合、鎖扣眼，訂扣子，直忙到年夜飯上桌了還歇不了手。“求養(yǎng)仔”是個生性詼諧的人，他的一些言行，常常被村人當(dāng)笑談，傳講多年。“求養(yǎng)仔”早已沒干裁縫活了，而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衣裳都從商鋪里、攤子上買，誰還請他裁衣做褲？我已多年沒見著他，聽說身體尚好，年近八十了吧。

孩提時的我們，年底這個時候，呼喊著，雀躍著，特別快活。我們?nèi)ズ舆叀⑷ド狡拢瑢た骋环N叫“黃荊柴”的小灌木。各人扛一把回家后，將其剁成一節(jié)節(jié)，對半剖開。這小灌木有堿性，置其于大鐵鍋里加水煮沸后撈出，母親會在這鍋堿水中傾入磨好的黃色米漿，在灶火的“蓽撥”聲中，鍋鏟不斷在鍋里攪拌。這就是我們“河源十三坊”那一帶年關(guān)的“煮米凍”。現(xiàn)在，米凍成了名氣很響的吃食，有人將其商品化，一年四季都在烹制，可是，那味兒，沒有各家各戶年底做的地道。

小孩們年底還有一件極興趣的事：“旱塘”。“旱塘”，就是把魚塘里的水排干了，去捉那塘里養(yǎng)了一年的大小魚們。我們村魚塘多，那時都?xì)w集體管。年底把塘“旱”了，各家各戶能分得一些草魚、鯉魚和鯽魚，用水甕子養(yǎng)起來，正月的飯桌上，就多了一盤好菜。“旱塘”時，沒等大人們捉完集體的魚，我們這些小屁孩，捋起褲腳，拎著一只小畚箕，沖進(jìn)塘里，撿些小魚蝦蟹。運(yùn)氣好的甚至能摸到一窩肥嘟嘟、滑溜溜的“塘虱”（胡子鯰），滿塘便響起了一陣歡叫聲。頑皮的，迅捷地?fù)溥^去爭搶。這樣的時候，即便滾得滿身塘泥，也樂不可支，家里大人也不打罵。

正月里，我們最快樂的事，莫過于可以不干活，不挨罵，痛痛快快地瘋玩好多天。我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那一年，正是舉國“學(xué)大寨”的年代。正月初一，村里通知全村社員自帶午飯去修路。我也跟上隊(duì)伍走了，飯盒里的菜是幾塊無鹽冰帶魚。工地上紅旗招展，人聲喧嘩，倒也熱鬧。中午時分，隔壁文坊村的一幫人來到工地，拉他們的親戚去喝酒吃飯。我們村的人不愿去，雙方你推我搡。其情其景，如在昨日。

年齒漸長，心境亦變。現(xiàn)今過正月，歡悅當(dāng)然也是有的。然，往往一個正月下來，不僅酒喝麻了，腿走酸了，錢包癟了，心也累了。有時想，這過年，這正月，沒有便好了。可真要沒了，這一年又一年的，還有什么憧憬？就這樣糾結(jié)著，矛盾著，周而復(fù)始。這是一座走不出的城池。

去年年關(guān)之際，老家人來了電話，說我的滿叔出了車禍，當(dāng)晚要送市里的醫(yī)院。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傷勢如何？我父親五兄弟，就剩這個了。他在老家務(wù)農(nóng)，身體本就羸弱，還帶著肝病。我趕往醫(yī)院等候，送人的車子接著就到了。頸椎骨折，傷情挺重。找了熟識的醫(yī)生，幾天后做了手術(shù)。已是臘月二十三，顯見得滿叔一家要在醫(yī)院過這個年了。

我每日上醫(yī)院，有時一天跑三趟。幾天后，滿嬸讓她兩個也在醫(yī)院的兒子一個回老家、一個回廈門去過年，她自己留在醫(yī)院看護(hù)。三十下午，我妻早早煮好年夜飯，找了一個三層的飯盒，裝上雞湯和幾個菜肴，交予我。我開著車子，送到醫(yī)院，對滿叔滿嬸說，帶不了多少，趁熱吃吧，碰上這事了，將就過這個年吧。滿叔眼里涌起淚水，說，累著你們了。我應(yīng)道，自家人，說這干嘛？滿嬸對我說，回去吧，家里人等你呢。

路上，我想，大年三十上醫(yī)院，這是頭一回。

正月初一，陽光很好。上午十點(diǎn)多，也住市區(qū)的內(nèi)弟、堂弟帶著家人上我這來了。家里一下熱鬧起來，小孫女樂得咿呀咿呀地叫。幾家人一起吃午飯，舉杯說著祝福的話，氣氛歡愉。

初二下午，我與妻去逛市區(qū)蓮花山公園。棧道環(huán)山，春陽暖照；紅梅正艷，人群摩肩。我手持相機(jī)，隨意摁著快門。見一對孿生小姐妹，甚是活潑，便追著她們連拍。她們的家人說，你拍了她倆這么多，能否給我們照片作紀(jì)念？我笑道，你留意市里的報紙吧。歸來選了一組圖片，發(fā)給一同事。初八見報了，其中就有這對孿生姐妹甜甜的笑容。

初三一家人回到老家，照例探親敬祖，而后上縣城，仍舊是走親訪友。初六返回市里，初八上班。大家伙在樓里上上下下地轉(zhuǎn)，說著拜年的熱烙話，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正月十二，在省城的文友小傅，應(yīng)邀回我們那個縣給中學(xué)生開課。他拉我一同前往。在兩所中學(xué)，共作了三場的講座，后兩場我也被“綁架”上臺，一起“忽悠”那些少男少女。第一場，小傅先提了一些問題讓學(xué)生作答，諸如我國四大古典名著是哪四部，四大美女指誰等等。沒想他把“我國古代四大才女是哪幾位”這個題目甩給了坐在臺下的我。我一時懵了，說，好像沒定論吧？他道，哈哈，看看，還號稱作家呢，答不上了吧？我說，李清照算一個，還有蔡文姬，秦淮八艷里也有幾個才女呢。他給出的答案是：李清照、卓文君、蔡文姬、上官婉兒。他說，當(dāng)然嘍，“四大才女”是有爭議的。我心里道，上官婉兒？美女權(quán)謀家得了，沒見過她的詩文呀。

正月二十，老家同年哥昌雄辦“同年酒”，命我一定回村。我驅(qū)車一百公里，赴這一場聚會。一晃， 我們這伙人都老之將至矣。到了村里，我先去看滿叔，他是正月十三出院的。

正月的笙歌簫鼓，清音尚在繞梁。二月之初，汀、連交界處“河源十三坊”紀(jì)念閩王王審知的神銃，又“轟轟”鳴響——那是神圣且溫情的召喚。

正是周末，我將再次啟程回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