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的炮火震碎中國人的千年美夢與自尊,至今,人們似乎還難以從心理上修復一百多年前留下的戰爭傷痕。
因為商業貿易,英國人曾是這樣熱心地把白銀送到家門口,接著是鴉片,然后是戰爭,等到人們發現和一向被自己蔑視的家伙打仗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戰爭已經結束了。
這樣,人們開始反省戰爭的結果。
盡管國家走上圖強的道路還要等上20年。
潘仕成,一個最先看到西方物質文明與科技成果的行商,由此開始他大起大落的人生。
潘仕成生于1804年,祖籍福建,是潘啟的弟弟潘振聯的重孫,他的父親潘正威,是潘正煒在同孚行的最得力助手,而他自己在1842年的反租地斗爭中,以一個在籍道員和著名洋商的身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19世紀中葉,潘仕成是廣東政、商、學界炙手可熱的人物。
清道光十二年(1832),潘仕成應順天府試,取得副貢生資格,其間因為捐資賑災,被賜舉人,開始邁出紅頂商人的第一步。
相對于十三行商人,潘仕成的地位最為顯赫。兩廣鹽務使、浙江鹽運使、布政使,最高職銜為從二品,而清代洋商捐納的最高品銜為正三品。從他自己編輯的《尺素遺芳》記錄,與他書信往來的111人,全部是當朝顯貴或地方大員,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這個人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似乎是關于他的財富與生活享受的傳說,海上仙館——他造夢的地方,是廣東最好的園林。法國人于勒·埃及爾曾于1844年造訪這地方,從他留下來的三張照片,人們見識昔日海上仙館主樓的風姿,那座臨湖而建的建筑,軒窗敞宇、長廊跨湖、蜿蜒曲折,精致而又大氣十足。據到這里參觀的外國人說,里面的每一個房間的地毯多用法國進口的天鵝絨,有些則是絲織的,名貴的家具漆著日本漆,房間的圓柱上鑲嵌著珍珠、金、銀和寶石。這個花園,可以容納一個軍的軍人,而維護它,主人每年要花費300萬法郎。這個館占地百畝,夏日,菱荷紛敷,丹荔垂垂,軒窗四開,滿目空碧,仿佛世外桃源、人間仙境。它的一部分,即今天的廣州荔湖公園。
潘仕成在這館里收藏金石、古帖、古籍、古畫以及他的專屬嗜好——潘壺,今天的專業人士以為這種燒制于一個半世紀以前的器物形制簡潔大氣,是清中期最富代表性的紫砂壺。30個雜役和80個婢女為他服務。墨客喜歡海上仙館的嶺南風情,文人贊美它的文化品位,風流名士們醉心于它的女人香,而廣東的高官常常拿它當成非正式的外交場合,接待西方使節和商人。總督耆英是這里的常客。1860年4月11日在巴黎出版的《法蘭西公報》曾經刊登了一個到達廣州的法國人的文章,作者聲稱,在海上仙館遇到的兩個人——耆英和潘仕成風雅的儀態令人驚嘆。這人自稱到過許多歐洲宮廷,遇到和結識了許多杰出人物,但是在舉止優美、高貴和從容方面,沒有見過有人超過這些中國人。
藏書是潘仁仕成的另一項重要雅好,當年廣東藏書最杰出者為伍崇矅、康有為、孔廣陶及潘仕成,有“粵省四家”之稱,潘則居四家之首。《海上仙館叢書》即他的杰作,其工程浩大,開支靡費,帶著拿來主義的快樂,收藏了一批罕見的宋元珍本和明清著作,西方的數學、地理、醫學等近代書籍亦收納其中,至于他刊印的法國傳教士瑪吉士編的《外國地理叢考》則是我國最早的外國地理學著作,這種兼收并蓄的態度,開嶺南現代學術氣之先,在學界產生深遠影響。
作為長年從事中外貿易的商人,潘仕成對外部世界的了解超越一般商人與官員。在國門被打開、帝國對外部世界茫然失措的時候,潘仕成成為當時極為難得的外交、海防和貿易人才。
當時,朝廷大員們也意識到,裝備落后,是導致閩、粵、江、浙水師屢戰屢敗的直接原因,于是短暫地形成了一股造船熱。朝廷命令四川、湖廣等省采購巨木,速制堅船,駛往閩浙巡防。鑒于那些傳統戰船比如快蟹、拖風、撈繒、八槳已經保持幾百年不變的樣式,內河巡緝尚可,海上沖鋒,已經不堪其用,于是,人們把視線投向自己的對手。道光二十一年(1843),行商伍敦元購美利堅戰船、潘正煒購呂宋夷船一艘,充實廣東海軍,而潘仕成另辟蹊徑,仿造出美利堅兵船和英吉利中等兵船各一艘,據說,潘仕成先后造出了四艘這樣的鋼底戰船,這些船長33英尺,可載300人,船上配置西式火炮。
按照軍機大臣奕山向皇帝的報告,潘仕成的戰船造得極其堅實,駕馭靈活,而且炮火犀利,另外,他還掌握了配合火藥和制造水雷技術。
1842年,一個叫壬雷斯的美國軍官來到廣州尋找機會,他自稱擅長制造威力巨大的攻船水雷。潘仕成認為,制敵則必先制其炮,制其炮必先制其船,攻船水雷正好適應這一需要。他隨即報告奕山,獲準開局制雷,局址設距廣州城約五公里之離明觀,潘仕成給美國人的月薪是5000兩銀子。
9個月后,潘仕成拿到中國制造的第一枚水雷,壬雷斯拿到了他的4.5萬兩白銀,此外,又有2萬兩是對他的獎勵。
攻船水雷的原理是利用水壓觸機發動引燃火藥產生爆炸,當年,這是國際上比較先進的水雷。潘仕成隨后寫了《攻船水雷圖說》,記錄水雷研制原理及施放過程,這些成果,后來被魏源收錄進《海國圖志(增補版)》傳世。
按照道光皇帝的命令,攻船水雷將在天津大沽海口實地演示。1843年九月初八,或許是一個晴好的日子,海風使大清國的旗幡獵獵作響,在經歷了一再戰敗后,所有人都對這場演示抱著一種期待。一個厚8尺長6丈共4層的木筏被人們放到水面,120斤重的炸藥被固定在筏底,隨著一聲巨響,木筏化成無數碎片。
一切變化是那么令人興奮,似乎大清國的希望在這一聲巨響中,迸發出來。
潘仕成對外面世界的新鮮玩意兒充滿了好奇心,他信心滿滿地仿制它們,急匆匆地向人們展示他的絕妙成果,并不追求對這東西的理解和掌握,他一定以為憑一己之力就可以輕易拯救國家。所以他信心滿滿地向皇帝報告,他的每一枚價格只要40兩銀子的水雷就可以解決一艘敵艦,整個東南海面,只要花上4萬兩銀子打造百枚水雷便可以高枕無憂。他的最大疏忽似乎是忘了告訴皇帝和大臣的如何采用一個合適的辦法將水雷恰到好處地送到敵艦將其擊毀。
道光皇帝似乎從潘仕成的努力中找到帝國繼續存活的希望,他在1842年10月曾經下旨,好像下決心要把一切建造軍艦的權力交給潘仕成,還命令嚴懲那些阻撓他辦事的人。皇帝也曾經為潘仕成做出水雷高興得不知所措,他安排演示并認真聽取了結果匯報,然后就不聞不問了。而大臣們天生有抱殘守缺的美德,那些使用了幾百年的戰船,怎么說也比潘仕成這個洋商仿造的東西看起來順溜。所以,1842年皇帝命令廣東將軍奕山將潘仕成仿造的美式兵船圖案做成5份,交直隸、山東、江蘇、浙江、福建的督撫勘量本省海面,候旨交廣東方面造艦時,皇帝遭遇到了典型的太極推手,山東方面表示,他們的海面暗礁多,不適用潘的戰船;江蘇方面認為潘的戰船能夠出奇制勝,但不如福建同安梭靈活;浙江方面與江蘇方面意見一致;至于福建方面,未見答復。至于水雷,同樣被認為火力強大卻不適用被擱置。
此后,關于潘仕成的造艦和水雷使用未再見諸記載。巡弋在珠江口的外國兵艦,見到的依然是幾乎不設防的城市和駕著捕魚船似的艦艇的帝國海軍。
潘仕成顯然是一個積極進取、善于放棄的人,當他發現仿制武器遠不如研究美妾和古玩來得得心應手時,他需要做的是平心靜氣地對待皇帝和他的大臣們的決定,事實上,在那個紛亂不堪的亂世舞臺,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配角,就像當年參加《南京條約》、《天津條約》的談判,他不過是一個談判代表的隨員而已。
或許,嘩嘩流入的銀子和嘩嘩流出的銀子構成的美妙體驗,不過恰巧吻合他的性情,如果他不去制造軍艦,他一定會去制造別的東西,比如潘壺。
據說,潘仕成的一生曾有五次機會得到皇帝的委任,但是除了去大沽口演示他的水雷,他從不愿意離開廣東,比之于風雨飄搖的朝廷,海上仙館的神仙般的日子才適合營造他的精神家園。
至于道光,看來是一個命運不佳的皇帝,從他力圖拯救帝國的努力上看,他好像是一個被時局弄得精疲力竭的年輕人,那些七拼八湊出來的遠見,因為貧血氣虛的軀體,支撐不了長途跋涉的恒心而作罷。他對潘仕成的興趣,或許就像潘仕成對兵艦和水雷的興趣,只是興趣而已。
歷史,就這樣和潘仕成擦肩而過。當皇帝拒絕潘仕成的成果時,洪秀全在廣東花縣創辦了“拜上帝教”,七年后的1861年,太平天國戰爭爆發,平息這一場戰火,花費了14年,在戰爭中形成買辦官僚軍閥,終于認識到借助西方資本主義生產技術維護王朝統治的作用,從1861年開始,一場“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改良運動在中國拉開序幕。
這時,離潘仕成仿制西式艦船,過了20年。
至于潘仕成,一個轉型時代的紅頂商人,憑借在商、政兩界的雄厚實力,坐擁天下財富,因商而仕,因仕而商,青云路上,風光已極。
這種商人入仕在當時中國傳統商人向現代轉型有特殊的意義,一方面他們是政府了解外界的信息通道,另一方面封建傳統與現代精神在他們身上交織,他們的興起與落敗也將成為中國傳統社會轉型的縮影,成為商人階層的宿命,這種宿命在潘仕成與歷史擦肩而過時,便已注定。
所以,當潘正煒帶領他的家族退出商界成為廣東書香門第,另一個著名的行商家族伍氏北上參與上海開埠時,才華橫溢、人情練達的潘仕成正在走向他的不歸路。
在那個法國人在《法蘭西公報》上盛贊完潘仕成的財富和優雅不過7年,潘仕成的事業已經敗象橫生,開始以出讓屋宅與古董珍藏維持浩繁的應酬開支和債務。
1873年,閱盡人生榮耀的潘仕成破產,海上仙館——那個無數人寄夢的地方,在一片家眷的哭聲中被官府查抄拍賣。
這一年,潘仕成在貧病中離開人世,數十年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這一年,是清同治十二年(1873)。
這一年,外使見清帝不再行三跪九叩禮,中國第一次以官方名義參加維也納世博會,招商局正式在上海開局,中國開始了由傳統國家向現代國家的漫長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