嶗山下的清宮,膠州黃生舍讀其中。清宮內“牡丹高丈余,花時璀璨似錦。一日黃生自窗中見一女郎,素衣掩映花間。遂隱身叢樹中以伺其至。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洋溢,追過短墻,寂然已杳,愛慕彌切……”
如此美麗的畫面出自《聊齋志異》中的《香玉》,蒲松齡為我們娓娓講述了讀書人黃生與牡丹精香玉相愛的故事。這是一個香艷而凄美的故事,香玉不幸夭亡,由花妖而花鬼,最后又因愛而重生。“生視花芽,日益肥茂。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
兩人一往情深,生死相依,死了可以重生,生了又重死,纏綿愛戀,這種種神奇的描寫,使整篇小說呈現出詩一樣的浪漫意境。文中黃生對香玉一片真情,知道香玉是花妖,異類,并不厭惡,躲避,而是“悵恨不已”,恨自己未能及早保護;聽說牡丹被掘移后漸漸凋謝,他更“恨極”,日日作詩,哭泣……而香玉也是個熱烈多情的奇女子,為愛而生,因愛而死,令人敬服……閱讀《香玉》就會發現,“至情至性”是愛永恒的主題,在黃生的深情灌溉下,白牡丹復活,香玉再生。最終黃生為與香玉朝夕相從,殉情而死,化為一株牡丹,日夜守在香玉身旁。離開塵世前黃生眷眷說:“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只要至情在,死何異于生!此等真愛令作者蒲松齡也不禁在篇末落筆長嘆:“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于情者深耶?”
初讀《香玉》時,有個問題一直不解:如果打動香玉的只是一個“情”字,為什么香玉喜歡的是黃生,而不是其他有情人,譬如農夫,樵客或者漁郎等等?一讀再讀,終于領悟:《香玉》通篇不僅有“情”,還有個“才”字!香玉和黃生,他們生死愛戀的前提,一是“至情”,一是“才情”,如果只是一往情深,唯愿白頭到老,而胸無半點文墨,沒有善于表達“無限相思苦”的文才,豈能讓香玉芳心傾許?而《香玉》中抒寫黃生與香玉“至情才情”的句子卻也最為精彩,且看——
黃生初窺香玉時,在樹下題句:“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釭,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當晚香玉欣然前來,對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棲處自成雙。”……
黃生攬衣更起,挑燈復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女視詩,即續其后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
讀文至此,漸見端倪,蒲松齡筆下的書生,大多一貧如洗,獨坐荒齋,面窗苦讀,偏又才華過人,情感豐富,往往口吟成章,極為癡狂。每游于野,或遇孤魂野鬼如連瑣、聶小倩,或遇狐仙花魅如香玉、辛十四娘,無不得其青睞,身心相許。一介書生,為何能令這些花妖狐女苦苦尋覓?那為情死生的盟約,又為何如此感人肺腑?不難看出, “至情人”和“騷雅士”,正是蒲松齡筆下書生獲得愛情的兩大法寶!“長夜里你可知我的紅妝為誰補,紅塵中你可知我的秀發為誰梳”?那些由花妖狐鬼幻化而成的女性形象,是如此俏麗多姿,當書生遇上狐女,所演繹的一段段纏綿,又是如此蕩氣回腸。至情+才情,才有了這一篇篇動人的千年愛戀。
無怪乎周汝昌老先生在《<紅樓夢>和中華文化》里如是云:“有才者,必有情。”“才”與“情”本來就是緊密相聯,反過來講,有情之人若再兼具有才,則可如蒲松齡筆下的書生般遭遇花仙或狐女,均無往而不利。
也許有人會說,自古佳人愛才子,實是因為寫故事的都是“才子”,如果是農夫寫的,當然是愛農夫了。“才”看得見嗎?會寫幾句歪詩就叫“才”?何謂“才”?周汝昌先生這樣細析過:“才”,從漢字造字學來講,它是植物生長而未成待展的意象——有如“半木”之形。而“華”即生命的升華,在植物表現為開花,在人則表現為“才華”。而才華者,在農工則為良耕巧匠,在士子即為詩圣丈宗……可見,如果為農夫所寫,當然亦愛農夫,不過,農夫可能寫不出世人所謂的“歪詩”,但農夫同樣可以書寫自己的美麗,農夫以天地為紙,鋤耨為筆,男耕女織,夫唱婦隨,同樣羨煞我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耘收獲,簡樸生活,那是農夫的“才”;臨溪而釣,滿載而歸,那是漁郎的“才”; 斧聲坎坎,竹擔彎彎,那是樵客的“才”。一個“才”字,各有精彩。
那么,才子佳話是否有它的意義所在?放眼四周,熙熙大眾,盡皆平凡人等,也許人生困頓,也許紅塵紛擾,但才氣至筆,卻可以化柴米油鹽的平淡為浪漫,兩點一線的單調為多彩,“一簞食,一瓢飲”,似顏回般身居陋巷,心有天堂。隨心而吟唱,不也可以讓歲月從容如水流淌?這也許就是才子佳話帶給人的幻想和溫暖,如此看來,《聊齋》里所承載的,不正是一個個落魄書生的男人夢想?
才情合一,就是《聊齋》里千年美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