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朵烏云都有銀邊

在楊絳《干校六記》一書中記述了年逾六旬的錢鐘書、楊絳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在河南干校時的兩年多的下放生活。任何一位對那個年代有所耳聞與知曉的人，都不會懷疑文革時期是一個極盡苦難與磨難的年代，特別是對于那些知識份子而言。但是，在楊絳先生的筆下，讀者卻能體味出另一番景象——那是一個有尊嚴的生命如何在磨難中追求存活的高潔姿態。

在那場鋪天蓋地的政治風暴中，所有清醒的人被投入荒謬的曠野，有的人不堪屈辱，在無法抵御的狼狽中結束生命，有的人帶著被邪惡強暴的記憶含淚逃向異鄉，有的人則選擇留下經受身心的折磨，卻在無邊的苦難中保懷人的真情至性，煨暖蒼涼的中國大地。錢鐘書、楊絳夫婦便是如此。在《干校六記》中，讀者能夠清晰地看到兩位簡樸、智慧、風骨卓然的老人，在那個霧茫茫的喑啞年代努力活出人間真善的身姿。

《干校六記》是一部不同尋常的反思性文學作品。楊絳先生以“下放別記”、“鑿井記勞”、“學圃記閑”、“小趨記情”、“冒險記幸”、“誤傳記妄”等六個篇章，生動地記錄了干校生活的真情瑣事，在閑淡平和的敘述中向我們展示了知識份子在極左年代保持樂觀積極的人生態度。在“鑿井記勞”篇中，她寫工友們一同“征服”連年干旱的“硬得真像風磨銅”的土地，大伙兒在田地上慶功喝酒，以致“我們感”大增；“學圃記閑”篇記錄了她與生活在干校旁的淳樸鄉民，因“搶菜”而結緣的經歷。其中對小姑娘互相“揭露”對方婆家那天真害羞的模樣，以及老大娘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把個頭大的疙瘩菜放進自己籃子里的細膩描寫讓人忍俊不禁；在“小趨記清”里，和小狗兒結下情緣共同生活的可愛畫面則令人莞爾。

文中不乏以幽默調侃的語調講出生活感悟，像在挖水脈時平時覺得很臟的污泥也不嫌其臟了：“好比親人得了傳染病，就連傳染病也不復嫌惡，一并可親。我暗暗取笑自己：這可算是改變了立場或立足點吧？”

文革期間，國家下放知識份子至干校勞動，為的就是讓知識份子主動走進勞動人民中去向勞動人民學習，從五四時代的啟蒙者變成被啟蒙者，變“化大眾”為“大眾化”，這項政策卻也成為用繁重勞役改造知識份子的有力借口。文中介紹了勞動之重：“大暑天，清晨三點鐘空著肚子就下地。六點送飯到田里，大家吃罷早飯，勞動到午時休息；黃昏再下地干到晚?！毙量嗫上攵?。楊絳先生并沒有特意去揭示生活的痛苦與不合理，而是自嘲般地總結改造心得，諷刺之意于文側旁出，卻也讓我們感受到其長者之風與智者之氣。

另外，書中也有不少小情趣，最動人的恐怕莫過于錢楊夫婦相會的描寫：“默存每天沿著我們菜地東邊的小溪迤邐往南又往東去。他有時繞道到菜地來看我。默存從郵電所拿了郵件，我們就隔著小溪叫應一下，問答幾句。我一人守園的時候，我們老夫婦就經?？稍诓藞@相會，遠勝于舊小說、戲劇里后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边@樣的場景真有一種古典愛情小說里“小姐書生冒險相約”的浪漫情致。在那樣的大背景下，二位先生依舊能拾掇如此綿長柔美的小情趣，不僅讓人感動其鶼鰈情深，更能體會到那一代的知識份子即使在殘酷的生活打磨下，依舊在心中保有美好情懷，好像那寒日里的碩碩冬陽匍照在結上冰凌的枯黑枝椏，為之蓋以生氣與暖意。

當然，即便先生的筆調再怎么細膩婉約，生動別致、情節又如何妙趣橫生，樂觀向上，依舊掩蓋不住政治問題給他們的身心帶來的傷痛。下放改造意味著身體和心靈都可能受到極大的摧殘，這對于兩位痛失愛婿，母女別離，夫妻兩地的老人而言無疑是生命浩劫。楊絳面對喪夫的女兒踽踽遠去的背影，心生凄楚，也只能“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里。”；在被迫與狗兒“小趨”分離后，錢先生說起小趨“也許已經給人吃掉變成一堆大糞了”，楊先生說：“給人吃了也罷。也許變成一只老母狗，撿些糞吃過日子，還要養活一窩又一窩的小狗……”這段話意味深長，不知是先生自己的獨白，抑或是千千萬萬在那個恐怖年代硬著頭皮咬著牙活著的知識份子的寫照。但是，無論生活怎樣磨折兩位老人，他們依舊對國家飽含深情，保持知識份子特有的風骨：“我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热皇亲约旱倪x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這份超然與灑脫，基于一顆樂知天命隨遇而安的心靈。在《誤傳記妄》里，先生寫道：“我們都懂得‘自由是規律的認識’；明知這扇門牢牢鎖著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痹趦衫系南乱庾R里，人生難免不遂人意，依然要在內心深處存留一份氣定神閑，坦然面對一切劫難，生命方顯格調。

《干校六記》中所記述的生活小事，件件鮮活暖人，先生在書中所展現的情懷，感人至深意味無窮。就像先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每朵烏云都有道銀邊”。是啊，人生難免有烏云密布的時段。只是，黑暗無邊，猶有竟時。如果我們能在凄苦的漆黑里捕捉到那一道道希望的“銀邊”，風雨過后，又何嘗不能重新展開一幅日麗風和的生命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