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

奶奶。終于到了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了。挽聯掛起來了，花圈一個接一個靠墻擺放，哭喪婦正套上艷麗的表演服裝醞釀著眼淚準備登臺。鼓手在前，銅號手穿著制服并肩站成整齊的一排。奶奶，我們與你做最后盛大的告別。你有豪宅和金童玉女，大疊大疊的鈔票和金元寶投進火里。有兒孫料理后事的老人，都是另一個世界的富翁。

黑夜降臨，仿佛是死亡的陰影彌散開來，毫不留情地吞噬著鄉村的蛙聲與草木。漫長的守靈之夜開始了。奶奶去世之前，對兒孫說：“我死了以后要保佑你們順利發財，我要跑到香港曾道人那里問當天六和彩的特碼，你們那天晚上要記得問我啊?！惫?，守靈之夜，叔叔嬸嬸在奶奶靈前占卜了幾只特碼，只數多了些，大概曾道人小氣，不肯泄露機密，奶奶百般纏問乞求，曾道人才不情愿地提供了幾只特碼。果然兒孫都各自贏了錢，眉開眼笑。怪力亂神的故事發生了。嘖嘖稱奇之余，嬸嬸又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農村有這樣一種觀念，認為在春分、夏至等八個節氣前一天與后一天去世的老人極不顧兒孫。有個老人眼看夏至那天就快咽氣了，可能因為要顧及兒孫的念頭，于是又硬撐著一口氣直撐了三天才撒手人寰?？蓢@做人之辛苦，生前勞作不止，身后兀自念念不忘福澤后人的生計和前程，實在讓人唏噓不已。 “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低回愧人子，不敢嘆風塵?！蹦棠蹋覀兊娘L塵怎敵得過你的風塵？我們萬難接受的是，人經歷長途跋涉，叩開的竟是死亡的大門。

清醒的時候，奶奶仁愛地笑著說，哪個家先不想為子孫出力？不過嘛，首先要給她選塊福地，她才好發力。一個人死后，要給她找塊合適的住所，要暖和，不能有水浸或者螞蟻蛀，護砂要好，山形也要好，還得引水過來潤潤地脈，這樣穴場才會活相。盡量避免穴前有小溝而水流直去，成為牽牛水，導致后代損丁破財。太近樹木也不佳，因樹根的延伸而搔擾棺木而使后代不安。還要避開黃泉線度，因為收到黃泉水會退產傷人，決不可用。要是躺在不好的地里，那就白死了，對子孫一點用處都沒有。記住，你們可千萬要給我選塊福地啊。

我們不敢怠慢，趕緊去買墓地。陵園里，擠擠挨挨的墓碑，是另一個世界的喧嘩。這么多亡靈在此竊竊私語。我驚慌地打量一眼墓地，那是一排排通向死亡的門，令人生畏的所在，死神沉寂的地方。我沒有膽量窺視死亡的真容，趕緊把眼睛移開，仿佛再看下去，就再也拔不出來了，里面沉睡的靈魂是否也在打量我們？雖然這里有鮮花，有綠樹，樹的枝條因小鳥的跳躍而顫抖，我的目光變得愈發的迷離與黯淡，我的腳軟綿綿的，幾乎沒有力氣走路?；叵胧藲q時，新學校建在墳場上，平整操場的時候，撿拾出一甕骨頭。那時我膽大包天，竟然掀起木頭蓋子仔細察看骨頭的顏色：暗黃，好像石灰石一般，有些氣洞。每一個骨頭里面都有故事，只可惜它們集體無言沉默。十幾年過去，歲月已把我打造成貪生怕死之徒。

陵園工作人員介紹說，陵園里的墓地有四平米、六平米以及十平米的規格。最便宜的是四平米的，價格在一萬元左右，而最大的十平米的價格為四萬元左右，這三種小康型的墓地是大多數人的選擇，還有其他豪華型十幾萬不等。掂掂腰包，只買得起四萬元的墓地。雖然有備而來，可理論知識全派不上用場，肉眼凡胎，怎么看得見龍氣在哪？在公墓地里，因安葬的死者太多，吉利的穴位肯定早已被他人占有，就算是吉利的穴位還能找到，也很可能你就是那個找到了寶洞但卻是那最后一個進入的人，你同樣一無所獲。唉，好墓地被人挑走了，那剩余的死者該怎么辦呢？只有全力仰仗風水先生的話，買了一塊。

奶奶整個人被黑布蓋著，底下是一張完全走了樣的陌生的臉。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奶奶再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收放亦不受控制，失禁和便秘戲劇性地輪流造訪，真是神憎鬼厭。兒孫多了，不免互相推諉?？匆娬l做得少了，那做得多的人心里失衡難免口出怨言?，F在獨生子女倒有一個好處，那便是母愛雨露由你一人承接，責任也由你一人全部承擔。當惡念像幽藍色的火苗往上躥時，兒媳要努力澆滅它，踩熄它。厭煩的時候，兒媳會說，我不想被襟表，也不怕被雷劈，只恨不得她死，或者我死。奶奶，這糾纏不清的恩怨與生死。你四處告狀，說兒媳不讓你吃飽；你拍著床桿責罵幾個叔叔歡聚在縣城吃香喝辣而把你撇在冷清的鄉下，你喝斥保姆，因為你要的是你的兒子而不是她；你與60歲的有些腦萎縮的二兒子互相責罵：“你為什么不早點去死！”皆因死亡之門像特寫鏡頭一樣朝你撲來，你驚悚，你想逃卻又無路可逃。

活到八十幾，即使死去兒孫也不會真心悲痛，卻還在努力活。偏癱在床，這是最惡毒的命運，人人如避蛇蝎。半夜里要起床五六次要么陪你看星星看月亮，要嘛幫你小便，要嘛幫你翻身。要在你萎縮的大腿根墊上軟布或紙尿褲，昏度時光，兒媳和婆婆相對無言，像兩個啞巴似的囚徒。現在好了。兒媳的哭聲那么凄惶那么響亮。她哭自己終于熬到頭了，喪事過后，她要大睡三天三夜。

奶奶，你的心臟不再跳動，你的靈魂不再悸動，你的目光不再流轉。奶奶，你將和冷清寧靜的泥土擁抱在一起了，那是一個荒涼、冷僻、嶙峋崎嶇的世界。你從這個世界徹底地消失了。春夢了無痕，只剩下一束野花在風中搖曳。肉身有了歸宿，靈魂是否到處漂泊？

你的身后，依舊是涌動的人流和喧囂的紅塵。紅塵是色彩繽紛的花樹，每個人都是上面那不起眼的一朵。我們身上的血液還在流動，在血管里進進出出。兒孫依舊沉淪于世，等待零落成泥，幾十年就是一個輪回。肉體是人世最大的秘密，內臟在我們看不見的視野里隱秘地活動，它是我們在人世的最大保障，也是我們在人世的最大障礙。我們的靈魂暫時安居在肉體的套子里。我們窮盡了所有的智慧，仍舊無法獲得生死界上的謎底，這個謎底永遠不會向我們敞開。于是才懂得，死亡是生命最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