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喝茶

我小時候喝的茶，是父親自采自制的野生茶。每年清明節前后，父親就上紫荊山和大水坑山采茶葉，回來在鐵鍋里炒熱，用手揉去苦汁，經過幾番加工，然后焙干，收藏在薄鐵皮做的大茶罐子里，經過一段時間退了火氣才泡用。那茶剛喝雖然有點兒苦澀，過后卻能轉為甘甜。

我十幾歲時也跟隨父親上山采茶。平日，父親對我很嚴厲，很少跟我談話。可跟他上山采茶，便會跟我聊起來，講些歷史故事給我聽。有時口渴了，就拿幾片鮮茶葉來咀嚼，自然會口底生津。

后來父親年紀大了，就沒上山采茶，只好買茶葉。大都買本地茶農自種自制的茶。偶爾也去商店里買色種茶。我有時雖然在朋友家喝過安溪鐵觀音，覺得它的色香味俱佳，卻買不起。不過，我有個中學同學伯遷，他家在奎洋，家里有種鐵觀音。他來山城就帶點兒給我，飲起來很爽口甘甜。

我對于茶，歷來把它當作解渴之用和待客之禮而已，并不懂得去欣賞它。直到上世紀90年代初，我到武漢、杭州、沈陽等地去參加全國小語學會舉辦的教研活動，帶了些南靖鐵觀音去泡，與會的朱作仁、劉文華、崔巒、欒兆祥等朋友喝了我的茶，說那茶跟我人一樣樸實，卻很有韻味。從此我才對鐵觀音有了一種新的認識。喝鐵觀音時才留心去感受它的特點——“觀音韻”。 何為先生對“觀音韻” 頗有所經驗，說：“鐵觀音倒不在于烏潤結實的外形，它的美妙之處是茶葉有天然蘭花的馥郁奇香，溫馨高雅，具有回味無窮的茶韻，是即所謂觀音韻。”“ 觀音韻” 閩南人叫“觀音癀”。 可我喝了好多年鐵觀音，對它的“癀” 還是找不到感覺。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大凡喝起來水能柔軟，喉底有滑潤感就是上等的好茶了。清人梁章鉅說：“茶品之四等，一曰香”，“ 等而上之則曰清，香而不清，猶凡品也。再等而上之則曰甘，香而不甘，則苦茗也。再等而上之則曰活，甘而不活，亦不過好茶而已。”梁章鉅所說的“活”， 也許就包含著我所經驗到的“柔軟” 和“滑潤” 吧。至于“清”， 卻使我想起《紅樓夢》“賈寶玉品茶櫳翠庵”那一回里講的劉姥姥喝茶的笑話。妙玉泡的茶葉是“老君眉”，水是“舊年蠲的雨水”， 茶具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 她又頗懂茶道，泡出的茶自然是好喝得很。賈母把自己喝的茶留半杯給劉姥姥喝。劉姥姥卻不懂得茶要“清” 才好，卻說茶要濃些才好，引得大家笑話了。

我退休后，常找朋友聊天。有退休的，有在職的，他們都泡茶熱情招待，有鐵觀音、大紅袍，普洱茶，金駿眉、紅美人等名茶，一邊喝茶，一邊侃聊，不亦樂乎。

我常到茶文化步行街喝茶。那里有上百間的茶店。五花八門的店號：有祥正老茶、武夷茶莊、圣妙香茶肆、溪王茶業、子龍茶莊、香韻茶行、仙逸園茶莊、弘韻茶莊、辰和名茶，樹海瀑霧等等。每一個商號都有它的意蘊，讓人浮想聯翩。正如茶街大門的門聯所云：“茶泡一湖蘭水韻，街聯四海紫云春”， 它 招來了眾多的茶商和茶客。店主人有本地的，有臺灣的，有安溪的，有華安的，有平和的。他們出售各種各樣的茶葉：有鐵觀音、大紅袍，有龍井茶、普洱茶，有金駿眉、紅美人，有高山老茶、白芽奇蘭，有金觀音、正山小種等等，綠茶、紅茶、白茶、黃茶、黑茶、花茶等各色茶都有。茶街還開了幾間茶具店，賣朱砂壺、景德瓷、德化瓷、東溪瓷、克拉克瓷等全套茶具。

山城除了茶街的茶店外，還有遍布縣城的大街小巷的許多茶鋪。山城簡直成了“茶都” 了。去土樓景區旅游的人，路過“鳳翔土樓茶都”， 可以看見那里有一尊巨大的茶圣陸羽石雕像。“土樓茶都”將會成為漳州的一個茶葉批發市場。

我對于茶藝和茶道的興趣，卻起始于一位文友小張的指教。她開了個“香韻茶行”。她雖然年輕，卻于品茶頗老道，是個高級評茶員。她喜愛文學，又能歌善舞。文藝界的朋友經常到她的茶店品茶，連縣作協的牌子也掛在那里，茶店簡直成了文藝沙龍。我常去那里喝茶。小張拿出一泡泡名茶讓我品嘗，一邊教我品茶。她說，茶是有生命的，像人一樣有個性。茶可會友，可作知己，可傾訴，可怡情，可興嘆，可歌吟，可悟道，可參禪。許多詩人都寫過茶詩。蘇東坡就寫過“從來佳茗似佳人”的名句。蘇東坡把茶道與儒、佛、道三家的思想溶為一體，作了一首茶詩，詩云：“示病維摩元不病，在家靈運已忘家。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

唐人皎然在他的《飲茶歌》里寫了飲茶的三境界：“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我于品茶三境界也有自己的感受。有人說，少年生活在幻想中，中年生活在現實中，老年生活在回憶中。如果說這是人生三境界的話，那么品茶也有同樣的三境界：初飲欣賞其清馥的芳香，純美的色澤，如坐云霧中，如在幻想中；再飲品嘗其甘酸苦澀，辨別真正味道，猶如回到現實的理性中；再飲感受其色香味淡了之后的潤滑爽口的快感，如“余音繚繞”，回味無窮，悠然淡遠，似乎處于無盡的回憶中。

至于茶藝表演我倒在土樓景區云水謠看過一回。我和朋友觀看了和貴樓、懷遠樓等土樓后，來到了匯全閣休息喝茶。茶館的小姐為我們表演了茶藝，其程式頗為繁雜：備器候用、傾茶入則、鑒賞佳茗、清泉初沸、孟臣淋霖、烏龍入宮、懸壺高沖、推泡抽眉、重洗仙顏、若琛出浴、游山玩水、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三龍護鼎、鑒賞湯色、喜聞幽香、細品佳茗、重賞余韻。讓我和朋友大開眼界。

茶圣陸羽說，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他說的很在理。 我也曾多次嘗到山泉水之美。一次是在紫荊山紫云寺。當年，著名文學評論家曾鎮南先生來到南靖，我和云瀚、葆國陪他到紫云寺玩。寺里的師父泡茶請我們喝。一看那茶是常喝的鐵觀音，可口感卻特別好，水質特柔軟。又一次，我同葆國等文友到南華巖玩。那廟里供奉有觀音菩薩和孔子。廟后有股清泉，同行的小莊帶了幾泡鐵觀音，廟里又備有茶具，取來泉水就泡起來。一喝那口感也特別好。再一次，我隨小陳回她婆家高港村。高港村是九龍江西溪的源頭。那水也特別清醇，那里也是產茶地。主人家就泡了自家產的鐵觀音給我喝，那勁兒特別對。還有一次，市作協的西北、青禾、妙寬、何也、力水、初鳴諸文友來到南靖鵝仙洞釆風，我跟今聲、齊蒼等也陪著去，在山上寺廟里住了一夜。大家喝了山泉水泡的茶，也是大為贊賞。又有一次，我的好友繼聰清明節回家鄉掃墓。我也隨他回金山下麻村玩。他家在大山里，雖已通水泥路，開車上去也要跑好一陣子。一到他家，便打山泉來泡茶喝，那水質也很滑軟爽口。

我少時跟父親上山釆摘野生茶幾次吃過鮮茶葉，后來一直沒有嘗過那鮮茶的滋味了。只有一次，縣教育局要我編寫小學鄉土教材。我到奎洋搜集南一水庫和歷史人物莊享陽的材料，教育局叫炳城陪我去。炳城和我的老同學伯迀陪我上大山腰的芳石巖玩。我們沿著山道一路攀登，不到半程已氣喘吁吁，汗流夾背，口渴得很。見路旁有幾棵野生茶，我便摘了幾片葉子放進嘴里咀嚼起來，頓時滿口生風，生津止渴了。

時下，有許多人也喜吹喝養生茶，什么三和茶、養肝茶、牛蒡茶、枇杷花茶、絞股藍茶、清明茶、菊花茶都有。我之所以喜歡上絞股藍茶緣于一次的土樓之行。那天，我隨伯遷陪他們的宗親、臺灣國立交通大學教授莊英章先生到奎洋瞻仰莊氏家廟，路過云水謠景區，到了和貴樓觀光，見到有擺攤賣絞股藍茶的。莊教授說他和他的朋友都喜歡喝絞股藍茶，就買了幾斤帶回臺灣。聽莊教授說喝絞股藍茶頗有益于健康。我也買了一斤，回家一喝，竟然不傷胃，也不影響睡眠。一查藥書，原來它是延緩衰老藥。我也喜歡喝野生清明茶，尤其是貯藏多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有時稍微感冒戓者中暑了，人感到疲乏了，就泡泡清明茶喝一喝，病就好了。還有一種我稱它為“三合土”的茶，我也常喝。它用普洱茶加上枸杞和菊花，煮起來也挺好喝的，口感好，養顏又養胃，清火又降壓。小張店里常泡“三合土”茶，我的忘年交小簡也喜歡泡“三合土”茶，自然我就成了他們的常客了。

“香韻茶行”雖然空間不大，卻布置得很雅致。店里擺著許多古玩，壁間懸掛著幾幅書畫，電腦時時發出音樂，室內尤為潔凈，店主人又講究泡茶工夫，茶具沖冼得干干凈凈。 如林語堂先生所說，“ 茶有一種本性， 能帶我們到人生的沉思默想的境界里去”，“茶是象征著塵世的純潔， 從釆摘， 烘焙， 貯藏，一直到最后的沖泡和飲喝”，“稍有一點不潔凈便是以輕易把喝茶的雅致一破壞無余.。”茶店是個自由的空間，是個寬松的環境。人們在那里品茶和閑聊，常常能得到施榆生詩句所描述的“清泉活火茗初煎，騷客吟哦曲水邊。莫道茶香不如酒，流杯一啜醉陶然”的享受。而且文友們更喜說文論道，海闊天空，古今中外，吟詩作賦。我念了文友連端作的一首《漁家傲》給大家聽：“塵染心懷初洗，清風明月歸途；暗生雪白一頭顱，憔悴當年人物。三四聲弦外曲，一二點空心思；虛虧盈滿可乘除，閑看片云去處。”這首詞沒有用與茶有關的字眼，卻是作者于2005年首屆海峽兩岸（福建南靖）茶文化節寫給中國茶葉研究院院長駱少君先生的.。寫的是茶人，但詞中自然蘊含著茶道的三昧.。在場的伯遷也吟了一首詩：“片片苑如蓮子心，清香可醒夢中人；后甘先苦堪回味，更念茶農盡費神。”無疑詩人是從品茶的快感中想到了茶農的辛勞和智慧。

小張店里有個腰鼓形的炭爐，冬日里用木炭來燒水泡紅茶，讓人感到有一股暖意。可見茶境也會影響品茶效果。如夏天喝茶會消暑氣，夜間喝茶會驅睡意，雨天喝茶會添情趣。一天，我和三二知己在小張茶店里品茶，外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有點兒涼意。可大家一邊喝熱茶，一邊談心，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意。這時，一友人吟起蘇東坡的茶詩，大家沉浸在藝術的氛圍之中，那是一種多么浪漫的情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