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然的魔力
康德認為,藝術是天才憑借創造性想像力建構的“自由的游戲”,藝術最大的魅力,是藝術家用一雙手創造出一個充滿個人色彩的神奇天地。
曹力即是如此。從他的早期作品開始,每一張畫都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豐富世界。曹力畫中總是包含神秘的意象,氣態各異的男女、遠古來客般的飛禽走獸,還有破碎的樂器、巨大的廢墟和匪夷所思的日常用品……乍看之下每件物事似乎都找不到任何與現實的聯系,但當他用線條和色彩將這些事物融匯于一體的時候,便立即構成了一個奇幻世界。在其中,現實中異域文化的傳奇和神秘的潛意識活力被勾連在一起,在曹力的強烈的藝術表現形式下打造成一個難以破解而美妙的謎夢。
曹力的藝術風格和他的少年生活息息相關。1954年,曹力生于貴陽的一個郊區,那里沒有現代化大城市的時髦,但充滿原始的活力和美好。曹力的童年無比地貼近著大自然,他在田野和山坡中玩耍,早早便在“一花一天國、一沙一世界”中自由地滋養,變幻無窮的萬物就成為培養曹力想象力的最原始的溫床。少年時代,曹力喜好文藝,能編舞也會跳舞,也愛拉小提琴,在宣傳隊里面是個活躍分子。18歲的時候,他開始走上了繪畫道路,從素描學起,背著畫箱走遍再熟悉不過的田野間寫生,一畫就是一整天。從這以后,小提琴和畫筆,成為陪伴他至今的最重要的伙伴。
音樂和美術,兩個來自古典時代的繆斯之神就這樣在曹力創作中化身為線條和色彩,占據了最醒目的角色。在他的筆下,線條自然地流出,順暢而不受拘束,平面化的處理細膩地將每個具體而微的形象連接在一起,而不同層次明暗對比的色彩恰似豐富的粘合劑,將畫面的層次填補完滿。可以說,在古典的寫實技術和極簡的抽象精神之間,曹力找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每個偉大的藝術作品中,最富有意義的部分是技巧之下隱藏的藝術家個性和經驗。我們可以從曹力的經歷找到他藝術表現形式的蛛絲馬跡。1978年,全國恢復高考時,24歲的曹力成為貴陽唯一一個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那一年和他進入同一班的還有朝戈、劉溢、王沂東、夏小萬、楊飛云等人,而曹力是班里年齡最大的學生。在美院的幾年中,曹力展現出對色彩超乎同輩的掌控能力,在班里的油畫課成績年年都是滿分。除了專業上過硬,曹力在同學眼里還是班里的才子。在央美的同學聚會上,陳丹青回憶曹力時說,每天早起曹力都會站在3號樓墻角下,夾一把小提琴,旁若無人地飛快練習。劉溢還記著曹力跑去鐘涵先生家借“既情色又藝術”的《鄧肯傳》,后來來回傳閱把書弄散架了,只好自己重新裝訂對付著還了。這一點點片段,勾勒出一個學生時代的對藝術激情無限的曹力—天生就不是按照老套路亦步亦趨的人,而總是想挖掘自己內心中更澎湃的東西。大學三年級時,曹力沒有選擇油畫一、二、三工作室,而是進入了當時新建立的壁畫研究室,跟隨袁運生先生學習。壁畫這種具有濃厚中國傳統藝術氣息的表現形式吸引了他,讓他對線條的美感與運用有了深刻的思索,他既延續了自己對泥塑、壁畫、剪紙等中國傳統藝術的興趣,又龐收博取地消化了畢加索、馬蒂斯、夏加爾等歐洲現代藝術大師的反叛精神,最終把這些反復咀嚼,內化成自己的風格。這樣的觸類旁通使得曹力成為油畫創作中的另類,也就是為何至今人們都很難用對中國當代藝術史的了解,把他歸入哪一個具體的類別。
看曹力的畫會讓人好奇,這樣奇妙的畫面感和想象力是如何從藝術家的頭腦中形成的。曹力告訴筆者,其中的訣竅在于他畫的每一幅畫,都是伴隨著熱愛的音樂從筆下流出的。曹力愛聽交響樂,用畫筆創作的時候,他的線條跟隨頭腦中回蕩著的氣勢磅礴的曲調而行走,就像指揮家手中的指揮棒,每個線條都是從前奏逐漸展開、行至高潮再平緩回落,最后以圓滿的尾聲落幕。而色彩則是腦海里各個樂器組之間的和諧配搭,弦樂的舒緩細膩、管樂的高亢嘹亮和打擊樂的鏗鏘鼓舞,都落在曹力的畫布上變成斑斕的色彩、密集的色點和強烈的冷暖對比。在如此豐富而嚴謹的幻象中,他的線條和色彩得以共生。
從生命出發
雖然從青年時代就對線條和色彩的結合方式一以貫之,但曹力的畫面從來不單調,也不重復,因為他總是跟隨自己的生命經驗的腳步,在每個時期都力求呈現出不同的特點。
在畢業創作的時候,曹力多次到黔東南體驗生活,在那里,刺繡、木雕、儺戲、蠟染,各種源自民間原始美的形象深深吸引著他,加上多年藝術史學習的經驗,讓他從后印象派、維也納分離派、超現實主義等西方現代藝術中吸取不少養分,找到與中國民間文化相通的精髓所在。于是,鄉村的風土人情在他筆下幻化成理想國的世外桃源,在這段時期的《村女》、《牧童》、《五彩田地》等作品中,少數民族的風情不僅僅停留在美的形象和美的線條,而是如泥土的芬芳和田園的寧靜一樣,都深深地流淌在作品的血液中,形式的力量和內在的精神讓他的作品真正用自己的語言闡釋藝術的各種可能性。
上世紀90年代之后,改革開發之后的社會經濟急速發展,使生活在城市的曹力感受到時代車輪在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留下的印跡,工業社會帶來了嚴重的污染和堵塞的交通,喧囂的都市、浮躁的人們,讓慣于寧靜的曹力感到不安和失落。中國社會價值觀正在生長出巨大的改變,欲望的流露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更不加掩飾。如果說以往曹力的畫是個人境遇下的自我表現的話,那么這一時期的作品則是他向自我的超越與掙脫。這時的曹力,敏感的畫筆里時常流露出一系列令人不安的意象:在《原野》、《天使之夢二》、《紅鳥》和《人生三部曲》等作品中,目光呆滯的人們充滿恐懼,畸形的昆蟲和鳥獸肆意吞噬,而大量灰色調的運用又加強了畫面的沖擊力,讓人感到震撼。可以說,曹力的畫從來不是現實世界直接簡單的反映,他就像一個詩人,用大量意向性的詩句,用一種更加純粹的語言,在表達著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在曹力創造的神秘豐富的藝術形象中,有一種形象是一直延續至今的,那就是馬。曹力屬馬,也愛畫馬,他把馬當成了自己精神的替身來畫。在上世紀80年代,他還不滿30歲,對人生既雄心勃勃又彷徨不安,于是《馬與樓道》、《和諧》等作品里,本應該在草原自由馳騁的馬被安放在了狹窄敝舊的樓道空間,好似無處安放的青春。后來在曹力到歐洲學習之后,他的馬有一些明顯的變化,天然的、直覺的表現雖然存在,但增加了更加理性的成分,馬作為曹力的“眼睛”,冷靜地注視著外界,在建筑、機器和扭曲的人群中掙扎漂浮。每個時期的馬,在畫中會占據不同的位置,或擠壓或舒緩。形態或騰躍、或安靜、或步履沉重、或昂首挺胸,在馬的身上,可以看出曹力內心的矛盾與創作理想的掙扎,而這恰恰是一個忠于表現自己內心世界的藝術家所不可避免的,也是曹力藝術中最真實的表現空間。
如今人過中年的曹力,早已將對現實世界的不安和抵抗內化成一股平穩持續的力量。每年的春天和秋天,曹力都要花大量時間帶著學生去各地寫生,從北邊的內蒙古,一直到江西、湖南、貴州、云南,用豐富的民間傳奇滋養藝術想象力的土壤。而在當今畫壇,他選擇與世無爭的處世態度,即不爭名奪利又沒有孤芳自賞,這種歲月洗練中獲得的平靜讓他慢慢走回對中國傳統美感力量的偏愛,體現出平和與寧靜的氛圍。他最近的作品《四美圖》,就是以民國時期上海的“二美香皂”商標啟發而來,從古代到現代,4位美女穿越時空聚集在一起,靈感來自于民間年畫,顯得既婀娜多姿又詼諧有趣;在作品《琴聲如訴》中,女孩坐在公雞上的形象直接取材于安塞民間剪紙;《童年記憶》則借用了河南朱仙鎮木板年畫灶王爺灶王奶奶的布局,將主要人物放大占據了畫面的中心位置,又將各式各樣的人物角色放置在四周。縱觀曹力這一系列的作品,人物造型圓潤而飽滿,構圖取材于不同地域不同風格的木雕、年畫、剪紙等民間藝術。這并不是簡單的挪用,無論是古代的英雄人物,還是“文革”時期的紅衛兵,還是當下的時髦女孩,他筆下的各色人物都帶著鮮明的時代特征,而慣用的灰色調和畫面具有的想象張力,和曹力青年時期的創作一脈相承。最重要的是,在這些畫中,曹力用一種更加輕松有趣的方式,展現了中國當代藝術中的東方趣味。
2014年5月份將要舉辦的曹力個展,將是對他30多年藝術生涯的回首,更是他六十載人生的另一個起點。遠離浮躁與欲望,守望靜氣與無欲,在這個節點上,曹力的風格仍在在繼續生長著,而他則將繼續擔當著統領樂隊的指揮者和詩人角色,用一支連接內心生命畫筆,把那些優雅和純粹的詩句,一筆一筆凝固在那方畫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