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與“它們”相伴的歲月

哨所老黃牛

記得那個連隊位于藏北高原，駐地海拔四千多米，高寒缺氧、交通不便都是客觀存在的。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吃水問題，一年四季，都需要官兵到兩公里外的冰河中去挑水，到了冰雪皚皚的寒冷冬季，在高原上挑水，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后來，上級給連隊送來了一頭小黃牛，專門用于為連隊馱送生活用水。黃牛其貌不揚，個頭不大，身材敦實，渾身毛鬃散亂，走起路來，邁著不急不躁的四蹄。

每天中午時分，兵把黃牛從圈里拉出來，往背上裝好兩個馱水的專用水桶，牽引著它去不遠(yuǎn)的水井旁邊，黃牛四平八穩(wěn)站立在那里，而兵們則用那個不大不小的水勺，將水井中清澈的雪水，循環(huán)往復(fù)地往牛背上的水桶里裝滿后，再慢慢悠悠地牽著黃牛，步履沉重地行走在戈壁灘上，走向連隊，走向班，走向每一個兵們的宿舍。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無論天寒地凍，還是晴空萬里，無論是正常上班，還是節(jié)假日休息，沒有停歇，沒有止步。特別是連隊要來人后，那用水量就更大了，頭天黃牛就要吃苦加班，凡是能盛水的那些盆盆罐罐，都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黃牛雖不懂語言，但它有時也愛耍脾氣，特別是看到那些兵們肆意揮霍水，不尊重勞動果實時，內(nèi)心也是十分氣憤的，一腔怨氣記心頭，發(fā)出了“哞、哞”的叫聲，聲音宏亮，震天動地，把兵吵得不勝其煩。有時還賭氣地專門臥在自己的窩里，任兵們想盡各種辦法，用力拉扯，可黃牛始終是昂著高貴的頭顱，不起“床”，不離自己的“陣地”。

那年，連隊分來了一個新兵，對這些牲畜很有感情。一到連隊，天天往黃牛圈里轉(zhuǎn)悠，好像看出了什么奧秘似的。后來，自告奮勇要求負(fù)責(zé)飼養(yǎng)黃牛，照顧它的起居生活。這兵是四川人，當(dāng)兵前在家里就喂養(yǎng)過牛，很懂得它的習(xí)性。他每天把牛“窩”打掃得整潔明亮，牛草鍘得寸長，篩得干干凈凈。每次喂食時，都要用手摸一摸，把草里夾雜的石頭、硬草一類都撿出，然后才把草倒進(jìn)牛槽里。太陽出來了，就把黃牛牽到陽光灼熱的地方，給它梳理清洗雜亂的毛鬃，讓勞累的黃牛享受高原上陽光的親吻。或者把它拉到門前寥寥少有的水草地上，讓黃牛在高原上的空間里盡情地自由奔跑。

黃牛，是連隊兵的伴侶。四川兵常常一人拉著黃牛去馱水，自言自語地與黃牛對話，高興了還在那浩大的高原上唱幾聲歌，一抒心中的煩惱。黃牛聽了后，大概心中也是爽快極了，附和著“哞、哞”叫幾聲低聲應(yīng)和。兵們說，這真是和諧的一對人畜搭檔。

一次，四川兵拉著黃牛去馱水，沒多久，黃牛就顯得很吃力，走著走著，黃牛就忽然停下來了。兵就呵斥了一聲，黃牛挪了兩步又停下來了，兵再呵斥，甚至惱怒地舉起韁繩準(zhǔn)備抽打時，黃牛走了兩步又止住了腳步。兵不免納悶，這黃牛今天怎么了？邊說著邊走近黃牛，用手愛撫地拍了拍黃牛的脊背，只見黃牛全身上下熱汗直流，啊？黃牛病了！

那幾天，兵天天守護(hù)著黃牛。機(jī)關(guān)派來了獸醫(yī)，細(xì)細(xì)檢查后發(fā)現(xiàn)，黃牛得的是感冒，無甚大礙，喂幾天藥就好了。

黃牛病了，連隊吃水又回到了兵們自己挑水的時代。高原上恰逢寒風(fēng)怒號，兵們在狂風(fēng)暴雪中親身體驗挑水的艱辛，也感受了黃牛歷經(jīng)風(fēng)雪的磨難時光。有了黃牛馱水沒感到黃牛的偉大，少了黃牛馱水的日子才讓兵們感到了什么叫任勞任怨、無私奉獻(xiàn)。

一個星期后，黃牛病好了，又走在那條它再熟悉不過的路上。

光陰荏苒。一晃，黃牛在高原邊防連隊待了8年。8個春夏秋冬，黃牛背水走了多少公里路，為保障連隊做過多大貢獻(xiàn)，沒有人細(xì)算，沒有人記載。只有一點足可以證明黃牛的豐功偉績：從黃牛來連隊的那天起，兵們換了一茬又一茬，連隊換了三任主官。

小黃牛變成了老黃牛，高原上的寒風(fēng)吹透了它堅韌的毛皮，長期馱水把脊梁上金燦燦的毛鬃打磨得所剩無幾，留下一副瘦弱的身材。兵們再不忍心讓它馱水了，但黃牛卻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到了馱水的時間，就主動出來站到位置上，讓兵們把盛水的桶往背上一放，沒有人陪同，沒有人引導(dǎo)，黃牛懷著對連隊的忠誠，一晃一晃地走向水井。兵們把水裝好后，拍拍黃牛的后胯，輕輕地說，走，黃牛就主動地走向連隊的宿舍。

老黃牛最后一次馱水是在星期天。那天，老黃牛自始至終馱得非常吃力。中途，兵們看它一直冒著虛汗，讓它歇了幾回。只見它弓著瘦弱的身子，頭幾乎埋到了地上，好像一張眼看就要拉斷的弓。兵看此情此景，唉聲嘆氣拍拍老黃牛的臀部說，算了，回去休息吧，你也是咱連隊的功臣啊！

第二天，老黃牛死了。連隊官兵在后山為它挖了一個深坑，又從縣城買來10米長的紅布，包裹了老黃牛的遺體，然后整齊列隊，送別了這個在高原服役8年的老戰(zhàn)友。

高原上的“平安鳥”

高原上是荒涼的，粗獷之中并不是沒有溫馨和生命力。能在高原上生存下來的一切萬物生靈，都是強(qiáng)中之強(qiáng)。

當(dāng)我行走在巍巍昆侖山、藏北阿里和風(fēng)雪帕米爾高原時發(fā)現(xiàn)，無論是海拔極高的群山萬壑，還是奇寒冷峻的執(zhí)勤哨位，有一種頑強(qiáng)、多情的鳥類伴隨著人類而棲息，四季笑傲嚴(yán)寒，親吻缺氧，與狂妄的自然為伴，翱翔于雪山之巔，展翅于清冷的蒼穹。有人說它是黑色的幽靈，也有人說它攜帶的是周身的晦氣，讓人生厭。可生活在邊關(guān)的兵們卻說，它是活躍在雪域上的平安鳥。

這種鳥就是我們常見的烏鴉。

真正對烏鴉產(chǎn)生一種情感是上世紀(jì)的80年代。那時，我們奉命到昆侖山上執(zhí)行架設(shè)國防通信線路任務(wù)。5月，山下正是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連隊就奔赴昆侖山上海拔4800米的一個山坳里駐扎，剛到那里時，積雪堆萬山，冰雪蓋大地，住的是軍用帳篷，喝水靠化冰，可就在這個遠(yuǎn)離塵囂、寸草不生的地方，卻有三四只黑色的烏鴉天天親近地向我們“獻(xiàn)媚”，發(fā)出嘎嘎的叫聲，每天展翅于連隊帳篷頂上，尋覓食物。那聲音清脆友善，直刺浩浩天空，飄蕩高原十多里。

烏鴉來到施工駐地，連長是一臉的不快，他最擔(dān)心的是那些倒霉的烏鴉會把晦氣帶到駐地，帶到這里的兵們身上。

時間一長，烏鴉還掌握了連隊兵們的生活規(guī)律。清晨，勞累了一天的兵們正在酣睡，那些惱人的烏鴉，宛若在藍(lán)天上驀地潑上幾滴墨點，翩翩而至，還沒等兵們起床就一窩風(fēng)似的展翅于連隊駐地上空，嘎——嘎——地發(fā)出陣陣刺耳的叫聲，似催促兵們起床的號令，直把甜夢中的兵們攪得心煩氣躁；吃飯了，兵們排隊等候，它卻展開經(jīng)歷過風(fēng)雪鍛磨的翅膀，周旋于隊伍10米之外，雙眼直勾勾地射出可憐的饞光，起起落落，不停地跳躍，去尋找美味佳肴。看著眼前黑乎乎的東西在晃動，本來就受高山反應(yīng)折騰的兵們肺都?xì)庹耍l還能吃下那飯呢？天天如此，度日如年。

一晃多年過去了。 我仍然奔馳在風(fēng)雪高原上巡守邊關(guān)。同樣的高原，同樣的藍(lán)天，烏鴉同樣地伴隨著邊關(guān)人執(zhí)勤巡邏。有邊關(guān)人的地方，定會有烏鴉在那里尋尋覓覓，用鋒利的雙爪，在哨所門前的垃圾堆里尋找食物。

一次，我們奉命到某號點去執(zhí)勤巡邏。執(zhí)勤點位于海拔5000米的雪山上。高聳陡峭，直插云端。到執(zhí)勤點還要翻越一個大溝壑。按慣例，我們一行騎馬走到雪山腳下，在昂首仰視過這超凡脫俗的雪山后下馬，才開始了最難、最苦的徒步爬越。高原上的太陽看起來不怎么紅彤，但由于紫外線強(qiáng)烈，照在人的臉頰上格外的灼熱。剛走沒幾步，大家暴露出的肌膚都被灼燒得開始脫皮。

正午時分，終于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點位了，可那里上空盤旋著兩只烏鴉，不停地飛翔著，嘎——嘎——發(fā)出了響徹云霄的叫聲。我的腦中不停地思考：怪了，在這雪山之巔，寒冷荒涼的地方，沒吃沒喝的，烏鴉在這里飛什么呢。等我們快到山頂時，那烏鴉的叫聲更加響亮急促，飛翔的高度也低下來，有時竟在我們巡邏隊伍的頭頂上飛過，有時還落在我們的附近。所有的人都在疑惑不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沒見過烏鴉這樣的叫聲。

突然，隨行的老兵一眼看到點位上露出了兩個像似狗一樣的影子，忙說：“有情況！”我忙用望遠(yuǎn)鏡觀察，啊！沿著望遠(yuǎn)鏡的鏡頭向前望去，只見點位上有好幾只雪狼，不知在搶什么東西，卻在潔白雪地上嗥叫廝殺，那場景是你死我活，極度兇殘可怕。好險啊！不是烏鴉報信，我們就誤闖狼群了！兩個小時后，當(dāng)我們站在雪山之巔的點位時，滿地都是數(shù)不清的巨狼打斗痕跡。我們默默將隨身攜帶的罐頭打開了幾個，直接放在高大突兀的石頭上，感謝烏鴉的報信。

后來幾次遇險，別說，都是烏鴉報的信。我把烏鴉救我們的故事講給其他人聽。一位老邊防對我說，在高原上，烏鴉就是咱邊關(guān)人的平安鳥。

軍狼

10年前的一天，我有機(jī)會到一個邊防連隊去檢查工作，剛走進(jìn)連隊，就聽到了一種從未曾聽過的叫聲緊緊地吸引著我。邊防連隊處在荒蕪之地，四周都是光禿禿的戈壁，這聲音是什么發(fā)出的？我忙問連長，你們連隊最近養(yǎng)著什么啊？連長不緊不慢地說：“沒有，還不是養(yǎng)著那幾只狗嗎。”我說：“不對，聽聲音好像是有什么動物。”連長一看沒法隱瞞，張開皸裂著的嘴，憨憨一笑，細(xì)細(xì)講起來了。

那是戰(zhàn)士們巡邏時，從冰天雪地中救來的一只凍僵的小狼。

聽說撿到一只真正的狼崽，連隊兵們都感到十分驚奇，紛紛圍過來目睹其風(fēng)姿，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有的說得送出去，狼的本性難改，連隊養(yǎng)育它太危險了；有的說，這也是雪山上的生靈，養(yǎng)一養(yǎng)再看看，說不定能把它天生的兇惡磨礪過來呢。為了安全起見，大伙兒把狼崽放在連隊院子高聳的水塔頂上。

聽著連長的講述，我也爬上位于連隊院內(nèi)獨立的高高水塔上，好奇地去看看狼崽。只見這個小小的狼崽約有1米長，全身土色雜毛，虎頭虎腦的，很結(jié)實，目光有神，牙爪堅硬有力，鼻頭黑黑的，眼睛始終潮潤著。看到有人來，就露出了猙獰的面孔，齜牙咧嘴，張著血性十足的大口，怒發(fā)沖冠，直向親近它的人發(fā)出危險的信號，這是猛獸的天性。

夜深人靜時候，狼崽在水塔上放聲怒叫，聲音穿過天穹，劃破沉寂的雪域，把狼媽媽也喚來了，官兵們緊張了好幾天。連隊考慮到狼媽媽失子的痛苦心情，派人把狼崽放到了原來丟失的地方，以期讓狼媽媽尋找愛子，精心喂養(yǎng)。可沒過幾天，一個晚上，連隊的大門前，黑暗中忽然躥出一只個頭很大的狼，咬著一個小狼崽的頭皮，一縱一縱跑到連隊圍墻前，放下小狼崽就跑掉了，嚇得哨兵差點開槍。天亮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連隊收養(yǎng)過的狼崽。兵們想，狼媽媽大概是看到狼崽過得很安逸后就又送到了連隊。

從此，土色的狼成了連隊特殊的“一員”。和連隊的軍犬一起生活，同吃同住同“訓(xùn)練”。兵們?yōu)榱俗屗顸c，與眾不同，專門把狼的耳梢剪掉，還把過期的軍用罐頭喂它吃。那小狼在連隊里享受著無憂的生活，一天天長大。時間一長，兵們喜愛它，給它起名叫“軍狼”。

漸漸地，軍狼熟悉了連隊的生活。每天，它跟著連隊的狗一起，在營區(qū)內(nèi)到處亂跑，嬉戲逗耍，熱鬧非凡。偶爾，兵們還專門逗逗它，軍狼兇相畢露，怒吼幾聲。等兵們要痛打它時，它卻狡猾地悻悻跑開。夜晚，狗帶著軍狼一起臥在大門前，警惕地看護(hù)著營區(qū)。

八一建軍節(jié)那天，團(tuán)里專門從山下為連隊拉來了過節(jié)食品，戰(zhàn)士們精心地把物品登記好存放庫房里。

第二天早上連隊出操時，軍狼卻偷來了一只雞，大搖大擺地走在營區(qū)內(nèi)，那種傲慢與趾高氣揚勁，直讓和它生活在一起的狗也忌妒。軍狼長大了，能自己照顧自己，必須給它找個歸宿，如果再養(yǎng)下去，說不定哪天要真出事。

連長讓排長帶著軍狼專門走了幾十公里，來到了一個有雪有草的地方，把軍狼放在那里。軍狼好像明白什么，靜靜地看著穿著綠軍裝的朋友們，口中不停地“嗚——嗚”低咽。

排長上馬返程，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回頭眺望，只見軍狼搖著尾巴，好奇地跑到對面的山頂上，回過頭佇立良久，繼而歡喜地跑向了雪山……

冬季的高原最難熬，那飄灑的雪，如同天女散花一樣，一下就幾天幾夜。

一晃兩年過去了，小小狼崽的印象一直在我的腦海中閃現(xiàn)，心中惦念，常想看看那個小狼現(xiàn)如今是什么樣子了。終于，我有機(jī)會再到該連隊。

連長說，最后見到軍狼是一年秋天。

那次，連隊到最遠(yuǎn)的一個點位上去巡邏。臨近目的地，只見不遠(yuǎn)處，4只狼正在圍攻一頭牦牛，牦牛不停地尥蹶子，地上的戈壁石都被牦牛踢得翻騰起來，牦牛累得氣喘得像個大風(fēng)箱，可野狼們還是不讓牦牛停下，躥上躥下跑來跳去地撩撥它、逗弄它，要把牦牛精力耗盡才下手攻擊。

眼看著牦牛支撐不住了，只見走在前邊的排長催動戰(zhàn)騎連喊帶叫地沖入狼群中。狼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情況驚呆了，紛紛驚恐地奮力跑向遠(yuǎn)方。

突然，有一只狼放慢了腳步，不停地回頭張望，跑了一會兒竟然站住。排長用望遠(yuǎn)鏡一看，啊？那不是軍狼嗎！

只見它一年多不見，身軀長大長高了，消瘦了許多，外表的毛色還是那樣，雜亂的土色，被戰(zhàn)士修剪過耳尖的兩個耳朵耷拉在頭上，挺挺地站在那里，靜靜地回望著巡邏隊伍，繼而仰天長嘯，調(diào)轉(zhuǎn)頭追趕同伴去了。

亙古蠻荒的高原，人是極其渺小的，但人與生存在那里的一切生靈的情感卻是純潔無上的，如同汩汩雪水一樣，永遠(yuǎn)在世界屋脊上唱出美好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