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大學也就百余年的歷史,但中國現代大學的水準公認很高,不論是國立大學、教會大學還是私立大學,都有非常優秀的學校,大學還是老的好,這已成為國人的共識。好大學的標準,通常是由教授和學生來體現的,在這些大學里,教授總是人們議論的話題。
教授的境界
王浩是世界有名的數理邏輯學家,他在西南聯大的時候是金岳霖的學生,他那一屆學生中后來還出了一個殷海光。王浩后來把他在昆明西南聯大度過的那段時光稱為“誰也不怕誰的日子”。他說:“教師之間,學生之間,師生之間,不論年資和地位,可以說誰也不怕誰。當然因為每個人品格和常識不等,相互間會有些不快,但大體上開誠布公多于陰謀詭計,做人和做學問的風氣是好的。例如在課堂上,有些學生直言指出教師的錯誤,而教師因此對這些學生更欣賞。有兩次教師發現講授有嚴重錯誤,遂當場宣布:近幾個星期以來講得都不對,以后重講。教師與學生相處,親如朋友,有時師生一起學習新材料。同學之間的競爭一般也光明正大,不傷感情,而且往往彼此討論,以增進對所學知識的了解。離開昆明后,我也交過一些朋友,但總感到大多不及聯大的一些老師和同學親近。這大概和交識時的年齡有關,但我覺得當時聯大有相當的人在為人、處事上兼備了中西文化的優點,彼此有一種暗合的視為當然的價值標準。”
西南聯大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之于教授和學生對中西文化優長的完美結合,這種結合是在自覺狀態下完成的。一位聯大的學生曾回憶說,中文系主任羅常培先生曾說,楊振聲先生講小說必稱沈從文,講戲劇必稱丁西林。這話在國文課上只證實了一半,為什么聯大國文課本中沒有選沈從文的小說呢?據說,當年討論篇目時,規定過一個原則,凡是本校同仁的作品,一律不予入選,這么一來就連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背影》也沒有機會在國文課本中露面了。這看似小事,但它所體現的文化精神,卻是很博大的,這樣的小事,我們今天的許多教授就不一定做得到。
教授至上
老大學里的教授,特別是負責的教授,比如各院院長、系主任等,對自己的要求都很嚴格,一是因為老大學里有比較完善的規章制度,二是教授本身對自己的要求,即我們通常所說的自律。
想在老大學里有地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在學術上要絕對有地位以外,在做人做事上面也得讓大家看得過去,而且不能有太說不過去的缺點。在老大學里負責,真有點像西方做官,進入公眾視野,一般是不能胡來的,大學又不同于別處,大家是敢說話的。
所以老大學里每做一件事,都要先考慮教授們的反應,看看能不能過了他們這一關,要是他們不同意,事情是做不成的,特別是大事。因為大學不是行政機關,教授是這里的主人,大家都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有教授才有大學,大學是依賴教授而存在的。在大學里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教授。抗戰期間,國家財政很困難,大學教授的生活比戰前下降了許多,當時大家都很窮。
1941年,教育部曾規定大學里凡兼任行政工作的教授每人發給一筆“特別辦公費”,但在西南聯大,各院系負責人就不愿拿這筆錢,因為這樣會引起其它教授的不滿,為此聯大各院負責人上書校方指出:“抗戰以來,從事教育者無不艱苦備嘗,十儒九丐,薪水猶低于輿臺,故雖啼饑號寒,而不致因不均而滋怨。”,表示拒絕領受這項特別補助。最后只有每個常委每月領了一份。
這樣的事,看起來雖小,但它反映出的卻是教授在大學里的重要性,因為是國立大學,從教育界一面說,為了維持戰時的教育,給那些院長和系主任一點補助也不為過,但對那些負責教授來說,他們懂得教授在大學里的主導作用,所以從不愿意去傷害他們,尊重教授,是辦好大學的第一要事。
教授自由流動
老大學里的教授是自由流動的,所謂自由流動,是指大學校長有聘任教授的自主性,而教授也有自己選擇大學的自由,自由流動其實就是遷徙自由和擇業自由的具體化,由于過去的教授社會地位較高,經濟上相對也有保障,這使自由流動成為教授生活的一種常態,就是說,過去的教授一般不會在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大學里混下去,因為有自由流動的機制,也就給教授提供了較為寬闊的生存空間,過去的教授很少終身在一所大學里工作的,特別是年輕教授,他們的流動性是很大的,流動本身是一種雙向選擇的機制,教授在選大學,大學也在選教授,教授最終固定下來的大學,通常就是他們比較滿意的大學,這種自由流動的機制,對于展示一個人的才華是有促進作用的,也能保持教授學術上的活力。
1932年,楊樹達在清華執教,當時的中文系主任是劉文典,因為有人說了楊樹達的閑話,他就決定離開清華,他在回憶錄中記下了這件事,他說:“11日。書與系主任劉叔雅,告以下年不愿受清華之聘。22日。文學院院長馮芝生(友蘭)來,言見余與叔雅書,有辭職之說,務請打消此意云云。余答言:‘聞學校有人與余為難,故有彼信,免使學校為難。余學問佳否,姑可不論,即憑余之努力,學校不應因諸先生無知之言而對余不滿。’芝生唯唯而去。23日。在清華,劉叔雅來信:學校局面已定,不許余辭職,休假不成問題。此次當教授皆續聘3年,希望假滿后仍回學校任教云云。”
這樣的情況在過去的大學里是常見的,是真教授就不愁沒有去處,當年魯迅在中山大學,后因傅斯年又聘了顧頡剛來中大,而魯迅和顧頡剛有積怨,不愿呆在一個學校,所以很快就離開了,由于有自由流動的機制,大學里教授之間的矛盾一般能夠減至較低程度。
反對統一教材
老大學里教授的權力之大是我們今天難以想象的,對于來自上邊的命令,如果感覺不合理,要么據理力爭,要么就公開抗議,這一方面說明大學的民主空氣很濃,也說明了廣大師生有很強的教育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
1939年3月,陳立夫任教育部長后,為了加強對大學的控制,通過行政手段,對大學教育的很多方面強行統一管理,其中有些規定是合理的,比如統一招生,但也有一些部令是不合理的,如頒布大學課程科目表,統一課程教材,大專以上學校畢業考試實行總考制等等,嚴重窒息校園的自由空氣,限制師生的思想自由,因而引起聯大師生的反感和抵制。
1940年6月10日,聯大教務會議對教育部的統一大學課程教材和學生成績考核辦法等,據理抗駁,要求教育當局給予學校更多的教學自由,不必“刻板文章,勒令從同”,明確表示“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一切設施均有成熟,行之多年,縱不敢謂極有成績,亦可謂當無流弊,似不必輕易更張”。
好在那時教育部管事的人也多知道大學教授的厲害,所以在許多時候,并不愿意得罪他們,老大學里教授們反對行政當局的事是常有的,因為那時大學教授可以自由流動,在校內他們不必害怕校長,更不必害怕教育當局,不合適就走人,此處不留自有留處,整個心態從容而平靜,因為教授都知道自己的價值,管教育的人也都明白因為有教授才有大學,而不是有了大學才有教授,這就是教授第一的傳統。
張奚若的士氣
張奚若先生是清華大學的教授,專業是政治學,早年是很敢說話的人,后來雖然不大能說話了,但張先生的敢言還是很出名的。1949年后,張先生還勸過執政者不要好大喜功。張先生過去和胡適的關系非常好,青年時代遇事總愿和胡適商量,但中年以后在大事上和胡適多有分歧,就個人氣質說,張先生比胡先生要激進一點,或者說,更具理想主義,太相信別人的承諾,比如關于聯合政府的號召之類。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張先生是那一群知識分子中的一個代表,他們痛恨國民黨的腐敗,但又較為迷信新生力量。但不管怎么說,張先生都不失書生本色。
西南聯大時期,有一次張先生去參加國民參政會,他發言抨擊國民黨的腐敗和蔣介石的獨裁,蔣介石打斷他的發言插話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張先生一怒之下拂袖而去,離開會場回到昆明。下次參政會再開會時,他接到寄來的通知函的路費,當即回一電報:“無政可議,路費退回”,從此再不出席國民參政會了。
張東蓀的傲骨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化精神,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風采。中國傳統士大夫發展到現代知識分子的道路是很曲折的,而且現在也不能說是徹底完成了這個轉型,但近代以來,經過幾代知識分子的努力,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應該說也植下了一點根基。
上世紀40年代末,張東蓀說過這樣的話:“中國接受西方文化雖只短短將近50年,然而卻居然在思想界文化界養成一種所謂Liberal Mind。此詞可譯為‘自由胸懷的陶養’,乃是一種態度或風格,即治學、觀物,與對人的態度或性情,亦可說一種精神。”張東蓀認為這種精神不是隨便可以得到的。他覺得當時中國文化界已有這樣的風度。
懷疑的精神和批評的態度,在當時接受西方文化的人們當中已經萌芽。他說:“為時雖然不太長,幸而對于這個精神卻已植了一些根基。雖然有待于將來的發揚光大,卻不能不說已經有了萌芽。為了將來發展科學,為了中國在世界文化有所貢獻,這一些萌芽是必須保全下去,千萬摧殘不得的。”
張東蓀是老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自己的精神氣質就很有代表性。當年在上海光華大學教書的時候,在校務會議開會時,每次主席都要恭讀總理遺囑,有一次他即奪門而去,聲言:“下次如再讀遺囑,我就不來了。”臺灣史學家沈云龍當年是光華的學生,對張先生此舉很是敬佩。像張先生這樣的傲骨和不滿形式主義的態度,在老大學里并不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