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我在麗江古城整整生活了六年,在麗江一中讀完了初中和高中,直到1965年高中畢業考上部隊院校,才離開了古城,離開了麗江。
當時麗江古城仍然是商業中心、居民生活的中心,也是教育文化活動的中心。
1960年,四方街中心廣場地皮鋪成了混凝土。四方街上方科貢坊大門兩側河面上建有鋪面,四方廣場西面也建有平房的鋪面,先后開設百貨公司、民貿公司、土雜合作商店,廣場四周還有郵電所、新華書店、銀行、理發店等服務網點。四方街中心是街市,賣蔬菜、肉食、豆腐、涼粉等土特產品。當時買東西都要憑票證,包括買水果糖、餅干等一些副食百貨商品都是困難的,賣水果的基本絕跡了。到1962年夏,同學們說有種不要票證的冰塊的糖,其實就是冰棒,麗江從那時才開始制作冰棒。在郊區制作的冰棒還沒運到古城就賣完了,原料其實就是糖精。
我在一中就讀的這六年,是改革開放前教育得到較快發展,學校教育教學秩序比較穩定,教育質量比較好的時期。1959年秋季麗江一中初中有六個班。1958年之前,麗江一中在麗江專區13個縣范圍內招收學生,包括現在的迪慶州和怒江州。那時,學生對學校領導和教師是十分尊敬的。入學之初沒有校長,由副校長李楊銑主持學校工作,而且他從1950年開始主持多年了,但一直沒有被任命為校長。李副校長是納西族,畢業于西南聯大師范學院,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在同學們心目中是很有學問的人。1961年,張為棟來當校長,還派了一位南下干部王貴軒來當后勤副校長,到我初中畢業的1962年秋季,黃河來當校長。這兩任校長都是云南地下黨員,資歷深,在解放初期任過縣長、縣委書記等職務,尤其黃校長在地區機關還是很有名的。學校領導班子在這個時期得到很大的加強。
我們初中入學時教室就在著名的“八大教室”樓,這座磚木結構兩層樓房上下有八個教室,建筑宏偉,1936年建成,木材木質很好,上下層高有八尺,寬敞明亮。當時學校教育成績突出,主要得益于學生們的奮發讀書,且有一批高素質、有豐富教學經驗的老教師。當時大學畢業生全國統一分配,國家提倡支援邊疆建設,所以學校教師來自全國各地,如來自上海、重慶、成都、昆明、大理等地的,即使本地教師都是頗有名氣的,如語文老師楊受之先生,當時昆明師范學院幾次調他他都沒有去。還有物理老師王學信、朱瓊芳,化學老師桑立政,俄語老師史伯維,生物老師楊集廷,語文老師蘭華增,數學老師張祖芬等等。經“大躍進”的折騰之后,這個時期學校以教育工作為中心,是學生平靜讀書,老師認真教課的一個時期,除了每年夏種或秋收到農村互助一段時間外,沒有受到很大的干擾。
1959年秋季入學到1962年秋季初中畢業,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那是一個饑餓的年代。國家對當時的中學生應該說還是很照顧的,麗江一中學生戶口都轉為城市戶口,保證了每月27斤至30斤糧食定量,但由于油水太少,每月每人只供應二兩油,半斤至一斤肉,所以總覺得饑餓。吃飯的時候,大家不敢大口地吃,而是小心翼翼小口地吃,生怕幾口就吃完了,有時弄成飯團慢慢嚼吃。到節假日,附近一區壩和拉市壩等地的同學回家了,把飯留下來,偶爾碰到這樣的好事,就高興得不得了。
這個時期有幾件事情令我永遠難忘。一件是我們的一位體育老師,由于教體育課體力消耗大,肚子餓得快,有一天在街上撿到一張紅旗飯店職工食堂的飯票,于是中午就到紅旗飯店去打飯,而飯店的職工大都是大研鎮本地人,大家都相互認識,見一個陌生人來打飯,很快報到派出所,把這位老師扣下,打電話到學校叫領導領回去,學校對他進行了嚴肅批評教育。
另一件事情是學校有位人高馬大的外語老師,每次吃飯都要在盛湯的桶里撈點菜葉,有一天一位生物老師也想效仿,但外語老師的水平高,輕輕一勺菜葉子都撈完了,生物老師很生氣,于是引起了爭吵。第二天外語老師還寫了一份公開的大字報,這件事情在師生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也成為茶余飯后一個凄然的笑談。
“有位人高馬大的外語老師,每次吃飯都在盛湯的桶里撈點菜葉,有一天一位生物老師也想效仿,但外語老師的水平高,輕輕一勺菜葉子都撈完了,生物老師很生氣,于是引起了爭吵。”
第三件事是我們班的一位同學下晚自習時,在八大教室前菜地里順手拔了兩棵白菜,被下自習的同學發現大聲喊抓小偷,拔菜的同學撒腿就跑,其他同學追趕,這個同學終于被抓住了。在那個年代,拔兩棵白菜不是小問題了,小則是小偷小摸的行為,大則可作為階級斗爭的反映。后來雖沒對這個同學進行處分,但這位同學被迫離開了學校。
當時學校為了克服困難,每年秋天還要開展“小秋收”的活動,即學校集中幾天時間,以班為單位到附近山上開展“小秋收”活動,即采集野果、野菜,撿些柴火。比如把采集的火把果磨成面和在包谷面里。把包谷粑粑做得大一些,很受同學們的歡迎。學校還搞勤工儉學,養豬種菜,上山撿柴火等等。記得1962年年底,學校殺了一頭已喂養三年的大肥豬,重達300多公斤,每人分得一片大肥肉,當時大家高興得不得了,津津樂道地議論了一陣子,現在想起來,當時情景還歷歷在目。
那個年代大家盡管日子過得很艱難,吃不飽飯,晚上蓋的被褥也很少,墊的主要是草席,但精神面貌不錯,“天雨流芳”(納西語音譯:讀書去吧),積極向上,刻苦讀書的風氣很好。老師同學親密無間,同學之間也保持了良好的關系,打架斗毆很少,同學的自尊自愛意識很強,而且很誠實。當時每天八節課,后兩節課大都是課外活動時間。早上六點半鐘起床到晚上十點鐘熄燈,大家都自覺上課,或到教室看書溫習功課。到了夏天,許多同學起得很早,到學校南邊的東壩子里看書,于是田野里,或充溢著學生們朗朗的讀書聲,或投射著同學們埋頭看書的身影。
當時的初中畢業生、高中畢業生大多數都可以在城里找到工作,比如我們這一屆,1965年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們都被分配了工作。當時學生刻苦讀書,讀書成才、報效國家是麗江一個優良傳統,大家有很好的自覺精神。從麗江一中考上名牌大學、走出大山、闖蕩世界,做出一番業績的人不少。當時國家計劃招收大學生的數量很小,但麗江一中一直保持著很高的升學率。
麗江一中當時以納西族學生為主,比較偏向數理化,在這方面學有所成,對國家貢獻大的人才比較多。但是愛好民族文化、愛好藝術也是麗江人的一個天性,客觀上講,這也是長期的歷史文化積淀所形成的民族特色。
以我們初52班為例,當時有一批愛好文學、愛好美術的同學。僅僅從愛好美術的五位同學的情況看,在他們步入中老年以后,在美術方面都有造詣,其中兩位成為知名的畫家。
還有幾位同學在步入壯年之后,從事納西古樂的演奏和研究,悠然自得,成為納西古樂保護傳承的骨干力量。
每到星期天,同學們外出到黑龍潭是首選之一。當時黑龍潭公園經常舉辦畫展、書法展等,加之黑龍潭景色迷人,節假日同學們都要去那兒轉一圈。當時的地縣圖書館、閱覽室也在公園里邊,到閱覽室看書也是我個人最大的愛好之一。
麗江一中位于古城的東南邊,玉河水沿著古城東岔河一直流過學校的大門口。那個年代學校大門的河邊有用大石碑做成的若干個洗衣的平臺。河水流到這里仍然很干凈,嘩嘩流水,日夜奔流。每逢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許多同學在這里漿洗衣服。當時的學生都穿著補丁的衣服,大多數同學一般也只有一套換洗的襯衣和外衣,但大家還是把它們漿洗得干干凈凈,洗好后,有破損處還要去縫補。當時古城里的裁縫店的主要活計是補衣服,做新衣服只有很少的活路。
“1962年夏,同學們說有種不要票證的冰塊的糖,其實就是冰棒,麗江從那時才開始制作冰棒。在郊區制作的冰棒還沒運到古城就賣完了,原料其實就是糖精。”
在我高中快要畢業的前兩年,整個社會強調階級斗爭的調門越來越高,階級斗爭的弦繃得越來越緊。報刊上已經出現許多大批判文章,重點是批判文學作品和電影作品。

記得在1965年春天的時候,由于受到大的政治氣候的影響,麗江一中開展了一場全校性批判高中物理王老師的活動,批判其“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和生活方式”對青少年的毒害。他的日記和詩歌成為批判的靶子,他的一首抒發愛情和描寫長江第一灣景色的詩歌成為一個代表。全校師生寫出了鋪天蓋地的大小字報。我也和同學們一樣寫出了批判文章,當時大家都真以為這樣做是“革命行為”和思想進步的表現。至今我還記得,王老師描寫長江第一灣柳林風景的一句“萬綠叢中一點紅”被上綱上線為影射和抹黑社會主義,說“社會主義江山一片紅,哪里只有一點紅”云云。
我在麗江一中就讀的這六年,由于家庭困難,一家八口,只有父母兩個勞動力,加上我們家成分是貧農,所以經提出申請,學校每個月給予四至五元的人民助學金。這是比較高的補助標準了,當時學校伙食標準很低,每月就六塊左右的伙食費,因此幾塊錢的助學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在我們高中畢業前的幾個月,學校組織相關人員對重點畢業生的家庭情況進行了全面考察了解,我的家鄉也派人去了。我祖上幾代人沒有任何歷史問題,我在高中時又加入了共青團組織,學習成績也還不錯,所以學校政治鑒定評語很好。學校辦公室的王老師在高考前還找我談話進行鼓勵,說我已被列入可以報考國家機密專業或軍隊院校的名單。畢業后我如愿以償考入了部隊院校。
在“文革”期間的1971年秋季的一天,我出差在重慶偶然碰到中學時的梅建然老師,他也是出來搞外調的。在異鄉相逢,我們喜出望外,梅老師談到古城的忠義坊已被毀,還講到上海知青在麗江的故事,尤其他談到母校的情況,談到老師們的命運,使我非常震驚和悲痛。幾個我熟悉和尊敬的老師在“文革”這場劫難中慘遭迫害,非常悲慘地死去。連打鐘的工人阿八叔都未能幸免,這是我永遠難以忘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