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5月,公安部聯合央視和中國青少年宮協會,對全國各地的青少年進行了一次生活方式調查,矛頭直指日益嚴重的吸毒人員低齡化問題。
在國際禁毒日到來之際,我們發現有越來越多的青少年被毒品絢爛的外衣和誘惑的名字所吸引,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接觸毒品,完全是錢多造的。”
北京,大興區,一場狂風暴雨過后,由戒毒康復人員自己栽培的各類蔬果被端上了餐桌,今天的午餐是包子,分別是芥菜、牛肉和西紅柿餡兒的。
一米八的個子,古銅色的皮膚,圓領T恤衫搭配淺粉色錐筒褲,腳下踩著一雙透氣性極好的休閑皮鞋,打眼一看就是富家少爺的派頭。許志剛(化名)端著飯盆,里面除了3個包子,還有一盤涼拌黃瓜正散發著清香。據天堂河戒毒康復所的工作人員介紹,所里一日三餐所需的食材,幾乎都是民警和戒毒康復人員共同栽種的。就在兩個多月前,這樣的勞作對許志剛來說,還是他根本無法想象的。
在專為康復人員進行心理咨詢的房間里,許志剛翹著二郎腿,舒適地靠坐在粉色的布藝沙發上,但是面對采訪,他卻始終雙臂交叉于胸前,每一句回答都沒有超過5個字。
記者試著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看著許志剛的眼睛說道:“你哪兒人啊?家里都是做建材生意的嗎?”
“內蒙。我自己單干,就是搞那種土的運輸。”
“這個特別來錢嗎?”
“是,我們家那邊兒地很少,他們建筑工地弄出這些廢土找不到地方放,但是我知道。”
“那你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啊?”
“最高的時候四五個小時差不多就能掙2萬多。”
“為什么按小時來計算呢?”
“我在睡覺,啥事兒都沒管,醒來以后他們就給我錢了。”
一番笑聲過后,許志剛臉上的抵觸神情被一種驕傲和自豪所取代,隨后他向上撇了撇一側的嘴角,打開了話匣子。
初中還沒畢業,許志剛就開始和幾個發小“混江湖”。由于家庭條件相對優越,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為錢皺過眉頭,即便是退學回家的日子里,也無需承受賺錢養家的壓力。享受,是這個十來歲少年的全部生活。但有一點和旁人不一樣,在許志剛的骨子里,“混”總是與成大事者的果敢、堅決和頑強有關。
從退學開始,許志剛在出入各種酒吧、賓館和洗浴中心的過程中,先后接觸了不少生意人。加之父親在建筑行業經商多年,圈子中同樣不乏這個行業的能人和前輩,于是在一來二去的攀談中許志剛發現,運送渣土是個來錢快、零成本的買賣。
“我和幾個哥們兒只負責看場地和計算數量,只要是我們看好的地方,一般都是郊區的荒山,沒人會干涉,而且不用付任何費用。因為這個事情環保局和城管都能插手,所以沒實力的話,肯定是干不了的。后來一個項目接著一個項目,再后來運輸隊都上趕著找我們,如果再遇上哪個村兒有個大坑,我們除了掙工地的錢,還能從村里再收一筆錢。光我自己,每個月都能掙它五到八萬,整個項目的話,至少也要三十來萬。”
用許志剛自己的話說,每天就是“睡醒了拿錢,拿了錢再出去造”。也許正是因為來錢太容易了,他才會在毒品悄然出現在生活中時毫無防備,甚至將吸毒看作是吃飯睡覺一般的平常事。
2012年一個初春的晚上,19歲的許志剛像往常一樣,在與朋友們喝過酒后,一起來到洗浴中心放松。眼看幾個發小都在“溜冰”,許志剛的心里也開始癢癢起來,“我看他們玩兒挺有意思的就吸了兩口,覺得挺舒服。”
和傳統毒品不同,新型毒品并不會讓吸食者產生頭暈、惡心、出汗等不良反應,而是“第一口就舒服,直接上頭,然后就飄了。”天堂河戒毒康復所二大隊副大隊長趙海清說。
在這種飄飄欲仙的興奮感中,許志剛的生活被徹底改變,天翻地覆的背后,更有親人的絕望與無奈,有朋友的疏遠與冷漠,有心愛之人的傷心與訣別。直到兩個多月前走進戒毒康復所,許志剛的身體始終都在被毒品所侵蝕,體重從170斤掉到120斤,“動不動就出虛汗,什么體力活都干不了。”
“4個月沒吸,但最后沒扛住。”
許志剛手里的一整瓶礦泉水都喝光了,空瓶被捏得嘎嘎作響,他清了清嗓子,靠在沙發上,右手托著下巴。
“雖然第一次不會,但是我朋友在旁邊一直教我,讓我拿管兒吸,別把煙咽進去。”就這樣,在發小的引導下,許志剛那天一連吸了七八口,隨后開始出現胸悶、氣短、大量出汗的不良反應,“他們說這是方法不對,我信了。”
隨后的兩天里,他除了睡覺什么事也沒做,“每天醒了就繼續睡,飯也沒吃。”
無論是冰毒還是海洛因,無論是新型毒品還是傳統毒品,都是通過作用于人體的神經系統而導致藥物成癮的。簡單來說,這些毒品中普遍含有類嗎啡肽的物質,這種物質在人體內部原本就存在,用于維持正常的生理活動。當吸毒者通過毒品獲取了類嗎啡肽的物質,人體自身的分泌就會相應減少甚至阻斷,此時如果停止外部的藥物供應,生理系統就會出現紊亂,從而表現為藥物成癮和藥物依賴。
許志剛的“第一口”輕松而刺激,在一種“爽到天上”的神經刺激下,從心理上就已經很難不對“第二口”產生強烈的期待了。十多天后,他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二次“溜冰”。
此后的一個半月里,他先后吸毒不下20次,平均每兩天吸毒一次。至此,許志剛的身體開始拒絕分泌類嗎啡肽的物質,他染上了毒癮。
對“高富帥”來說,吃飯喝酒時的身份總在“請客”與“被請客”之間切換,但對許志剛和他的發小來說,還有一項活動可以用來“請客”,那便是吸毒。“我們就是一塊兒玩兒,今天他請吃飯,明天他請喝酒,后天我請吸毒。”許志剛粗略計算了一下兩年中自己在毒品上的花費,“一百多萬吧。”
也許在多數人看來,一百多萬簡直是天文數字,但在吸毒者眼里,就連生命都不如毒品值錢。許志剛說,除了正常人出門必備的手機、錢包、車鑰匙以外,毒品是他另一樣隨身攜帶的必需品,“如果這東西要是找不到了,那可就出大事兒了。”
據趙海清隊長介紹,曾有位戒毒康復人員講述自己吸毒時的故事,他有次毒癮發作沒有找到事先藏在枕頭下面的毒品,頓時性格大變,把床都掀翻了,硬說是家里人把他的東西弄丟了,可當家人問他丟了什么時,他又不敢明說,只能發狂一樣地滿屋子找,后來在床縫里找到了,瞬間就又平靜如初,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就算你告訴他這個針頭有艾滋病病毒,他也得扎,這就是為什么毒品能夠摧殘人性。在毒癮上來的時候,他的行為和精神已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聽著趙海清隊長的話,許志剛在一邊頻頻點頭。
隨著毒癮加深,這群十八九歲的富家少年聚在一起時,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吸毒了。直到半年后,這些孩子的上線被抓獲,公安機關順藤摸瓜,在一家賓館將剛剛“溜冰”結束的許志剛等人帶回派出所,他們才暫時告別了“不成人樣”的生活。
在被行政拘留的15個日夜里,許志剛一邊聽著“過來人”講述毒癮發作時的煎熬,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抽搐、狂躁、不能自已的樣子,漸漸地開始對毒品有種發自內心的排斥,雖然并未痛下決心戒掉毒癮,但“希望把頻率降低一點,隔段時間再吸”。
事實上,這段間隔其實足以讓他徹底戒掉毒癮,而且只要抓住機會,至少在生理上能夠不再產生對毒品的依賴。
“出來之后4個月沒再吸。”這是許志剛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結果,他靠擺攤賣燒烤掙錢,一方面是讓收入不再那么穩定,另一方面也是把每天的生活變得充實而有意義。
“早上6點出門,去進貨。回來把肉串雞翅弄好,下午再去進啤酒和飲料,夜里12點多才收攤。”在一年中最炎熱的4個月里,許志剛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用賣燒烤來占據每一秒可能對毒品產生渴望的時間。
但是,七月流火的季節終于還是來了,他的燒烤攤隨之停業,生活也再一次變得空虛。毒品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在他內心里的燈光漸漸暗淡的時候,又悄悄地爬回了它原有的位置。
“他們每天都在我車里吸,然后那天又遇著事兒了,再加上心情不好,又喝了點酒,就沒扛住。”許志剛撇著嘴,雖然臉上掛著微笑,但仍能從中讀出些許遺憾與羞愧。
這一次,小伙伴們改道了,新型毒品被換成了傳統毒品,“毒癮上來的時候,渾身都不自在,鼻涕眼淚一直流。”從此以后,許志剛幾乎天天都在吸毒。
“要不就不戒,要戒就得戒掉。”
“你有女朋友嗎?”
問題換了一個方向,雖然許志剛的眼睛依然沒有離開記者的眼睛,但身子卻突然一震,他用雙腿撐著身體往起坐了坐,說了3個字:曾經有。
從許志剛有了創業方向開始,女孩兒就一直跟著他風里雨里地打拼,一起吃過苦,一起享過福,即便發現他吸毒,女孩兒也依然沒有放棄這段感情。就這樣,兩人如膠似漆的日子過了4年多。
“但我感覺自己過得沒個人樣,所以分了。”
做出這樣的決定對許志剛來說絕不算輕松,每一個角落,每一條街巷,每一座城市,許志剛都能從中找出幸福而美好的記憶,但他也從中找到了必須放棄的理由,“這么下去,我就把她耽誤了。”
走進北京天堂河戒毒康復所以前,許志剛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我不知道會在里面呆多久,更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戒掉,我不想讓她一起耗著。”
的確,有的時候,最真摯的愛,表現出來的確實放棄、離開、永不復見。
“我跟她說分手的時候,她也很平靜。到現在一直沒有聯系,也沒來看過我。”說這話的時候,許志剛的臉上并沒有遺憾和失落。他很清楚,對于兩個因愛相識、相知、相守的陌生人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
但是父母呢?親人呢?那些一起長大的朋友呢?許志剛也要和他們說“分手”嗎?
“毒品給我的傷害太多了。這兩年,我爸頭發全白了,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連沖我笑一笑都很少。我媽更是因為這事兒落下一身病,高血壓,心臟病,整個人都變了。我姐面對我的時候也很尷尬,給錢怕我去吸毒,不給錢又不忍心,怕我吃苦。”
然而,在所有親人的變化中,最讓他震動的還是外婆,這個在許志剛生命最初的4年中日夜陪伴他的人。
吸毒一年后,父親知道了。很快,外婆也知道了,從來沒有罵過許志剛的她,那天卻動手打了他好幾巴掌,“我特別驚訝,也特別傷心,最后竟然還哭了。”
在許志剛的人生字典里,“哭”一直是個不知道怎么寫的字,但是面對外婆的打罵,他的內心燃起強烈的自責和歉疚,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讓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平復心緒,更不知道該如何消解老人心中的傷痛。這一刻,似乎只有悔恨的淚水才足以彌合這本不應該出現在隔代人之間的情感裂痕。
“我要戒毒,必須戒。”
聽到兒子的話,母親趕忙在網上搜尋合適的機構,全家也因此看到了些許希望。不出一周,許志剛就在母親的陪伴下,出現在了北京天堂河戒毒康復所的門口。
起初,毒癮一直折磨著體型消瘦的許志剛,“反應最強烈的那幾天,怎么呆著都不舒服。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
茶飯不思、夜不能寐,這是戒毒康復人員通常都要經歷的過程,但能否在內心擁有一種強烈的戒毒意志,卻是熬過去的關鍵。
“戒毒這個事情,完全看我怎么想。”許志剛說,自己決定的事情,一定會想方設法做到,“這就是我的性格。”
半個月過去了,許志剛漸漸感受到了體內的類嗎啡肽物質開始分泌,毒癮帶來的痛苦在一點一滴中消退,曾經那個在他心里強大得不可一世的恐懼感,也開始被層層壘起的自信心所取代。
天堂河戒毒康復所不同于僅一街之隔的強制戒毒所,到這里戒毒的人完全是自愿的,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過戒毒的想法,是肯定不會住進這里的。但趙海清告訴記者,許志剛的決心是很多戒毒康復人員所不具備的,他身上所散發出的一種向善的光,更是足以顛覆常人對吸毒人員品質的認識。
許志剛又捏了捏手里的空水瓶,“其實每個人都有向善的一面。”說罷,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專家觀點
特邀專家 張志娟
北京天堂河戒毒康復所矯治科副科長
特邀專家 冉 雋
北京天堂河戒毒康復所辦公室主任
戒毒要從5個維度展開心理干預
作為心理治療專家,天堂河戒毒康復所矯治科副科長張志娟深諳心理變化的規律,她和她的團隊目前正在修改一種名為“復吸傾向性量表”的測試方法,從生理喚醒、家庭關系、情緒管理等5個維度針對自愿戒毒康復人員的特點展開評估。
“入住之前和出去之前,我們都會給他們做一次,前者是為了了解情況,后者則是為了評估風險,從而給出一些規避的建議。”張志娟說,這種風險評估只是一種認識手段,目的是更有針對性地對戒毒康復人員進行干預和治療。
“箱庭診療”作為一種舶來品,如今已經是十分有效地心理治療和干預工具了。所謂“箱庭”,其實只是個音譯詞,其本質是一種模擬沙盤,通過利用沙盤擺出自己所期望的生活,戒毒康復人員可以調整認知,對自我產生新的理解和領悟,并對心理創傷進行自我療愈。
在許志剛和大多數戒毒康復人員的日程表里,冥想和心理咨詢才是更為主要的兩種干預渠道。
“冥想有點兒類似瑜伽,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他們要跟著老師的口令去做動作,同時按照口令的指引去思考,尤其是反思自己一天的行為。哪里好,哪里壞,像淘米一樣把雜質清除掉。”張志娟說。
心理咨詢則是一種更為普遍的干預方式。這里有兩個房間用于心理咨詢,一間被裝飾為暖色調,另一間則被裝飾為冷色調。“那些不喜歡說話的戒毒康復人員,我們會在暖色房間和他一對一溝通,而那些有暴力傾向或脾氣不好的戒毒康復人員,我們會在冷色房間接待他。”
這間十來平米的房間里,透亮的玻璃窗映射著陽光,粉色的布藝沙發共有3組,圍繞著一臺通體玻璃的茶幾,茶幾上放著一個文件夾,其中詳細記錄著戒毒康復人員主動約訪的時間和接待他的心理咨詢師的姓名。“他們剛入住的時候,我們是會主動約談的。” 張志娟說。
學會自我管理才能戒除心癮
對戒毒康復人員來說,能否在此住滿3個月是他們戒毒生涯中的第一個坎。此后便是戒毒滿半年的第二個,戒毒滿一年的第三個,以及戒毒滿三年的第四個……直到徹底戒掉毒癮,他們可能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推算,到底需要跨越多少個坎。
“一次吸毒,終生戒毒,戒的其實是心癮。”天堂河戒毒康復所辦公室主任冉雋介紹說,除了第一道坎是決定戒毒康復人員能否從生理上戒毒,剩下的每一道坎都是在和心魔做抗爭。“復吸率是全球性的難題,好一些的國家是95%以上,而大多數國家都在98%以上。”顯然,許志剛們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助其戒掉心癮的機構。
根據多年工作中接觸的戒毒康復人員情況,冉雋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吸毒人員最終必須學會自己管理自己才有可能戒掉心癮,重新歸回正常的生活。
作為司法部6家戒毒康復示范所之一,北京市天堂河戒毒康復所一直承擔著社會自愿戒毒康復人員、臨近解除強戒體驗人員的日常管理、宣傳教育、康復訓練、心理矯治、職業技能培訓等職能。為幫助他們戒除毒癮,康復所的專家將戒毒康復工作橫向分為戒斷期、治療期和社會適應期,縱向分為恢復調整、處方擬定、處方實施、效果評估、督導鞏固和提高六個階段。
除了心理治療,戒毒康復人員每天都要參加各種課程培訓,其中就包括頗具特色的“自我教育課堂”,冉雋對此的解釋是:他們需要重塑價值觀。
“通過這種自我教育,讓他們參加‘自管會’,可以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務,然后將自己的體會與他人分享,這樣來提高自我管理的能力。”冉雋說,這種非強制的管理方法背后是戒毒所秉持的“尊重戒毒康復人員”的理念。
“雖然現在是我們來主導和干預,但是一年兩年之后他們還是要靠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去生活。畢竟,解決‘毒’的問題只是第一步,最終還是要改變他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這才是我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