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津的涂鴉游戲
一條漏網之魚
李津的父母均是1940年代北京師范大學的學生,他們雖然都出自封建家庭,但那時已經開始接受進步思想,并在地下黨的領導之下,秘密開展革命工作,成為名副其實的反封建反帝國主義壓破的熱血青年。李津的父親曾任北京師大地下黨總支書記,后遭國民黨當局通緝,為了躲避迫害,隨同李津的母親一起被轉移到晉察冀解放區。在那里,二人“由于共同的理想和追求,由革命友誼最終轉變為偉大的愛情”。1949年,他們隨著部隊一道解放了天津,并作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第一代執政官員留守天津。
十年后的1958年,李津便出生在天津海河西岸的這個干部家庭。
李津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弟?;蛟S是因為年齡的差距,較之李津,他的哥哥、姐姐自小到大可謂都是品學兼優的典范,及至后來,他們都是1977年恢復高考第一年考上的大學,畢業后又相繼出國留學深造。哥哥、姐姐的出色表現,在相當程度上滿足了父母望子成龍的愿望,加之父母公務在身、精力有限,李津便和弟弟成了這個以革命事業為己任的家庭中的“漏網之魚”。待到“文革”爆發,父母被關進“牛棚”,沒有了大人的管教,李津的自由散漫幾近失控,“要是沒有畫畫兒這件事兒消磨了我大多的少年時光,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p>
畫畫兒哄自己玩兒
“文革”對李津家庭的影響顯而易見,原來家里的家具、電話等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單位配給,“文革”之后全被收歸國有,李津和兄弟姐妹們只能睡在木板搭制的“床”上,吃飯只是一張桌子和幾把板凳,甚至院里的司機都比他家富有。雖然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優越感,但李津年齡尚小,對此并不以為意,日子過得貧窮但卻自由。但這自由之中也有孤寂,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沒有人愿意跟李津玩兒,出門也比較危險,所以李津只能畫畫兒哄自己玩兒。
對于繪畫,李津有一種天生的直覺。還在三四歲的時候,家人給他買了橡皮泥,李津捏一匹馬,盡管四條腿都是立體的,但他更感興趣的卻是燈光在這匹馬上投射出的影子。也就是說,現實中的實體在幼年李津的眼中并不真實,他反而對平面和虛幻的東西更為敏感和感興趣。
最初的繪畫也是從涂鴉開始,之后便成了欲罷不能的游戲。受到那時有關打仗的電影和小人書的影響,李津用圖畫發動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戰爭的雙方是日軍和八路,開始的時候人物和裝備都比較少,隨著時間的推移,局勢不斷發生著變化。在這樣的圖畫游戲中,李津在心目中扮演的是八路,當日本兵快要追上他的時候,他會為自己多畫上兩匹馬,這樣便追不上他了。
馬的加入讓李津頓時有了一種安全感,他也因此發現,現實中難以滿足的愿望很容易通過簡單的繪畫來實現。那時候最時髦的衣服是軍裝,李津特別喜歡,但是自己的父母不是軍職,穿的只是制服,他便通過繪畫來武裝自己—從軍衣到軍帽,從肩章到紐扣,李津畫得巨細無遺,自己儼然已經成了一位將軍。類似這種“哄自己玩兒”的狀態讓李津將個人的恐懼和歡喜投注到最初的繪畫游戲中,像與不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滿足內心的需求,一種情緒與畫面交流。李津便由此找到了一條內心世界和外部環境溝通交流的管道,而這也奠定了他此后正式創作的基調。
無知者無畏
1970年,李津的母親平反,赴“五七干校”勞動。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李津和7歲的弟弟一起去看望母親。接近初夏的季節,二人漫步田間小道,田野無邊、清風拂面,怎一個愜意了得。突然,路中間出現了一個大土堆,來不及多想,李津甩開大步向前直沖而去,在接近土堆的一瞬間,他騰空而起、縱身一躍……
這段經歷,李津曾在后來的自傳中寫得相當抒情與浪漫,倘使時間只停留在李津騰空的一刻,這本該是一段愉快的童年往事。殊不知,這土堆后面乃是一個齊腰深的糞坑……不過,對于當時的李津而言,掉進糞坑還屬僥幸,因為再往前一點,便是一個深溝。這樣冒失的故事還有很多,比如李津小時候平衡能力很差,正常的馬路上還經常摔跤,可他偏偏愛走馬路牙子。這或許并非“聰明人”的做法,但卻是李津性格的基礎,并且構成了他以后做事的方法。雖然李津的父母經歷豐富,每每將自己的經驗直接灌輸給子女們,但李津反其道而行之,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接經驗,哪怕明知有危險,也要體驗其間的過程。事實上,李津很多時候確實面臨了這種危險,事后也是一身冷汗地后怕,但他仍然愿意去親身試險。
當然,童年的好奇心也是有的。還在3歲多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帶著李津和同學們上廁所,都是小孩兒,廁所也不分男女,旁邊等待的老師突然發現李津在偷看其他的同學,便覺得這孩子有點壞。其實這并非出于一種色情的心理,待到后來學畫時畫人體的時候,李津也不愿意直勾勾盯著看,往往躲在最后一排的畫板后面。后來李津也畫了一些情色題材的作品,但都不是一目了然的直接呈現,更像是一種好奇心驅使下的更為含蓄的表達。而這種種故事也說明,他的無知無畏已經構成了他未來生活和創作的原動力之一,甚至在本質上也未曾發生過改變。
三條腿的奔馬圖
除了心理上的滿足,畫畫兒帶給李津的其他好處也顯而易見。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學校宣傳組發現了李津這方面的才能,黑板報、宣傳畫便成了他的用武之地。一時間,李津突然成了“有手藝的人”,被別人高看一眼,很有一種自豪感。而且畫這些東西還不用怎么上課,有時候為了不上課,李津寧可去多攬一些活兒。
除此之外,李津小時候還有一點多動癥,坐不了一會兒便渾身癢癢、心跳加速,但是一畫畫兒便能安靜下來,這成了他能夠在教室里堅持坐下去的唯一動力。一本語文課本,本來就小,文字間行距也不大,李津便在這些縫隙中編織著他心中的故事;一個數學本,每頁打上30個格子,人物畫得特別小,整個一套畫下來,差不多幾節課就過去了。李津的父母對他畫畫兒本來不置可否,發現他一畫起來能呆一兩個小時,在家里不淘氣、不鬧事,也就非常滿足。
畫了一段時間的私密繪畫之后,李津總是希望有那么一天把自己的畫兒掛在可以供大家欣賞的地方,讓更多的人看到,乃至取代他家墻上那張自己一直喜歡的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的油畫《月夜》的印刷品。于是他暗下決心,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照著徐悲鴻畫的一匹三條腿的奔馬圖沒日沒夜地猛畫,也不知道畫了多少張,最后選了一張自己最滿意的,拿給父母看。這是徐悲鴻《八駿圖》里面的最后一匹馬,因為透視的關系,看上只有三條腿。但李津的父母一看就覺得可笑,他母親說,以前自己畫過三條腿的鳥,后來知道不是畫畫兒的材料,你把四條腿的馬畫成三條腿,也不是畫畫兒的材料。李津不服,拿原畫進行對照,人家就是三條腿,能說他不是大畫家嗎?
最終,這匹三條腿的奔馬獲得了父母的認可,并經過全家人的一番討論,取代了墻上的那張《月夜》。李津的喜悅之情難以言表,這意味著在少年時代只能望哥姐項背的困難局面中,他終于脫穎而出,找到了屬于他本人的獨一無二的自信。李津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并不認為畫畫兒不是正經事,但從來沒指望將來李津以畫畫兒為業,也不覺得他的畫兒好看,可正是這張奔馬圖,讓他們第一次認可了他的能力。這一年,李津14歲。
很快,母親就帶李津去買了油畫箱,這是當時一般的家庭根本無法想象的。在昂貴的投入之下,母親告訴李津,自此之后畫畫兒已經不是娛樂,他將來要報考美術學院,并一生以此為職業。李津也第一次意識到,畫畫兒也不光是玩兒那么單純了。于是,在家人無私的慫恿、支持和關愛之下,李津臨摹的蔡亮的油畫《銅墻鐵壁》和湯小銘的油畫《永不休戰》先后掛上了家里的墻上,而他投身藝術的雄心也一天天滋長、壯大。
李津的大學
油畫太難了
初中的美術老師叫張潤清,對李津尤為賞識。之前李津畫畫兒大多都是臨摹,正是在張老師的指導之下,他開始畫速寫和水彩畫寫生,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更為重要的是,張老師家里有一些畫冊,這在那個年代絕對稱得上稀罕之物,李津也由此開闊了眼界。
李津有個同學叫夏巖,父母都是中學老師,正是在他家,李津第一次看到了《列賓畫集》。對于平時更多地臨摹領袖頭像和畫宣傳畫的李津來說,他的崇拜之情難以言表,但在此之后卻又倍受打擊。因為畫冊上這些作品的寫實功力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也因此懷疑自己的能力能否達到這種程度,甚至覺得自己的未來已經沒有了希望。及至后來李津報考國畫專業,也有幾分對這種油畫寫實技術遙不可及的自卑心理。
想要循序漸進地報考美術學院并不容易,當時天津美術學院沒有附中,只有一個中專,那便是天津工藝美術學校,李津只能“曲線救國”。天津工藝美校只有裝潢和染織兩個專業,李津沒有太大的底氣,最后選擇了最好考的染織專業。即便如此,他都上了幾天高中才接到錄取通知書。
學校里的主要課程是花布設計,李津在內心里非常抵觸,只能在私底下畫風景和靜物。那時候,李津的偶像是出自“馬訓班”的何孔德,他也曾按照他的風格嘗試去畫,但總覺得差得太遠,這進一步加深了李津的自卑心理。但事有湊巧,他有一個好朋友的父親在日本工作,帶回了一本裝幀精美的梵高的畫冊。李津心說,這樣一位大師、畫冊這么講究就這樣畫啊?自己跟他一比,畫得絕對不寒磣。他也在這種誤打誤撞中找回了一點自信。后來李津還受過一段時間梵高的影響,他有一位白頭發的姥姥,皮膚特別白,長得有些像老外,這些氣質很符合梵高自畫像中的感覺。李津便天天照著姥姥畫,用色非常大膽。
不過對于未來,李津仍然沒有特別具體的設想,直到他見到他那兩位著名的親戚——周思聰、盧沉夫婦。對于這兩位成名已久的藝術家,李津早有耳聞,但那時交通不便,父母工作又忙,自己一直沒能力單獨去北京見他們。第一次見面,表姨周思聰明確地告訴李津,如果想當一流的畫家,最好學習國畫。因為當時油畫很難見到,且是西方舶來品,正根兒不在中國,再者特別正宗的老師也不多,而學習國畫,起碼故宮就能直接看大師的作品。言外之意,他們夫婦畫得那么好,何必舍近求遠。
從圖書館到鄉下蹭飯
與周思聰夫婦的這次見面,明確了李津未來學習的方向。盡管盧沉不太喜歡當時李津的畫,覺得太臟、太丑,但二人還是言傳身教,后來更是叫史國良來帶他,手把手地教李津怎么用筆。
1977年,李津從天津工藝美校畢業,按照當時的政策,他需要工作兩年之后,才能報考專門的美術院校。于是,他被分配到了天津藝術學院的教務處工作。那時天津藝術學院分為天津美院和天津音樂學院兩個院系,李津先是被分到了音樂系,但覺得離繪畫太遠,后來強烈要求調回美院。包括處長在內,整個教務處只有三個人,都比李津大很多,所以他特別受寵,派給他的事也少。因此,李津有很多機會接觸到好的老師,加上他父母和周思聰夫婦的這層關系,很多老師都愿意指導他。當時的孫其峰先生就勸李津要練書法,還給了他一張魏碑的字帖讓他臨摹,但李津不喜歡臨摹,臨了兩天就扔在了一邊。
與此同時,在周思聰的影響和指導下,李津開始畫水墨小品,但他真正的老師還是學校的圖書館。天津美院是老牌院校,以前便存有大量畫冊,當時也已經能夠通過正規渠道引進日本、臺灣等地出版的畫冊,從陳老蓮到貫休、從傅抱石到蔣兆和、從梵高到莫迪利亞尼,李津便在其中獲得了最大限度的滋養。
跟史國良的學習也沒有中斷。1978年,史國良騎自行車載著李津從北京市區前往延慶山區寫生,一騎便是一天。在史國良的指導下,李津開始學習水墨人物寫生,并且學到了與農民打成一片的方法。所謂與農民打成一片,一是怎么讓人家坐下來讓你畫,二就是順利地蹭一頓飯。相比之下,蹭飯最難,但史國良有一整套方法。當時他畫速寫總要帶一根擦筆,畫完速寫之后農民不喜歡,但只要把線條的過渡擦勻了,沒那么黑了,這頓飯就算吃上了。加上他會寫美術字,只要寫得像印在照片上一樣,農民一滿意,就有肉菜可吃了,不然只給炒個土豆絲、白菜了事。
李津的逆襲
李津一直想報考中央美院,但那時央美每年只輪流招收一個專業的學生,而在李津工作兩年之后的1979年,恰恰輪到版畫系招生。不得已,他只能報考天津美院的中國畫系。
考試對于李津來說并不費勁,當時的文化課比較簡單,而專業課方面,他之前所學的水墨可謂得到了真傳,所以在同屆學生當中比較突出。加之以前工作時經常監考,所以考試時也沒有怯場的問題。同班的同學都比李津大,很多人之前教美術,后來又考的美院,他們都很成熟,能力也特別強。李津從來不跟別人攀比這些,而是以“怪”著稱,比如把老頭畫得瘦得夸張,人為添上很多褶兒,老師一看就是他畫的。
這種“怪”還體現在生活上。當時繪畫系分為國畫和版畫兩個專業,一共12個人,所有男生都住在一個大宿舍里,大家的關系都很近。本來住的是上下鋪,但李津單獨一個床,因為他太臭,有時候喝多了吐在床上也不收拾,第二天還睡上面。宿舍的人受不了,花一毛錢買了張水果攤上的草簾子,鋪在地上,但凡李津半夜喝多了回來,幾個人直接把他按在上面,吐完了還好收拾。后來有人到系里告狀,導致輔導員定期去宿舍給他清洗。而到了夏天,李津不穿鞋,也不洗腳,直接拿宣紙往腳上一裹,在學校里走來走去,穿爛了再裹一雙,絕對成了校園里的一景兒……
因為家庭背景的關系,很多人覺得李津考上天津美院是走了后門,對他另眼相看,背后還指指點點。李津對此特別反感,他反擊的方式就是憋著勁用功。他一天到晚地畫,不滿意就扔,整個墻角都堆滿了他的習作,數量之多,以至于有人能躲在紙堆中偷聽別人談戀愛。有一次畫工筆課作業,老師對他有成見,覺得他能力不行,李津便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畫三匹馬,每天都全身心地投入在那張畫上。分數下來了,87分,但一看作品,不是李津畫的,他找到自己那張,得了98分。老師想當然地以為畫得好的不是李津的作品,可見對他的成見之深,而李津正是通過自己的用功來叫這個板,為自己的能力掙回了口碑。
吃野菜 睡牛棚
除了日常的學業之外,西方的現代藝術也是李津和同學們討論的話題。從梵高、塞尚到蒙克,都曾對他們那代人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包括立體派和抽象派的藝術,他們也都有所涉獵。此外,袁運生的線描、珂勒惠支的版畫等等,也被老師們有意地引入到課堂的教學中。但總體上,這些并沒有脫離學院式的教學體系,李津對這些藝術流派的關注也更多地出于借鑒的目的,以便能夠跟個人的風格和創作進行對接。
但李津也有跟同學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每到假期都要去下鄉,甚至春節也不例外。而他性格怪異的地方在于,富裕的地方還不愿意去,每每都是找最窮的地方去體驗生活。家人怕他在外面受罪,每次都給他帶足了錢和糧票,但在窮鄉僻壤里根本沒地方花。最慘的時候,李津吃的是野菜,晚上就睡在養牛的牲口棚里。有些地方的小孩兒相互攀比,說的都是一年吃了幾塊肉。某個老鄉家里的墻角掛了一塊肉,不知掛了多長時間,李津心說,哪怕你給我切一點也好,但就是不給他切……
下鄉結束,從村里出來之后,李津看見炸油條的,買來便吃,吃幾口就吐了。心中納悶,但還是饞,看見賣豬頭肉的,吃了兩口又吐。他心想壞了,莫非得了肝炎?去醫院一檢查,什么事兒沒有,原來是肚里長時間沒有油水,腸胃一時適應不了。
這樣的經歷看似凄慘,但李津心里卻特別開心。這種往下追求的人生有一個好處,會覺得自己怎么都比別人幸運,凡事自己說了算,沒什么壓力,也不存在為了什么活著。乃至后來,李津覺得自己養成這么一種性格,畫又那么固執,就是因為對美展、獎項沒什么要求,也沒有世俗意義上的進取心。這看似一種自甘墮落,但結果卻使得藝術得到一種放任,人越往下沉,意識就飄得越高。
李津的天上人間
敦煌的震撼
1981年,李津赴敦煌寫生。或許是命中注定,快到莫高窟的時候,有一個大牌樓,突然之間仿佛有一股力量猛地拽了李津一下,讓他五體投地般趴在了地上。見到里面的佛像和壁畫之后,李津完全被震住了,感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完全超越了他以前接觸過的藝術品帶給他的感動。
分給李津的任務是臨摹北魏的壁畫《舍身飼虎》,整整一個月時間,李津便趴在洞窟里沒完沒了地畫。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種緣分,李津覺得壁畫上每一種色彩、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似曾相識,畫其實早就畫完了,但就是停不下手。
至今,李津臨摹的這張作品還保留在天津美院。李津覺得,這種感動跟宗教有一種聯系,就像是一種召喚,讓人欲罷不能,這也為他將來去西藏埋下了伏筆。盡管李津成名后的作品很世俗,但底子里卻帶有宗教的意味,這段經歷對他的影響可謂曠日持久。
敦煌寫生的3個月時間美好而充實,在甘南拉卜楞寺,李津第一次見到喇嘛廟、喇嘛以及虔誠的藏族朝佛者和牧人,心靈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并對西藏充滿了神往。以前李津下鄉,專門去河北農村去找那種臟乎乎的感覺,而這里的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到牦牛毛編織的粗糙的帳篷,李津充滿了向往,后來終于找機會睡了一晚。躺在毛烘烘的氈子上,光線從帳篷的縫隙中透進來,不遠處牛羊在吃草,耳邊就是蟲子爬動的聲音,李津感覺所有的欲望都被過濾得干凈而直接,只有時間單純地流淌,一切因果分明,自己所在意的東西離自己越來越近?;秀遍g,李津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躲在被窩里打著電筒看漫畫,內心無比地安詳而充實……
自此之后,李津行將畢業,他將奔赴西藏,人生也將就此改變。
西藏 西藏
1983年,李津順利從天津美院畢業,并留校任教。一是出于對西藏的神往,再者李津整個學生時代,每每背后被人說拉關系、走后門,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他向學校申請援藏。
父母當然不同意,因為無論是經濟還是治安環境,當時的西藏與今天難以同日而語。那時全拉薩只有不超過10個小飯館,街上的人們都是騎馬背槍而過,場景就像電影中的美國西部。學校里幾乎沒有人愿意去西藏,乃至誰去援藏,就可以獲得一個留校的名額。李津早已留校,沒有這種考慮,但他主意已定,哪怕父母不同意,自己偷著也要去。母親最終答應了李津的要求,在出發前的動員大會上,她代表天津市有關組織做了報告,因為兒子的原因,那一次她講得特別精彩動人,臺下很多人都大受感動。而自此之后,李津將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闖蕩社會。
除了平時的課程之外,李津到西藏后廣泛考察了藏北草原和山南等地,轉了很多寺院,觀看了天葬,深深地被那里的自然環境和宗教氛圍所打動,對人生的認識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前李津性格比較自卑,見人都不說話,外表又臟又瘦,還留著大胡子,甚至當年住在天津市委大院里時,家里要來客人,母親都讓他提前躲出去。
來到西藏以后,李津感到一切直接而原始,人與動物如此接近,與自然融為一體,仿佛沒有了區別。日升日落、四季輪轉,但山河依舊,牧人的生活亙古不變,唯有宗教護佑著心靈。潛移默化之中,李津的性格發生了變化,由眉頭緊鎖,到笑臉常開。所謂人生苦短,干嘛自己找不自在?這種轉變最極端的例子當屬李津看完天葬之后,以前他不愛吃肉,但看完之后來了食欲,馬上請天葬師去吃肉菜……
此時的李津單純而富有激情,憑借著直覺和本能,他創作了一組《西藏組畫》水墨系列。沒有太多的想法,也沒有過多的色彩,李津只是憑借對西藏最原始的看法直抒胸臆,其中有愛也有責任,感情熱烈卻又那么單純。
南京 南京
一年的援藏結束,李津回到內地,此時他還不知道,之前一直默默無聞的他即將受到美術界的集體關注,原因就是那一系列《西藏組畫》。
最初,何家英將這組作品推薦給了《江蘇畫刊》的余啟平,雜志以三個版面做了專題介紹。恰恰在那期雜志上,李小山發表了引起軒然大波的文章《當代中國畫之我見》,其后還有范增反駁的文章,李津便在不知不覺中卷入了爭論的焦點。而后,李世南發現這組作品后非常喜歡,來信邀請李津參加湖北武漢舉辦的“中國畫壇新作品展”。該展覽是1980年中國最重要的展覽之一,中央電視臺《文化生活》欄目還專門做了專題報導。對于年輕的李津來說,能夠參加這個展覽,無疑是一種莫大的肯定,甚至同時參加這個展覽、從未表揚過他的表姨周思聰工從此也對他另眼相看。就此,李津開始聲名在外,這也讓他今后有機會參與1988年黃山“現代藝術研討會”、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等重要的活動。
西藏雖然讓李津一夜成名,但那里畢竟不是水墨的根,他決定繼續進修。當時他有兩個選擇,父母希望他去中央美院盧沉辦的班,但李津經常去北京,覺得沒什么新鮮,只在班上打了個照面。因為自己有一些老民國的情節,再加上他已經知道南方出了谷文達等藝術家,覺得那里很開放,所以李津決定前往南京藝術學院進修。
初到南京,李津身穿尼泊爾的民族服裝,腰上系著民族腰印,皮膚曬得黢黑,似乎身上的羊肉和酥油味兒還沒褪去。這身打扮簡直與南京溫潤的氣候和繁盛的植物格格不入,讓人以為他是來自尼泊爾的留學生。還沒開始畫畫兒,李津掏出一支筆來就讓人家樂得不行,別人都用小細筆,哪見過用他那么大毛筆的,心說這北方哥們兒絕對野。
在南藝的課程對李津并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但是在前往武漢參加上述“中國畫壇新作品展”的船上,他卻巧遇朱新建,兩人喝酒聊天,發現臭味相投,馬上成了朋友。朱新建發現李津很有靈性,盡管作品的造型很粗,但形制當中并不缺乏細節。而在李津眼中,朱新建講問題很有技巧,不說得那么透,句句都是“包袱”,既有魅力又很藝術。在互相的斗嘴當中,朱新建也發現,這個外表傻乎乎的孩子對他的話有所反應,便告訴李津,他的手頭力度沒有問題,都掛風,但就差那么一點兒,打偏了,所以一定要追求準確度。而準確度,并不是指造型,而是定位、文化感應以及切入問題的角度。正所謂有理不在身高,與朱新建的交往讓李津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大兵器”,開始玩起了“繡花針”。
盲流式的藝術家
西藏賦予了李津寬廣和力度,那時他離天很近,而南京似乎讓李津重返人間,開始進入生活的層面。
西藏雖然改變了李津的人生,但是西藏文化卻離李津漸行漸遠。1987年,李津在內地創作了工筆重彩《光環系列》,雖然他很向往西藏,但畫面上超現實的渲染并非形式上的所需,主要是心理上的要求—他通過這種夢一樣的畫面,將自己安頓在喜歡的地方。
但是李津仍然顧我。1990年,他應美國費城維蘭諾瓦大學藝術系邀請赴美辦展、講學,卻因為儀表問題被認為有移民傾向而遭拒簽。不只是外表,盡管已經被業內關注,李津仍然我行我素,不加入美協,不跟隨潮流,儼然一個盲流式的藝術家。
接下來幾年,李津開始了從西藏到北京兩地往返的生活。1991年,他與攝影家莫毅同行經青海,翻閱唐古拉山進入西藏,并在拉薩創作了五十余幅抽象水墨作品;隔年之后,李津回到北京,在西城區菠蘿倉39號生活、創作,畫了一組京味作品《洗頭圖》、《洗澡圖》等等,并且與方力鈞等“圓明園”畫家密切來往;之后兩年,李津再次奔赴西藏,在那里創作了布上工筆重彩《高原練功圖》和大量水墨作品;1994年,李津與好友常工在北京東城紗絡胡同12號張大娘家租房,創作之余,經常轉后海、逛早市、會朋友,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在西藏那幾年,李津不斷在繪畫上進行著風格上的嘗試。當時,那里聚集了一大批有志青年,每天一見面談論的都是塞尚、摩爾、蒙德里安、康定斯基等藝術的話題。但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也讓李津置身潮流之外,尤其1989年之后,很多海外收藏家開始關注中國當代藝術,他們想找李津,但終因他遠在西藏而不得。等到李津回到內地之后,發現之前自己的很多同伴似乎在一夜之間都火了起來。
但有失必有得,不追隨潮流的李津正在發現普通生活與藝術的真諦,他也將從這平常的生活中找到專屬自己的藝術風格,亦即他所謂的“家常主義”。
李津的生活盛宴
飲食 男女
從1994年開始,李津的創作逐漸轉向自己的生活。那時他住在北京銅鑼鼓巷的紗絡胡同,每天趕早市、買菜、做飯,沒事在院里擺個小桌喝酒,完全過的是一種老北京的普通生活。
其實早在西藏的后期,李津就已經不再畫西藏的題材,而這幾年近乎離群索居的生活已經讓他遠離各種潮流之外。隔年之后,李津回到天津,他仍然跟很多人一起喝酒、玩,但大家并不討論藝術的事情。他也曾嘗試畫一些前衛或者更文人的作品,但終究感覺不是自己。李津發現,自己對社會和時代的關注并不是很強,他愿意去描繪的還是個人,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哄自己玩兒的涂鴉游戲,只有自己開心了才能愉悅別人。所謂的藝術為大眾服務,李津并不認同,因為藝術并不是一種社會責任,人在社會當中,更多地應該考慮如何在其中生存,煩惱也好、快樂也罷,只要如實地記錄和表現就足夠了。
1995年,李津開始創作“吃”系列。那時的李津認為,如果菜和人沒有發生關系,那么單純畫菜便沒有意義,所以那時的作品雖然名為“吃”,但是畫面中的菜還主要是為了配合人物。隔年,表姨周思聰突然辭世,李津萬分悲痛,不久又傳來李老十自殺的噩耗,他的心情再受重創。此時,李津開始選擇用一種11平尺長條形的紙進行創作,這種紙只有書法家才會用,畫畫兒的人幾乎沒有人買。于是就在這狹窄的空間的當中,一個很胖的人物置身其中,甚至身體的邊緣已經被紙裁掉,仿佛擠在了門縫中一般。而每個人的衣服上都畫滿了花草,好像一座風景優美的園林被穿在了身上。如此的構圖恰恰反照了李津當時壓抑的內心,他有一種欲望,正急于尋找爆發的突口。
轉機很快來臨,1997年,李津赴新加坡參加蔡斯民舉辦的“翰墨情境”畫展。這是李津第一次出國,來到這個干凈、明亮的園林式城市,他內心中的沉郁似乎也一洗而空。回國之后,李津的畫明顯比以前快樂了許多,色彩也更為單純。也是在那個時候,蔡斯民想要給李津舉辦一個艷情題材的展覽,但不希望作品那么直白,還要體現出人物與植物之間的關系。雖然展覽最終沒能成形,但李津卻從這時期的創造中得到了啟發,這種影響并不一定都是針對艷情的作品,他開始畫很多美女,底下配上菜肴,自己也都很少出現在畫面中了。
生活與快樂相連
全部以菜肴為主題作畫是在1998年。在李津的印象中,畫美食的藝術家并非沒有,比如齊白石的某些作品中,半個咸鴨蛋、一杯酒、一塊紅燒肉,再加上一雙筷子,便極具生活氣息,對吃和酒有興趣的人會感覺特別好。但李津是個喜歡熱烈和豐盛的人,平時請朋友吃飯,每每點一大桌子菜,看在眼里就舒服。寥寥幾筆以菜入畫,之前已經有人畫得很好,李津決定從題材的多樣性和數量上入手,而當他真正把菜肴鋪滿畫紙的時候,突然發現這種表現力也絕非簡單的一塊肉、一杯酒所能替代的。
漸漸地,國外畫廊開始進入中國,紛紛找到李津合作。先是悉尼的Ray Hughes畫廊,然后是北京的四合院畫廊,相繼為李津舉辦個展。而在北京四合院畫廊的展覽中,李津第一次展出了全部以菜肴為主題的作品,開幕當天便銷售一空。這些國外畫廊的客戶基本上都是海外的藏家或美術館,展覽的時候,來的也都是外國觀眾,李津直接的感受便是,他們喜歡他的作品。
李津的創作本意并未考慮國內觀眾追求筆墨的審美,工筆與寫意沒有分得很清,使用的顏色也更為西畫。但對于中國藝術家而言,使用毛筆就像是天生就會拿筷子的一種本能,而李津的筆墨雖然沒有刻意追隨古人,但他的創作狀態卻與古人相仿,這便與別人產生了區別。隨著畫廊的不斷推廣,李津發現除了美國、澳大利亞、德國的藏家和觀眾,連韓國人和非洲人都喜歡他的作品。究其原因,李津只畫自己的生活與欲望,而生活與快樂相連,這是無論國內還是國外的觀眾所無法拒絕的。更重要的是,李津與西方畫廊的合作一開始就采用了西方專業的運作模式,這對他以后的職業生涯也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及至他的市場興起時,也沒有受到傷害。
自信與爆發
2000年之后,李津的市場和社會關注度逐漸提升,甚至隸屬于美協的一些著名藝術家也對他另眼相看。策展人的邀請也出現了,2002年,李津參加成都雙年展,首次展出了18米的長卷《大餐》。接下來一年,在四合院畫廊馬芝安的牽線下,李津赴美國西雅圖博物館亞洲館舉辦個展,這也是該館第一次舉辦中國藝術家的個展。
展覽中一幅十幾米的長卷《盛宴》被西雅圖博物館收藏,無論是水墨還是油畫,如此大尺幅的表現菜肴的作品從幾乎從沒有過,不知不覺間,飲食題材已經成為了李津的一個品牌。但僅僅當作品牌畫過幾年之后,李津便感到厭倦,對他而言,這種感覺就像唱歌—唱卡拉OK就算累死也不覺得虧,但是當成演唱會去表演,就已經沒有了動力。
但李津終究獲得了認可,在從大學畢業、單打獨斗地進行了20年的創作之后,他終于開始找到自信。他甚至發現,無論是新文人畫還是實驗水墨,這些他從未主動參與的美術潮流中,自己也被占有了一席之地。
2007年,李津迎來了創作的爆發期。一是他在北京環鐵藝術區的工作室落成使用,以前他只在小屋子里畫畫兒,現在空間一大、氣場也對,心情便大不一樣,每天都特別快樂。緊接著就是悉尼Ray Hughes畫廊、“藝術長沙”、首爾ARTSIDE畫廊、舊金山漢斯畫廊的連續4個個展,并且出了3本畫冊,李津心情特別愉悅。這種良好的狀態也反映在創作上,在以個人生活為主線的總基調上,不同題材、不同尺幅的作品李津信手拈來,他正在成為外人眼中的光環下的成功的李津……
我是我生活的主宰
在不同的場合,李津曾不止一次地提到2006年在成都青城山創作的一系列黑白水墨作品。那一年,李津剛在青城山買了房子,一到那里,便感覺一草一木都充滿了靈性,那么干凈、透明。沒有大魚大肉,李津每天摘摘小草、喝點小酒、啃個兔頭就十分滿足,沒事兒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那里靜靜地發呆。這樣的心境投射到畫面上,便是一根青蔥、兩個蘿卜或者幾叢雜草,看似寡淡,卻極富古意。直至現在,李津仍然認為這些黑白的作品擁有很高的境界,他也想借此證明,在飲食男女的花紅酒綠背后,他也有遠離凡塵的單純的追求。
在李津的新工作室中,掛著兩幅最新創作的水墨人物,雖是單純的黑白兩色,但夸張的造型、濃烈的墨色,可謂龍行虎步、筆挾風雷。這與人們熟知的李津作品大異其趣,也不討大多數藏家的喜歡,但李津卻畫得過癮。
有時候,李津特別懷念市場沒有那么火爆的時候。賣得不多,也餓不死,總不至于太尷尬,心情好的時候就畫開放一點,不好的時候就收一些,創作跟著情緒進行,這是李津最理想的狀態。
盡管市場很難被藝術家所控制,但李津仍是李津。他仍然懷念小時候住的那座德式二層建筑,這里的環境不僅培養了他西畫的感覺,也是他以玩樂心態作畫的最初啟蒙地;他也懷念下鄉時的牛棚和西藏的氈房,日子雖然清苦,但心里踏實。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李津走走停停,興之所至之時,他可以白日縱酒、夜半笙歌,繁花散過之后,他也能夠沉心靜氣、獨享清幽。這便是李津樂在其中的生活,就像是他的藝術,二者難分彼此;就像他在采訪中無意說出的那句話:“我必須是我,我的生活、我的一切,我是其中的主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