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家百代香

悲欣交集終不悔

100年前，我家就過上了小康生活。我家的碉樓矗立在高州城郊區，幾里路外都能看得見。但碉樓并沒能保證我家的安全，我家先后兩次遭土匪洗劫。因此，我們兄弟姐妹都很低調，一心一意埋頭讀書。

我出生的那一年冬天，三十多個土匪又一次攻進我家碉樓。土匪沒有大炮，明攻不大可能進入碉樓，他們半夜里攀上碉樓房頂，揭開瓦片，鋸斷房梁，縋繩而入。其時，我父親在城里開店做生意，家里并沒有多少現銀，土匪翻箱倒柜，沒能搜刮出多少財物，就綁走了我的兩個哥哥，讓我們帶五百塊現大洋去山上贖人。

我們的家底其實并不殷實，拿不出五百塊現大洋。正在一家老少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之時，我大哥攀越懸崖峭壁，從土匪窩里跑了回來。跑了一個人，也不知道是掉下懸崖，還是葬身猛獸之口，土匪最后只索要了兩百塊現大洋，放回了我二哥。

我大哥從土匪窩虎口脫險的經歷，讓他萌生了從軍的念頭。他想在部隊里混個一官半職，然后，帶兵回來，把土匪一舉剿滅。懷著報仇雪恨的念頭，大哥從高州中學高中畢業之后，考取了黃埔軍校。然后，大哥就南征北戰，開始了戎馬生涯。大哥在戰火中一路升遷，成了叱咤風云的人物，才知道拯救中華民族才是軍人的根本，幾個土匪簡直不足掛齒，他不再提帶兵回家剿匪的事兒，甚至沒時間回家了，只是不時有書信回來。

大哥上軍校之前就已結婚，育有一女。他寄回的家信中，有一頁是專門寫給大嫂的。大嫂不識字，只能請別人念。大嫂有話要對大哥說，也只能由別人代筆。夫妻之情，由別人轉述之后，自然就沒什么意思了。有一天，大嫂突然對我母親說她想讀書。母親什么都不怕，就怕子女不愛讀書，對大嫂要讀書的要求，她自然是滿口答應。離大嫂娘家不遠的村子，有一間新式學堂，大嫂就帶著女兒回娘家，進了學堂。

大嫂天資聰穎，加上急于跟大哥通信，學習很是刻苦，只學習了兩年，就能跟大哥書信往來了。從此以后，大嫂天天躲在房里，把大哥的來信讀了又讀，或者，悄悄給大哥寫信，誰也不許偷看。

讀書識字，給大嫂帶來了許多快樂，也給她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那時候，成功的男人，愛娶小妾。大哥也未能免俗，瞞著家里在外面娶了個小妾，生了一男一女。一直瞞著也沒事，大哥卻忍不住寫信向爸媽“報喜”。結果，“報喜信”陰差陽錯地讓大嫂看到了。

大嫂愛讀書，深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裝了一腦子浪漫思想，對腐朽的封建習俗深惡痛絕。大哥納妾，對大嫂是致命的打擊，當時，大嫂讀了大哥的信，放聲大哭，哭得昏倒在地。自此以后，大嫂心灰意冷，不言不語，慢慢地抑郁成疾，變得癡癡呆呆了。其時，大哥正在抗日戰場上浴血奮戰，沒時間回來安慰妻子，結果，大嫂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最終悲憤而逝。抗戰勝利后，大哥回家來，大嫂已變成了一堆黃土。

心有書香何所懼

我九歲發蒙，進村里的書房讀書。書房只有一位先生，先教《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然后是四書五經。我在書房讀書三年，生吞活剝背下了許多古書，卻一直似懂非懂。我十二歲那一年，離我家八九里遠的一個村子，辦了一家新式學校，招生很嚴格，需通過考試才能入學。我很想去新學校讀書，可是，我沒學算術，也沒學白話作文，如何才能通過考試呢？

那時候，大嫂還在，剛剛小學畢業，聽說我要投考那所新式學校，馬上教會我認識了十個阿拉伯數字以及簡單算術，又寫了三篇白話作文，讓我背熟。入學考試，我速成的算術考得不太理想，但作文考得很不錯，作文題目是《我們來校的目的》，與大嫂寫的一篇范文相似，我把大嫂的作文默寫出來，略加改動，就獲得了高分。我最終被學校錄取了，直接讀高小，從五年級開始讀。

從我家到學校，要翻過三座山，趟過一條河，穿過一道峽谷，橫過一片田野，一路上有毒蟲猛獸，奸惡小人，還有傳說中的孤魂野鬼，更可怕的是日本飛機，突然就從山那邊飛過來，見人就亂扔炸彈亂開槍。我，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不可能不害怕。可我更害怕不能上學讀書，所以，我必須裝作什么都不怕的樣子。知女莫若娘，母親深知女兒內心的恐懼，每天早上天沒亮，當我摸黑出門上學時，母親總是打著火把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直到天大亮，路上有人來往時，母親才返身回去。

日本飛機常來高州轟炸，我上學路上，或者，正上著課，飛機突然就出現了，我和同學們就趕緊躲藏。我親眼看見，躲藏不及的路人被炸上半空，鮮血和碎肉像下雨一般往下落。抗戰期間，日軍炸斷了鑒江大橋，炸死炸傷高州平民好幾百人（包括我堂兄一家四口），但一點也沒有影響到我讀書的決心。我的算術上五年級時，是全班最后幾名，到六年級時，已是全班第二名。我讀完高小后，考進了省立高州女子師范學校，讀完初師又讀高師。

我讀高師的時候，解放軍來到了高州城。我的許多同學都考上解放軍的文工團或文化教員，跟著大軍走了。我陪同學去報考，也試著報名參加了考試，試了兩次，都考上了。隊伍要出發時，我考慮來考慮去，最終改變了主意，我的書還沒有讀完，還是拿到高師畢業文憑后再考慮何去何從吧。從軍的同學，后來都過得很風光，我則當了一輩子教師，但我一點也不后悔。現在，我已經八十六歲了，我還是覺得，讀書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

未婚夫永德也怕我跟解放軍走了，催我結婚。我說，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結婚后讓我繼續讀書。永德也是讀書之人，畢業于中山大學法律系，他答應了我的條件。于是，我們結婚了。

新婚蜜月，我照常上學。

婚后三個月，我感覺四肢乏力，還惡心嘔吐，我以為自己生病了，心懷忐忑去看醫生。醫生滿面笑容，說：“恭喜，你懷孕了。”

我大驚失色，懷孕了我怎么讀書呀！

滿門都是讀書人

懷孕了我也不能耽誤一節課，我挺著大肚子每天渡過鑒江河去上學，中午又渡河回家吃飯，每天來回渡河四次。臨產的那一天，我還是堅持上學，下午放學回家感覺不適，晚上就生下了長子大秋。

生下大秋第三天，我又上學去了。

與此同時，我娘家與婆家被歷史的洪流淹沒，都被劃為地主，田地、房屋、財物被瓜分一空，我母親被批斗至死。母親為我讀書嘔心瀝血，卻看不到我成為人才的那一天了。撫摸著母親被打得體無完膚的遺體，我還不敢大聲哭，只怕被人聽到罪加一等。

一夜之間，我和永德從王子和公主淪為貧賤夫妻。我的奶水本來就不多，加上身心的煎熬，讓奶水突然斷掉了。我們沒有錢買奶粉和糖，大秋常常餓得哇哇大哭，瘦得像一根風干的黃瓜。更悲涼的是，大秋半歲的時候發高燒，我沒錢帶他去看醫生，只用土辦法為他降溫；實在降不下來，不得不帶他去看醫生，才知道孩子得的是腦膜炎，已錯過最佳治療時機，病雖然治好了，卻留下了終生遺憾，大秋我的兒，失聰了！

有人安慰我，大秋失聰，完全是時代悲劇，但我始終無法釋懷。后來，上帝看我太苦，又賜給我四個兒女，個個聰明伶俐，我還是不能從自責和愧疚中解脫出來。一個受傷的孩子，足以讓母親心痛一輩子，即使上帝補償她一百個健康的孩子，也不能讓她緊揪著的心稍為舒緩一下子。

確認大秋失聰的時候，我已經高師畢業，做了教師。我們夫妻倆的工資，幾乎全用來為大秋治病了。只要聽說哪里有能治療聾啞兒童的醫生，不論真假，我和永德都會帶著大秋前去試一試。然而，幾年折騰下來，效果甚微，大秋我的兒，成了聾啞兒。

大秋漸漸長大，越來越懂事，雖然聽不見，也不會說話，但他能從我的眼神和細微的動作知道我需要什么，準確及時地把我需要的東西遞到我手里。大秋成了我最得力的左右手，更是弟弟妹妹最可靠的大哥，我上課的時候，弟弟妹妹都是由大秋看護的，兩個妹妹更是他背大的。大秋越乖巧，我心中越沉痛。我發誓，一定要讓大秋像正常男孩一樣長大。

我本來是中學教師，卻主動要求教小學，從一年級教起。我沒有能力教大秋聽聲、說話，但我相信，我一定能教會他讀書，我們家的孩子，不能不讀書。

有許多人覺得，我讓一個聾啞孩子像正常孩子一樣完成小學教育，是一個了不起的偉大工程。我倒沒什么感覺，在我的心中，我的大秋就是一個正常孩子，雖然我們不能用言語交流，但骨肉相連的母子之情，早已讓我們心心相印，我們彼此都明白對方要表達什么。所以，教大秋我并不覺得比教一個正常孩子更麻煩。從一年級到六年級，我并沒有對大秋特別關照，大秋憑他的努力和天賦，順利畢業升入初中。

初中畢業的大秋，成了殘疾人的寶貝。民政局辦福利工廠時，特意把他招去，因為大秋能識字會寫作，是正常人與聾啞人交流的最合適人選。現在，大秋（大名鐘光明）是廣東省殘聯主席團委員，茂名市聾人協會主席。

我的其他四個兒女，在“文革”中，未能順利升學，“文革”結束后，都先后考上大學，成了時代精英。我的孫子和孫女、外孫和外孫女，碰上了好時代，更是如魚得水，讀的都是中外名校。每年我過生日，兒孫環繞我身邊，我總要向他們說起祖宗教導：書為瑰寶一生用，德若良田百世耕。

編輯/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