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法國沙龍本已在19世紀消亡,然而,在20世紀的布列塔尼,詩人讓娜·拜德-薇爾的文學沙龍又悄然面世。女主人不再倡導貴族沙龍一貫的“談話藝術”,而是以自己的沙龍為交流中心,力求擴大布列塔尼文學和文化的影響,開創了地域文學的先河。本文重點分析這種名為“復舊”,實則“迎新”的現象。
關鍵詞:讓娜·拜德-薇爾 布列塔尼 沙龍 地域文學
沙龍是法國文學史上一道亮麗奪目的風景線,它的發展對各世紀的文學藝術創作、思想潮流進步甚至政治觀點更迭,都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追本溯源,法國沙龍文化起源于17世紀,在文藝復興帶來的人文主義思潮影響下,在宗教改革挑戰神權的幫助下,法國文學的重點從“神”轉變到“人”,整個社會閃耀著理性的火花。從菡布耶(Rambouillet){1}侯爵夫人起,沙龍文化迅速發展,在18世紀達到頂峰,陸續出現了蕾碧娜絲(Lespinasse)小姐、愛比奈(?魪pinay)夫人、讓莉(Genlis)夫人等幾位著名的女主人,其中還包括被拿破侖懷疑為間諜的斯達爾夫人。沙龍在19世紀走向衰落,荷卡米爾(Ré camier)小姐幾乎是最后一位在法國歷史上留名的沙龍組織者了。
但是,到了20世紀,在法國布列塔尼大區的布列斯特(Brest),又有一個文學沙龍面世,組織者是當時很有名氣的女詩人讓娜·拜德-薇爾(Jeanne Perdriel-Vaissière)(以下均簡稱“讓娜”)。身為詩人,必定洞悉文學發展的規律,了解社會文化形式,按理說,應該不會行此“倒行逆施”之舉。那么,是什么讓讓娜有勇氣在沙龍已經消亡的20世紀重新打起這面大旗?她的文學沙龍在當時得到了怎樣的反響?這種現象是進步還是退步呢?
一、詩人讓娜
雖然她的沙龍在布列塔尼風靡一時,讓娜卻并非土生土長的布列塔尼人。她于1870年生于科西嘉島上的阿雅克修(Ajaccio),幼年時代隨父親經歷了多次遷徙,十歲時遷入布列塔尼東部的昂坦(Antrain)小城,從此開始了在這片土地上的生活。19世紀80年代,布列塔尼受現代工業的影響很少,自然風光中盡顯原始的魅力。昂坦雖是個面積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小城,卻遍布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城堡、教堂、廣場等建筑,充斥著濃郁的歷史氣息。自然和歷史的雙重因素很快吸引了讓娜,她從此和這片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雖然讓娜的父親是法國南方人,她自己的出生地也在國家最南部,但讓娜把布列塔尼稱為自己的“故鄉”,在多部作品中提到“我的”布列塔尼。成年后的讓娜曾到巴黎女子學院讀書,看著自己的同學一個個嫁到大城市甚至國外,她毫不艷羨,一心回到布列塔尼,這個至今都被巴黎人稱為“鄉下”的地方。1891年,她嫁給了當地一位海軍軍官,從此真正扎根此處。
顛沛的童年曾帶給小讓娜深深的孤獨感。生活環境不停變換、周圍朋友來來去去,這樣的日子常常讓她有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覺,變得比同齡女孩細心和敏感。但她沒有在此種環境下消沉,而是找到了一個宣泄情緒的突破口——寫作。在讓娜十六歲的詩作《使命》中,她提到十幾歲時,“作詩的欲望”已經將她“吞噬”,“手已經是心靈的樂器”。對于自己早早投身文學創作的事實,她用浪漫主義的手法這樣描述:
聲音滿是誘惑力的繆斯女神,
某天親吻了襁褓中我的額頭,
她炯炯的目光固定在我的面上,
我抬手伸向這新的夢境,
這樣獻給了她自己一半的靈魂。{2}
至此,因變遷而產生的細致和敏感成為了她有利的工具:讓她以獨特的視角認識自己居住的土地,并和它產生交流;還讓她早早地悟到人生短暫,時時思索生命的意義。寫作的習慣就這樣延續下來,貫穿了她的一生。讓娜1951年去世以后,盡管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她的后人還是整理到她的手稿八本,日記六本,其中不乏未出版的作品。
讓娜的創作以詩歌為主,一生共出版八部詩集。因她居住的布列塔尼大區瀕臨大西洋,又因為自己丈夫的海上軍旅生涯,讓娜特別關注布列塔尼獨特的海岸風光、海洋不可抗拒的魅力、深海中的危險甚至殺機、以海為生的人對回歸的渴望、海邊留守女人的孤獨等主題。她的第一部詩集《稍縱即逝的夢》(Les Rêves qui passent)已經初顯其對海洋和女性題材的處理功底。第三部作品《等待的女人們》(Celles qui attendent)寫盡了海邊女人一生中反復經歷的回歸之喜和離別之痛,充滿波德萊爾式的憂郁,來源于自身生活的詩篇使讀者感受到了作者真摯感情的傳遞,這部詩集使三十七歲的讓娜第一次贏得了法蘭西文學獎,并成為了海洋文學和女性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寫作手法越來越純熟,第七部作品《葉子集》(Feuillages)因其傳遞的生活哲理和人生智慧、誘人深思的馬拉美式的神秘和完美再次獲獎。
19世紀是詩歌的黃金時代,浪漫主義、巴那斯主義和象征主義三大流派先后統領法國文壇。而讓娜在女作家地位低下的時代,堅持自成一派,篤信詩歌為心靈而歌。早在第一本詩集中,她就借描寫夜鶯,明確表示了自己的特立獨行:“歌唱心靈的詩句”。③布列塔尼見證了她一步步提筆創作,成為有影響力的詩人,還創作小說、短劇和文學評論,而讓娜也以“布列塔尼女詩人”自居。另外,讓娜不愿“閉門造車”,還兼任了很多社會職務,其中大部分在她鐘愛的布列塔尼,比如:布列塔尼學會副會長,布列斯特學會副會長,布列塔尼克爾特文化研究學會成員等;也有全國范圍內的,比如法國文人協會和法國詩人協會秘書。
二、沙龍女主人讓娜
當然,讓娜最主要的社會活動,就是布列斯特文學沙龍的組織?;楹?,讓娜隨丈夫移居軍事重地、港口城市布列斯特。從1900年起到其夫退役的1920年,每月舉辦兩次沙龍,具體時間是每隔一次的星期五下午,地點在她位于伏爾泰街(rue Voltaire)13號的家里。雖然把這項活動定義為“文學”沙龍,讓娜邀請的參加者絕不僅僅限于文學界。除了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學教師、期刊雜志主編和出版商,她還廣邀音樂家、畫家、雕塑家、哲學家、歷史學家、語言學家,甚至當地軍界和政界要員。受讓娜邀請的朋友中有一些在中國的知名度也相當高,為文學、語言學和史學界學者熟知,比如以《善意的人們》成為長河小說的代表人物、在法國20世紀文學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小說家儒勒·羅曼;又如三次旅居中國,在中國歷史和文化潤養下完成了絕大多數作品,并受西安碑林啟發創造了碑體詩,為中法文學和文化交流做出杰出貢獻的謝閣蘭。
法國沙龍的重要作用,是給自然及人文科學各界的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思想交流的空間,進而推動了整個社會的進步,特別為文學、哲學、文化、政治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沙龍中的交流講究“談話的藝術”,對參加者的語言要求很高,既要高雅自然,又要不失幽默風趣。但這種追求后來走入了極端,人們對語言的要求太過精確,而后又加入了一些上流社會的習氣,女主人和參加者都要衣著精致、打扮時髦,談話相處要殷勤周全、紳士淑女。于是沙龍帶來了一定的副作用,使得上流社會彌漫著一股故作風雅、矯揉造作之風,這種現象掩蓋了語言原有的高雅,反而讓人感受到一種做作的“矯情”。莫里哀就曾經在《可笑的女才子》中對此進行了諷刺,而啟蒙思想家盧梭因為性格靦腆,不善言辭,在18世紀沙龍風靡法國的年代,一生竟只進過愛比奈夫人一人的沙龍。
而讓娜的沙龍絕不再延續傳統模式,挖空心思地追求“談話的藝術”、考究的著裝或是紳士淑女之風。她的沙龍匯集各界名流,只有一個簡單的要求,那就是:參加者和她一樣,深愛著布列塔尼。
讓娜對布列塔尼的愛和20世紀初的“布列塔尼文化復興運動”不謀而合。法國人大部分是高盧人的后裔,而布列塔尼的土地上,卻生活著原始高盧人和英國威爾士人融合的民族。中世紀的布列塔尼是完全獨立的公國,1499年布列塔尼安娜女公爵嫁給法國國王路易十二后,布列塔尼才失去了自治權。在以后的幾個世紀中,布列塔尼人潛意識里并不接受自己是法國人的事實。他們的布列塔尼語和法語不同語系,整個大區有自己獨特的歷史背景、社會習俗和文學形式。20世紀初,布列塔尼文人不滿全國文學發展唯巴黎馬首是瞻,倡導在全法國范圍內,保護和發展各大區的語言、文學和文化,繼而掀起“布列塔尼文化復興運動”。同樣的目標使讓娜很快融入到這次運動中,她的沙龍便成了熱愛和保護布列塔尼人士的集會交流中心,她也迅速成為這場運動的領導人物之一。
文化復興包括很多時期,每個時期都有不同的名字、領導人和倡導的方向,但基本準則都是保護和發展地區語言、文學和文化。其中著名的領導人有:成立布列塔尼巴那斯詩派的詩人路易·提埃爾瑟林(Louis Tiercelin),弘揚布列塔尼戲劇的作家阿納道爾·勒博哈茨(Anatole Le Braz),和要求從政治角度保護布列塔尼語言和文化的社會活動家卡米爾·勒麥荷西代姆(Camille Le Mercier d’Erm),他們的主張也代表了運
動的不同階段。這三個人都是讓娜沙龍的座上賓。特別是前兩位,讓娜配合他們的步調,為沙龍設計了各種豐富多彩的文化活動。
提埃爾瑟林于1889年創立“布列塔尼巴那斯派”,基本延續巴那斯派“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并要求詩歌創作的背景要以布列塔尼的海岸風光和歷史傳說為主,詩篇客觀、無我。他還倡導詩人們復興布列塔尼特有的文學形式,比如傳統的“索納詩(s?觝ne)”,每一詩段后都有疊句,音樂性極強,詩段中最少可以只有兩句詩,自由度很大,用于抒情或諷刺,表達情感或宗教主題。布列塔尼巴那斯詩人常在讓娜的沙龍進行新作朗讀和作品交流,詩人們興致來了,還會進行集體創作,各界人士其樂融融。讓娜自己就在提埃爾瑟林的指導下,創作了兩首索納詩。沙龍成員謝閣蘭旅居中國期間,也曾不遠萬里,將自己《碑集》的底稿寄回布列斯特,拜托讓娜在沙龍中宣讀,并向他轉述大家的意見和反響。
讓娜和勒博哈茨的交流是另一種形式,勒博哈茨大力倡導復興布列塔尼民間流行的小布景街頭短劇,主題是海邊人的宗教信仰和布列塔尼歷史傳說。讓娜與他充分利用沙龍在場地、人才方面的優勢,將新劇在沙龍中進行預演。重要的是,沙龍中人才濟濟,音樂家代奧道爾·博苔爾(Théodore Botrel)等可以為劇作配樂,還能演唱,畫家夏爾·科泰(Charles Cottet)等可以對布景和服裝給出良好的建議,愛德華·博費斯(Edouard Beaufils)等作家可以給劇本提出真誠的修改意見……除了勒博哈茨這樣的劇作家,提埃爾瑟林和沙龍中的其他文人偶爾也進行短劇創作,包括讓娜本人。他們經?;ハ鄮椭⒁黄疬M步。有意思的是,他們還常常相互推薦演員,有時還親自上陣。讓娜就常在自己和朋友的作品中出演,她后人的手中,至今保存著她在自己沙龍中演出的十幾張照片。布列塔尼沙龍的新劇預演十分成功,甚至讓女主人的影響擴展到了巴黎?!懂敶s志》(Revue du temps présent)的主編畢昂艾梅(Bienaymé)為參加朋友婚禮,機緣巧合地到了布列斯特,受邀到讓娜的沙龍中看了一幕短劇。他隨即寫信給女主人說,自己本以為在布列斯特的日子會很無聊,但現在,“伏爾泰街的小短劇充滿了我的回憶”④。畢昂艾梅佩服讓娜的才華,而后時不時地寫信向她約稿。
伏爾泰街的沙龍使布列斯特在20世紀初,成為布列塔尼的文化中心。布列塔尼的文學和文化,也因此得到全國范圍內的廣泛關注,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能與巴黎地區代表的“中央文學”相抗衡,推動了法國文學的均衡發展。儒勒·羅曼在對布列斯特生活的回憶中,稱贊讓娜的沙龍是一個“文學和美妙思想的聚集中心”⑤。
由此看來,布列斯特的沙龍非但不是舊文化習俗的復辟,還開創了“區域文學”的先河?!皡^域”的劃分,是兼顧地理認知傳統和國家行政區劃的。每個區域的文學都有其獨一無二、不容忽視的形態與特點,正是各個區域文學之間的“對立”和“對話”,共同牽引了一個時代的文學發展形態。區域文學是以空間為單位,來細化一個國家的文學的新研究領域。
在我國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全國各地報刊上公開發表的有關區域文化與文學研究的論文已有數百篇之多,出版的涉及區域文化與文學的叢書及相關研究著作不下百部,有關區域文化與文學的話題日益引起了文學界和學術界的廣泛重視”⑥。在法國,此項研究也正值熱點時期,僅就這一概念的表達,就涌現了“文學地理(Géographie littéraire)”、“地理與文學(Géographie et Littérature)”、“地理文學(Géolittérature)”等多種說法。2011年,法國巴黎三大著名教授米歇爾·考羅(Michel Collot)專門就此話題組織了為期一周的研討會。
在地域文學作為一個新的文化和文學研究熱潮在國內外蓬勃興起之際,我們不應忘了它的先驅人物,敢于在20世紀初逆流而上復興沙龍、為其所熱愛的布列塔尼文學和文化闖出一片天地的女子——讓娜·拜德-薇爾。
① 本文對在國內沒有統一譯名的法國作家或作品,均在括號內注出原文,以免因翻譯造成資料查找的困難。本文所引用的法語資料均為筆者自譯,其中詩人未出版的手稿和信件由其后人提供,為筆者在法國攻讀博士學位對他們登門拜訪時所得。
② [法]讓娜·拜德-薇爾:《使命》,1886年5月1日作,手稿第二本,第65—67頁。
③ [法]讓娜·拜德-薇爾:《同一首歌曲,不同的疊句》(第四首),《稍縱即逝的夢》,巴黎A. Lemerre出版社1899年版,第108頁。
④ 畢昂艾梅于1909年12月10日給讓娜的信。
⑤ [法]儒勒·羅曼:《布列斯特的回憶》,《伊洛瓦斯事記》1963年第38期,第61頁。
⑥ 周曉風:《區域文學——文學研究的新視野》,《中國文學研究》2002年第4期,第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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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楊匡漢.“文學地理”:統一與多樣的大存在[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8-30.
[4] 晁成林.區域文學廿年研究之總檢討——兼論區域文學學科構建的可能與瓶頸[J].社會科學家,2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