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蓋爾·瓊斯是澳大利亞當代著名女作家,在小說《六十盞燈》中,她塑造了一個有著復雜、輾轉的流散經歷的女主人公——露西。露西從出生地澳大利亞遷移到英國,從英國來到印度,最后又回到英國,短暫的一生幾乎都處于流散之中。這一歷程伴隨著她對家園無時無刻的回憶與懷念,伴隨著無法消弭的孤獨感以及在異國他鄉作為一個異邦人的不適應感。然而,這一歷程也讓露西擁有了跨越一國一種族的多重視野,她對于文化間的差異與沖突有著異于他人的理解與包容。作者蓋爾·瓊斯借露西的流散經歷與愛情體驗對文化間的交流與融合作了一番期盼和展望:在流散中具備跨文化的視野,真誠地理解、包容各國文化,用這一超越種族和民族的愛架起文化間的橋梁。
關鍵詞:蓋爾·瓊斯 《六十盞燈》 流散 跨文化
蓋爾·瓊斯(Gail Jones),澳大利亞當代著名女作家。在西澳大利亞州大學教授文學、電影與文化。著有短篇小說集《氣味屋》和《圖騰》。她的首部長篇小說《黑鏡子》獲2003年凱博獎和同年西澳大利亞州總理圖書獎——最佳小說獎。第二部小說《六十盞燈》入圍2004年布克獎初選,獲2005年邁爾斯·弗蘭克林獎年度小說獎,2004年西澳大利亞州總理圖書獎的小說獎和總理獎及2006年南澳大利亞州文學節最佳小說獎。第三部小說《夢囈》同時進入2007年邁爾斯·弗蘭克林獎、NSW最佳小說獎和凱博獎復選。最新一部小說《抱歉》也于2008年在中國出版。
蓋爾·瓊斯童年在澳大利亞多元文化環境下生活,而后求學歐洲,這樣的經歷為她認識世界及自身寫作提供了多重視角。她的作品“多描寫澳大利亞人面臨邊緣化和身份認同危機,內容不一,但都表達了流散主題”①。對蓋爾·瓊斯的研究在國內幾乎是空白。本文以蓋爾·瓊斯的《六十盞燈》為文本,結合相關后殖民理論和流散理論,梳理并分析小說主人公露西的多次流散經歷,從而探究小說所要表達的主題。
一
diaspora,流散,也翻譯為飛散、流亡、族裔散居、離散等。來自希臘語diasperirein,其中“dia”表示“分開或穿越”,詞根“sperein”表示“播種或播撒”,最初指植物借花粉和種子的傳播播撒而繁衍生長。“流散”最初在英語里是大寫的,用來表示被上帝放逐的猶太人,常常與“受害”(victimhood)的心態相聯系。在此意義上,“流散”包含著離根失鄉、客居他鄉的痛苦。文化批評家們認為當代的流散有著迥異于早前猶太流散人群的特征。
在當代的文學創作和文化實踐中,飛散成為一種新概念、新視角,含有文化跨民族性、文化翻譯、文化旅行、文化混合等含義……作為新的視角,飛散體現著超越的邏輯;它以跨民族的氣度看待民族文化,以翻譯的藝術繁衍家園;它攜帶歷史負面的陰影,卻是以肯定生命的繁衍形成性格……飛散是生命繁衍的形式。②
因此,對主體而言,流散的經歷不一定就意味著損失和痛楚,也意味著擁有不止一個歷史、一個時間和空間、一個過去和未來的可能性。
大多數人主要知道一種文化、一種環境、一個家,然而流亡者至少知道兩個;這個多重視野產生一種覺知:覺知同時并存的緬想,而這種覺知——借用音樂的術語來說——是對位的。……在這種理解中有一種獨特的樂趣,特別是如果流亡者覺知到其他對位的、貶低正統的判斷并且提高欣賞的同情心并置的時候。③
在《六十盞燈》中,主人公露西從出生地澳大利亞遷移到英國,從英國來到印度,最后又回到英國。這一輾轉復雜的流散經歷既有著離鄉之痛,又是一種“生命繁衍的形式”,更具有“獨特的樂趣”。
二
(一)澳大利亞:永遠的回憶源頭
露西在澳大利亞生活一直到八歲。當她八歲、哥哥托馬斯十歲的時候,傷痛降臨在他們身上。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傷心過度,撇下他們跟著母親走了。父母的突然離世在他們心靈中造成了巨大的創傷,從此孤獨感便一直伴隨著他們。后來舅舅奈維爾將兩兄妹帶到了英國生活,澳大利亞成了歷史,成了過去。
然而,“過去繼續對我們說話。但過去已不再是簡單的、實際的‘過去’,因為我們與它們的關系,就好像孩子之與母親的關系一樣,總是已經是‘破裂之后的’關系。它總是由記憶、幻想、敘事和神話建構的”④。露西在以后的成長中經常回憶過去,這“過去”大多是小時候母親給她講的那些故事,有神話故事、母親小時候的故事和編出來的故事等等,這些故事“無形地將她填滿”。其中一個是印度飛行的荷蘭人的故事:荷蘭人乘著一艘懸
在熱氣球下面的威尼斯小船在天上航行,細細查看印度的每一座宮殿,要尋找一位美麗的公主。結局各種各樣,但都不是大團圓。長大后的露西跟一位在去印度的船上與她有著露水情緣的男子威廉·柯洛里提到過這一故事,但威廉·柯洛里絲毫不感興趣。后來又跟艾薩克·牛頓——奈維爾舅舅的朋友、在印度的相親對象提起,艾薩克澄清了故事的原貌,露西備感失望,因為這與她從母親口中聽到的相差太遠。
冰窖、荷蘭人、熱氣球、光……露西不可遏制地、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這些在她腦海深處的形象,通過這些形象的閃現,一次又一次地重構母親生前的美麗形象,懷念那久遠的、逝去的過往。離開故土,在異國他鄉長大,而后獨自旅行,在短暫的二十二歲的生命中,露西似乎一直處于不斷地行走當中。雖然在行走當中視野變得越來越開闊,思想變得越來越成熟,但孤獨感始終伴隨著她,回憶,是溝通過去與現在、故土與異鄉、漂泊與安穩的唯一方式。幸運的是,一次偶然的機會,露西在英國重逢了曾經照顧過兄妹倆的閔勤太太。露西說:“我們倆都從孤獨中被解救出來了,我還逃出了一直感受到的那種異邦人的感覺,我不再是一個來自沒人知道也沒人相信的國度的人了。”⑤
(二)英國:沉悶的白色
露西對英國的整體印象大概可以用“沉悶的白色”來概括,而且她并不喜歡這種“沉悶的白色”。初到英國時,一切都讓露西感到陌生和不適應:
那么多條道路和巷子,任是哪個姑娘也記不住,成千上萬的煙囪戳向天空,建筑物,那無盡無休的建筑物,外墻都那么復雜,像一張張——蹙緊額頭的瞎子——的臉。空氣是棕色嗆人的武器:倫敦人走路時全都面孔朝地,仿佛煙霧很重,壓在他們頭上似的。他們都深陷在沉沉的憂愁里。看著惹人厭,令人惱。
澳大利亞燦爛的陽光、爽朗的氣候、來自各個國家和各個民族的僑民,都與這沉悶的英國有著天壤之別,因此露西認為“英國是一個蒼白而虛弱的國家,到處都是凍得發紫的死白臉龐”。
當露西挑剔地審視英國時,英國也在用同樣的眼光打量審視她。首先,來自澳大利亞的口音使她備受英國嘲弄:不管是上學還是工作,露西和托馬斯都不得不忍受來自同學或工友沒完沒了的欺侮和排斥;另外,英國冬天可怕的冷空氣也在無情地折磨著兩個澳大利亞的身體,時刻提醒著他們的外來性。
露西在英國待到十五歲時,在奈維爾舅舅的提議下,前往印度。于是,白色在紛繁濃重的色彩包圍下顯得分外突兀。在一個人來人往的集市里,相對于印度本地婦女大量的色彩,露西第一次覺得自己漂得太白、太淡了,自己的臉在一片銅色中就像一盞白燈。此時,“她希望自己能黑一點,希望自己是印度人”。在英國,澳大利亞從來只是英國人想象中的遙遠的國度——星星點點的黑人和罪犯、可怕的動植物、空曠無人的腹地,英國人談論起殖民地澳大利亞時,往往帶有明顯的優越感,露西豈能感受不到所謂來自文明的一方、高高在上的傲慢?然而到了印度,她的角色似乎被置換了,她被打上了粗魯的西方符號,成了她一向不喜歡的“沉悶的白色”的同一類人。街上偶然遇到的“白燈”會停下來向她點頭致意,仿佛在交換什么神秘的英式信息,“她知道他們自以為比別人都要閃得耀眼,自以為比別人都重要,這才拿這盞白燈來啟蒙”。她為此感到非常反感。
(三)印度:帶有斑點的七彩
相較于白色的英國,帶有濃重色彩的印度似乎更受露西的青睞。露西從孟買港的碼頭出來,“很快就注意到這個世界的著色要濃重得多:顏色更明亮,更嘈雜,與物什的關系更密切”。街上有三輪車、手推車和馬拉的車,以及各種各樣的人:買賣人、乞丐、圣人、孩子們等,在露西眼里都帶有濃重而明亮的顏色。慢慢地,她愛上了這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她在市場攤位前停下來,俯身呼吸香辛味道;她看到脖子上掛了一環環黃玫瑰和橘紅色的金盞花編的花環的拉克什密雕像時大聲哭泣淚流滿面;她在市場上買了涂眼圈的黑筆,在自己眼睛周圍畫了黑黑的一圈……她的行為讓艾薩克·牛頓覺得露西毫無端莊穩重的觀念。
露西在懷孕期間學習攝影,在街上看到一些人或一些場景,就會想著用鏡頭表現出藝術的、美化了的一面。后來她漸漸明白,這個想要美化一切的想法是鄙俗的。“視覺由駭人的瞬間和可怕的污漬共同組成”{11},在印度會不期然地見到一些具有強大沖擊力的事情,例如暴力,例如死亡,這些東西確確實實存在著,以不那么美的方式存在著。然而萬事萬物均存在有斑點、存在著瑕疵,如同照片上的陰影。“世界就是這樣”“時間會到處打上標記,投下陰影,留下瑕疵”。印度就是這樣一個存在,有各種各樣美麗的神像,或大或小的神龕,莊嚴肅穆的儀式,虔誠修煉的苦行僧,同時也有著羸弱貧窮的孩子,突如其來的殘忍的死亡。露西睜圓雙目,帶著好奇的、震驚的、憐憫的眼光看待這一切,將這一切形象一一安放在大腦深處、鏡頭之下。
三
回到英國后,露西感到無所適從,因為她滿腦子還想著印度,覺得自己在情感上和地理位置上都錯位了。這里涉及到一個文化認同的問題。
人們從原居民國移居到另一個國家,或從鄉村遷居到城市,所面臨的不僅是環境、工作等變化的實際問題,而是關于“我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我曾經是誰,現在是誰”“我為什么如此生活”的問題,他需要有一個完整、合理的意義解釋,以便來平衡轉變所帶來的心理風險,使自我和變化著的環境的有效聯系得以重建,以免主體存在失落感。身份就是人和他所生存的世界作為文化環境(即文化歷史設定)之間的被意識到的聯系。{6}
露西對澳大利亞、對印度文化的認同,遠遠大于對英國文化的認同,英國的摩登、喧囂、沉悶等等都讓露西無法接受,然而露西必須生活在英國,畢竟自己最后的親人在這里。所以,處于尷尬境地的露西不管在身體上和精神上都一直無法安定,一直處于孤獨和游離狀態中。她的文化認同問題無法得到解決。
此外,英國對印度的惡意編排加劇了露西的痛苦。露西觀看幻燈秀,幻燈片上播放的是1857年印度叛亂事件。
屏幕前,一個穿著英國軍服的人宣布了片名。他每宣布一次就會舉起一柄彎曲的軍刀。
“野蠻的米如特!”
“膽小鬼印度兵被勇猛的英軍擊敗!”
“大叛變被鎮壓!”
“我們的官兵喜獲勝利!”
“帝國保住了!”
這些圖片,把印度人塑造成一群狂號亂叫、兇殘暴虐的野蠻人,英國人則屬于高貴的種族,永遠的正直、英勇、高尚。這是典型的意識形態的滲透,是西方對東方這一“他者”的建構。薩義德在其著作《東方學》中說道:“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力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之所以說東方被‘東方化’了,不僅因為它是被19世紀的歐洲大眾以那些人耳熟能詳的方式下意識地認定為‘東方的’,而且因為它可以被制作成——也就是說,被馴化為——‘東方的’。”{7}露西在印度生活過,她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給予她一種客觀的判斷,她知道真正的印度并不是這個在幻燈秀上的被英國無端放大和惡意闡釋的印度,她感到非常難過。然而當她去質問哥哥托馬斯時,托馬斯卻說這種秀很受歡迎,有利于民族精神的建設。她回答說這讓她惡心,托馬斯表示出驚訝和不以為然。這一時期的英國,正是以這樣類似的方式將印度妖魔化、東方化,進行一種文化壓迫,使得東西方文化之間產生不平等的、無法跨越的鴻溝。
作者蓋爾·瓊斯,對這一東西方文化的沖突與破裂試圖進行彌合,對文化間的相互理解與包容作了一番美好的展望。文中的兩位男性——艾薩克·牛頓和雅各布·韋布,象征了沉悶的白色的大英帝國,而露西,則是溝通英印之間、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橋梁。
艾薩克·牛頓,少年時期便從英國來到印度,此后一直在印度生活。他喜愛收集印度的奇珍異寶,并熟知每一件東西的歷史和起源;懂得多種當地語言,自稱已經不是地道的英國人并自感驕傲。艾薩克家里的仆人均是當地的印度人,艾薩克雖然酷愛印度文化,但對當地“土人”冷淡而顯高人一等。他習慣獨處,自我封閉,對他人的生活絲毫不感興趣,似乎是一個厭倦了生活的人。
露西的到來漸漸改變了艾薩克。艾薩克發現露西對英國婦女的社交俱樂部、橋牌、羽毛球、八卦和宗教話題都不感興趣,卻對印度的集市、香料、雕像等有種特殊的嗜好。露西對當地的英國人也不感興趣,反而和仆人交上了朋友。她教管家阿索克下象棋,給女仆巴珊蒂編辮子,家里的每一個仆人都喜歡她,只要她一出現,每個人的眼睛都跟著她轉。露西好奇心強,對各種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經常與艾薩克交流,在一次對話中,艾薩克同意了關于“瑕疵”的觀點,并承認自己收藏的每一件也都是有瑕疵的。兩人從剛開始的互相忍耐到互相喜歡。艾薩克逐漸敞開心扉,向露西傾訴自己懷揣多年的秘密,走出自己孤獨的世界。艾薩克·牛頓,如同與他同名的那位物理學家一樣,將白色分散,而后發現了光譜。露西將封閉的沉悶的白色的艾薩克從孤獨中解救出來,教會他重新發現印度濃重而明亮的色彩,并將瑕疵帶入他的世界,使其懂得理解與包容。
雅各布是一個畫家,在公園畫畫時被正在攝影的露西吸引,此后兩人墜入愛河。雅各布的父親早逝,給他的童年留下了陰影,使其內心敏感而憂傷。露西帶雅各布去見托馬斯,當他看到幻燈片上各種猥褻的、撩撥人的東方舞者和一些狂野荒蠻的圖景時,他感到怪異;同時,他又驚異于露西在這些圖片面前表現得舒適自得,“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像露西·斯傳奇小姐那樣;她是一個熱烈無比、具有強度的女人,獨一無二”。露西帶他去有音樂有紅酒燈光璀璨的舞場,教他跳舞,享受快樂,撫平他內在的恐懼。露西給他講印度,異邦人的難處,雅各布表示自己也想做個異邦人,可以擁有外來的觀念,看待事物時可以比較。正如露西對雅各布所說的“你太沉重了”“讓我來把你點亮”。露西用自己的生命之光點亮了雅各布灰暗沉重的生命,讓雅各布感受到了充沛的活力和熱烈的、充滿力量的愛情。雅各布是單調的沉悶的英國,而露西則是跨文化、多民族的種子,播種了這樣的種子,英國得以豐富多彩、綻放活力。這也是作者的一種美好的希冀。
結語
流散生生割裂了自身與家園的紐帶,使人終其一生與回憶相伴;流散也帶來了文化認同的危機,使人在不同的文化間游移徘徊,難以安定;當然,流散也能使人不再局限于一國一文化的狹隘視野,在了解他國文化的基礎上能夠客觀地、比較地認識世界。如何消弭文化之間的沖突?作者蓋爾·瓊斯借《六十盞燈》的主人公露西的流散經歷與愛情體驗作了一番期盼和展望:在流散中具備跨文化的視野,真誠地理解、包容各國文化,用這一超越種族和民族的愛架起文化間的橋梁。
① 荊麗敏:《蓋爾·瓊斯小說流散主題研究》,2012:5
② 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頁,第124頁。
③ Edward Said. The Mind of Winters: Reflections on life in Exile.Harper’s, September 1984:55.
④ 羅鋼、劉象愚主編:《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頁。
⑤ [澳大利亞]蓋爾·瓊斯:《六十盞燈》,莊焰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頁。(文中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⑥ 錢超英:《自我、他者與身份焦慮——論澳大利亞新華人文學及其文化意義》,《暨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第4頁。
⑦ 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