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樓夢》第五回寫寶玉一夢,在敘事文本中夾雜了很多首詩,形成了一個系統,對全書的主要人物故事進行詩語的暗示,其實也是一種詩語敘事手法。整個韻語系統以情為統,作者正是以此寓示小說的情綱,輔助敘事并且顯現其情感旨意。
關鍵詞:《紅樓夢》 第五回 韻語 情綱
《紅樓夢》中第五回是很重要的一回,清代王希廉認為是“一部書之大綱領”①。杜景華也說:“《紅樓夢》第五回囊括著豐富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結晶,是全書的總序幕。”②該回繼前面第三、四回將黛釵引入賈府之后,緊接寫寶黛釵三人在賈府的生活及其關系。開頭一段中“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等句,是概括出三人的情感糾葛,并簡單交代其主要原因,即“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甲戌本側批“八字定評,有趣。不獨黛玉、寶玉二人,亦可為古今天下親密人當頭一喝”,甲戌本眉批“八字為二玉一生文字之綱”③。這是對前面釵黛入賈府之后生活境況和日常故事的補充敘述,小說敘述的主體內容從此轉入到賈府的家居生活瑣事中,而故事的戲臺也從此過渡到以賈府大院為中心的寧榮二街及京畿地帶。這又是對所寫賈府中主要故事內容的提示,即寶黛釵三人的糾葛。而這糾葛的原因還是鎖定于一個“情”字,核心還是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即“意淫”。而對于寶玉之“情”,即“意淫”,作者是在第五回以夢境來交代寫出的。其中先后寫到寶玉入秦可卿臥室歇中覺,夢入太虛幻境觀薄命司冊子,聽《紅樓夢》曲,與可卿同房后游玩驚醒。
第五回中有很多處詩詞韻語。這一回整體預言小說人物的故事和結局,有需要涵藏其意然又不能揭穿的謎語性質,需要用詩語讖言才能勝任這種敘事任務,自然其中的詩語很多,如下所示。
一、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二、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三、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四、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五、方離柳塢,乍出花房……
六、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太虛幻境)
七、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孽海情天)
八、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薄命司)
九、霽月難逢,彩云易散……(薄命司判詞)
十、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十一、開辟鴻蒙,誰為情種……(紅樓夢曲)
十二、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其中,回目聯句寓意小說是關于十二釵的故事,如一場幻游。“曲演紅樓夢”意謂預演實境中的紅樓故事。
第二處是上房內的一副對聯,總領世俗之道,是對對世俗世道的整體描畫,對其核心真理的精煉抽發。洞明練達了世事人情皆學問、文章,這是一條關于現實生存、關于世俗的深刻哲理。上下兩聯是接續行進的關系,世事洞明之后才會人情練達。學問即一個人對世事的通達程度,文章即人在為人處事、世道應退上所做的文章,即人的世俗機巧城府的能力。這也是相承接的,懂得了世俗經濟之道才能學會城府和機巧,學會上諛下陷。
第三處是可卿臥室內“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總領情性的詩意境界,是作者所認同的理想境地。上下兩聯寫夢里夢外,兩句對比。上聯寫夢外之境,在溫軟濃香、芳氣籠人、春夢沉醉中注入冷寒。而且用一“鎖”字,更顯夢如被鎖住一般沉醉在獨自的一個角落,而與外界隔絕。“嫩寒鎖”則又說明沉夢被寒意包鎖,有一種悲哀的意味。而這“嫩寒鎖夢”是因“春冷”而引發的,更說明夢外之境是冷寒的春天。鎖住這一片沉夢的是春天,包容無限美好和生機,包容愛情和溫暖的生長,卻是冷春,有著寒意,如同愛情的不如意和悲哀愁緒。而寒意并非太重,而只是“嫩”寒,寓示春也是初春,是“嫩”春,尚帶微寒。“嫩”字傳神,也象征著女兒們的年小如同初春“嫩”花,全新嬌弱,而無一點塵俗之染。這也正可照應描寫黛玉的“嫻靜處如嬌花照水,行動處如弱柳扶風”。上聯的這個詩句總體描述了夢外所圍的環境,被初春如花一般尚“嫩”的冷寒鎖裹著,一則籠罩著微涼的寒意,一則因為“鎖”故而更顯夢的溫情沉醉,夢里夢外對照鮮明。而鎖夢的不是春陽,不是鳥聲,而是“嫩寒”。其實不是寒去鎖夢,而是做夢之人因為夢外之寒,而沉夢不愿醒來,因而才看似是“嫩寒”鎖閉了他的沉夢。還有一層寓意是,因夢之芳香籠人,太美好了,所以象征外界俗世環境的冷“春”,將其鎖閉,讓它只能是夢境,而無法進入現實中來。這也象征著俗世環境與作者沉夢理想和美好。性情的對立不能融合。而下聯寫夢內之境。這是一片芳氣籠人的境地,而這芳氣是酒香。酒代表著醉意,聯句意思是,被像酒一樣令人迷醉的美好人事美好情感所籠罩,而沉醉不知醒來。聯句總象征著沉醉美好,對比著外界的寒冷。同時,此聯也用了杜甫詩“碧瓦初寒外”以及蘇軾詞“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的意境,微冷里鎖裹著一縷暖意。第三處的對聯與第二處對比明顯,作者在對比中體現了明顯的價值偏向和深度的情感認同。
第四處是警幻仙子出場時所歌之詞,點出“愁”字。而愁的原因是為芳氣籠人的春夢之三,為“飛花逐水流”去而愁。總之是為美好理想而愁,是一種情愁,這就繼夢而點出“情”旨。同時承接第三處的聯句寫夢之沉醉而寫夢之散滅悲愁,且以飛花逐水流象征女兒的薄命。
第五處是以賦的形式描畫警幻仙子這個人物形象。警幻為太虛幻境、孽海情天的主人,是統領“情”天的人物,是集所有女兒之大美的人物,實為情的化身,為所有情人之范。作者用一段篇幅不小的賦以賦其美,實為在出“情”旨之后對書中所有“情”人的描繪,是對書中美好女兒的綜合寫照,匯集了女性之美,寓含對女兒的贊嘆之情。這篇賦在小說中的作用是以賦一人之美而總寫眾女兒之美。
第六處是太虛幻境牌坊的對聯。它突兀而起,是進入夢境,太虛幻境,也即進入虛構愛情故事之初的一個旁觀警示和局外提醒。它也是關于真假有無的哲理,是戲里戲外、夢里夢外的真實與虛構的對待和交融,以及它們在哲理上的互消。
第七處是孽海情天宮門的對聯,總括愛情故事,即情不盡,債難償。此處以直呼天,言“厚底高天”,直呼人即“癡男怨女”開頭,以感“嘆”并“可憐”情人情事。寫出愛情的本相,是古今延續不斷,如孽債一般糾纏償還不盡的悲劇性的癡執
第八處是薄命司對聯,承上面孽海情天嘆辭而直入悲劇主題,即薄命主題。春恨秋悲是悲,花容月貌是美,“皆自惹”是自身的情執,“為誰妍”是對情執孤獨的悲嘆。總之是美與悲、執與嘆的對待,它們皆以一種孤獨不被人知的無意義狀態呈現,更顯悲情癡執的意味。
第九處是十二釵及香菱、襲人、晴雯三人薄命的判詞。每個人在判詞中都以薄命而告終,都有十分悲涼的人生意味。這是對世俗難容而情悲無奈的詳細描繪,其中具體描繪了多方面的原因、事件,多種的薄命悲情之事。在對美好消逝、女兒搏命、情悲無奈的逐一演繹中,蘊涵了對世俗,對導致美好消逝,女兒薄命的環境原因的強烈控訴。
第十處“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是警幻房中的對聯。它是對薄命司諸人命運結局的總結,即幽微靈秀者,最終都至于無可奈何的境地。此處有另一層含意。作者不甘于美好人事就這樣薄命消亡,而追溯消亡之后,因而幻造一個太虛幻境,將各人亡后之靈都集納于此。因而對太虛幻境中諸女兒所住之地,便以“幽微靈秀地”命名。而她們住于此處,皆有一段“無可奈何”的生前往事,皆是“無可奈何”而至于此,因而“幽微靈秀”匯集之“地”亦是“無可奈何”匯集之“天”。
第十一處是十二支紅樓夢曲及其引子。判辭就有多種體式,而曲辭更是不講世俗的曲子體式,用以對諸人一生故事做大致的描述。這里面,寶玉所觀冊子上的圖畫判詞,及《紅樓夢》曲都是以謎語方式對書中女兒薄命的逐個暗示,是對薄命主題的演繹。
第十二處寶玉夢醒,文本“正是”云道“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這是曲終之后夢醒,夢中近誰,醒后獨癡,只為這一場幽夢,是謂千古情人。作者以此聯句作結,既是對寶玉夢醒情癡的表述,也是對紅樓夢曲曲終之后的慨嘆,還是對作者自己作此小說,和讀者讀此書,皆沉迷如一夢,掩卷猶情癡的一種局外眼光的嘆惜。
連接縱觀這十二處的詩語表述,則可見第五回的詩語自稱系統,構成一個完整的敘事言情整體,它是對小說大故事用詩語所進行的一個完整的預演。首以回目言將幻演關于十二釵的紅樓一夢;接著反述作為大背景和對立面的世事人情;再以芳氣酒香引人之夢;隨即出現夢中主人,總畫眾女兒美像;再于夢中警示真假有無,卻隱含作者夢亦如真,現實乃假的哲思和感嘆;接著嘆男女癡情,出故事主體即悲執情事;然后又感嘆薄命無人知識;接著逐一分述夢中人也即太虛幻境中人在夢外人世中的薄命結局;再總結以“無可奈何”;接著再度詳細上演眾女兒在人世的人生經歷也即悲情薄命之事;最后以“幽夢”醒來作結,“情人”獨“癡”含不盡余味。整個詩語系統由夢外到夢里,到夢里講述的夢外之事,再到回到夢外,是一個夢中套小夢(也即現實故事),夢與現實交融的一個整體。而這個夢演的整體在前九回中又是一個故事中所套的小故事,是大故事的微型預演。它處于第三、四回引入黛玉寶釵之后,以寶玉之夢出之,一方面是以濃墨描畫寶玉,另一方面也預演后事。而且,第三、四、五回分別引入黛玉、寶釵、寶玉,是繼故事開始分回交代人物。而對小說中其他主要人物,也即十二釵中其他的人,作者則在第五回以夢演和謎語的形式分別引出,雖不出其具體名字,卻隱含地寫盡其一生大事。這種以謎語形式隱含地引入人物的方式,其實也是小說設置懸念和引人入勝的需要,同時正好也合乎小說寫人的主次之分,體現了作者筆法的層次性和隱顯張弛有度。而寶黛釵三人入場完畢,其他主要人物隱含出場完畢,小說后面則要細述三位主人公和其他主要人物在賈府的實事。
關于第五回的敘事又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其一,夢境解構神秘的情與性。
薄命主題的背后,其所蘊涵的還是關于“情”的主旨。寶玉現實中入秦可卿臥室及夢境中與可卿同房,所寫的核心關鍵都是一個“情”字,這是作者對“情”旨的透露。寶玉是“情”的代表,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所以此回以寶玉為核心人物,以寫寶玉夢游作為“總司天下之情”的“太虛幻境”來寫“情”。作者在這里對因“情”而引起的“性”的問題進行了思考,展示出“性”的神秘,同時又對其神秘誘惑性進行了解構。
文中以寶玉的視角展示出可卿房中的艷情擺設,以“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西子浣過的紗衾”等暗示關于“性”的艷情陳設,引誘寶玉以及讀者進入一種溫軟濃艷而又極其神秘的“情”境天地。作者通過寶玉對不同室內陳設強烈的反應差異,將可卿臥室“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的對聯與上房內“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進行比照,深度地認同前者所代表基于人之真善的美好“情”“性”,而排斥后者所代表的暗藏人心偽惡的經濟仕途之道。④后文。作者在此以寶玉的肯定和選擇對這種代表人之自然天性的“情”與“性”做了肯定,營造其美好而讓人迷醉的神秘魅力。
而在寶玉的夢境中,這種“情”“性”的神秘之美則被直接解構成為兩性交合之事。書中直接敘述警幻仙子對寶玉“秘授以云雨之事”,而令其與可卿同房。而同房的后果則是到了“迷津”,“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作者于是又通過“太虛幻境”及“警幻仙子”的視角,將誘發云雨之事的“情”“性”神秘美好,解構成為恐怖的“迷津”、“萬丈”深淵、“夜叉海鬼”。小說通過“太虛幻境”中的“虛幻”定名,將“情”“性”解構成虛無虛幻;通過“警幻仙子”的名稱,暗示了“警”“情”的主旨;通過警幻仙子所言“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以儒家經世濟人之道來取代“情”道。
其二,多種視角寫情。
處于夢外夢里,置于入夢和夢醒兩端,同是可卿的房間,同是核心于“情”“性”的問題,作者的寫作筆墨,其視角和肯否態度怎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這是因為,第五回是作者對“薄命”主題和“情”的主旨的概括性預演,作者對“情”旨當然會從各種視角對其進行全面展露,以多角度審視這個“情”字。所以作者先通過孩童寶玉的視角展示“情”的美好和“性”的神秘;再以“警幻仙子”所代表的“閨閣”女兒的視角,肯定秉“情”“意淫”者的“良友”性質;再以“太虛幻境”“警幻”的名目和“《紅樓夢》曲”寶玉一“夢”的暗示,從佛道的出世“虛”“幻”哲學角度來感嘆“情”“性”的虛無幻緲和夢幻性質,是一種悲觀的哀悼;最后以寧榮二公之靈所代表而警幻仙子所正面傳達的“孔孟”“經濟之道”,從儒家事功哲學角度來否定批判“情”“性”,展示其作為“情欲聲色”“迷人圈子”對于“正路”的負面影響。
其三,矛盾中蘊涵的情執肯定和悲嘆。
這里又有幾個矛盾。首先,警幻仙子是“太虛幻境”“孽海情天”的主人,“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實際就是“情”境“情”界的主人,自然肯定“情”字。其對“意淫”、對“閨閣”“良友”的認同,其對寶玉的特殊對待和評價,都流露出對“情”的認同。但是,她導寶玉入太虛幻境的主要目的卻是因寧榮二公之靈的囑托,為了“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令寶玉“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一旦寶玉并不因之“改悟”,反而與可卿“柔情繾綣”“難解難分”時,她便用“榛荊遍地,狼虎同群”的“迷津”“黑溪”和“夜叉海鬼”將其嚇退驚醒。作為“情”境的主人,卻通過令寶玉充分領略“情”與“性”的“歪門邪道”,而期望達到令其悔悟而拋卻“情”字轉入“正道”的目的,這就在其本性態度與導游目的上產生了矛盾。
作者對這個問題,設置了寧榮二公之靈囑托一筆,而巧妙地將其中的矛盾掩過,實際卻在這樣的巧筆中,又蘊含了一層哲性悖謬和思考的悲哀。警幻仙子以“情”之主人的身份,卻做規勸孔孟經濟之道的事功,這是一層悖謬。寧榮二公為家族經濟之計,而令寶玉領略“情”事,這又是一層悖謬。寶玉入“情”境而墮“迷津”,這仍然是一層悖謬。所以,這里的主要問題是,寶玉雖在孩童時代,其“情”極“意淫”的“情根”本性,便已經被先祖之靈深悉,知道這種本性已到極致,而無計可施,唯有寄希望于“情”之本身,用“解鈴還需系鈴人”的方式,以“情”攻“情”,使其盡數領略“情”“性”風光,而希望其因嘗悉于“情”事而對其有所淡漠。寶玉的“情根”之深,最終還需以“情”來解,但對“情”“性”的領略,不僅沒有讓其稍解沉迷,反而令其更加關注于“情”字。總之,不管是警幻仙子,還是寧榮二公,其以“情”來淡化“情”,這本身是一種悖謬。而對“情”的接觸,只能讓人更加入“情”。作者在這里實際是對“情”字給予了不可逆轉的深度肯定。
其次,“太虛幻境”本身就是“情”的天地,是對“情”的匯總與肯定,但作者卻以“虛”“幻”“夢”來描述它;虛幻是對真實的否定,因而它在表面上又是對“情”的一種否定,這于是又是一個矛盾。但這里面,“虛”“幻”“夢”其實并不是對“情”的實質否定,它是在“情”而不得的情況下,因于道家虛無觀而生發出的對“情”與“性”的一種帶有悲涼意味的慨嘆,實際還是對“情”的深度肯定。
再者,在“太虛幻境”這個“情”的匯總天地,作者所展示的幾乎全是情的悲哀面,這又是一個矛盾。如其中各司“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薄命司”全是悲情之司;“薄命司”中的冊子判詞圖畫,《紅樓夢》曲十二支也全是對女兒薄命的暗示;“千紅一窟”“萬顏同杯”的諧音也毫無疑問地暗示了“一哭”“同悲”的主題。這個矛盾又解釋了作者將這個“情”境描述為“虛”“幻”“夢”境的原因,即“情”中含有的大多是悲情薄命的因子,這就是“情”而不得,就是理想的破滅。這個“情”與“悲”的矛盾,也是作者表面上將“情”旨托之于“虛”“幻”佛道出路的原因。這個矛盾體現出作者對“情”的悲劇性的深刻認識和揭示,可以說,《紅樓夢》的“情”旨是涵于“悲”劇故事演出中的一種深刻的悲情思想。“情”的程度越深,“悲”哀的濃度越重,而“悲情”的原因,是對“情”的不肯放棄,“悲情”內深藏的是對“情”的執著。因而從這個矛盾,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作者對“情”之執著的肯定。
這一回的回目聯句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意思是作者虛構的故事即將開始,作者先以夢境和謎語預言故事人物“十二釵”(即寶玉和眾女兒)的人生命運,而上演紅樓夢故事。這之后的第六回,故事才進入實境,進入富貴的榮國府(見劉姥姥眼中所見),主人公賈寶玉初試情事。而太虛夢曲是小說的領綱,總起下文并初現情旨,是后文寫情事的初始導入部分。項仙君認為第五回“是寶玉向前緣的逆時性回返”⑤,有一定道理。這一回以虛境故事對全文故事進行預演,對人物故事的悲劇結局進行預言。
《紅樓夢》是一部詩意的小說,有著詩的形式,詩的語言,詩的情懷,詩意的主旨,無不透露詩意的感傷與深情。其中好多地方化用前人的詩句,或用前人的詩境,或是典型的詩歌意象。如嫩寒鎖夢因春冷,化用“料峭春寒吹酒醒”句的意境和“春寒料峭”的成語經典語境。另外,以詩語出于敘事文本中,不僅含有與文本故事承接相融的意義,還有獨立于文本內容外的一層文外的寓意,相當于對社會人生某些哲理的一種獨到理解,可以說是論語式的名言或者警語。這部小說以詩語承載情懷和哲思,以及在詩語中體現創作手法和意旨,是它的獨特之處。總之,輔助敘事功能和情旨顯現功能,這是紅樓詩語的兩大特立之處。
① (清)王希廉:《紅樓夢回評·第五回》,見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549頁。
② 杜景華:《〈紅樓夢〉第五回與全書主題》,《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1年第3期。
③ (清)脂硯齋等:《紅樓夢評·第五回》,見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頁。
④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寶玉駁史湘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即是對“仕途經濟”“學問“的一次正面交鋒,寶玉答言“姑娘請別的姐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了污你知經濟學問的”,見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沈陽出版社2006年影印版,第454頁。
⑤ 項仙君:《論〈紅樓夢〉前五回的敘事方式與結構意義》,《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1993年第4期。
作 者:何 躒,南開大學文學院助教,中國古代文學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參與查洪德教授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元代詩學通論》。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