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90年代,女性作家以自己明確的存在姿勢來看待男性及男權社會,外在反抗越來越強烈激憤,內在心里越來越“沉淪”下去。而這種來自女性幽微的敏感的情感思緒,通過文字發出最有力度的叩問和抵制。陳染,她是一個女人,是一個代表多樣獨自沉靜地生存著的女性,一個擁有異彩紛呈心理世界的獨語者。
關鍵詞:陳染 陰影 心理 “描寫” 男權文化
進入20世紀90年代,女性在追逐自己的寫作空間,以獨特的個人話語描繪個人生存狀態之下的個人生命體驗,眼睛聚焦的地方是內心的渴望與怯懦。她是一個獨自行走在燈火輝煌的街頭的心理流浪人,明與暗,喧囂與靜寂,放聲大笑與冷眼以對,好似被世界遺棄、被社會遺忘、被世人淡忘的“孤獨個體”(克爾凱郭爾語)。孤獨似乎無窮盡,在她的生命里充滿了掙扎與反抗,在內心深處,曾經的記憶那么沉那么重,狠狠地壓在她的心頭,無力反抗卻又堅持不懈地反抗。最可怕的不是絕望而是心死了之后自己躲在角落里默默療傷,最心寒的不是對這個世界失望而是看不到被庇佑的港灣,一往無前的舉行個人隆重的流浪儀式,最疼痛的不是失去生存的物質價值而是消失的童年與健康的年華歲月。陳染在文字的小屋里,不是打開窗戶進行不定期的孤獨秀,卻是獨自一個人在小空間里叫囂;不是緩緩地打開門做一次身體展,卻是輕輕掩上門對著天花板做天馬行空的想象。{1}正如“整個人就像一根泡菜”,越久越醇,卻難以避免地失去生命原有的色澤。
一、富有樂感性的描寫
我們知道,每一種完整的樂器都有中低音部與高音部之分,用于不同音部的演奏,來表達不同情感情緒的流露。如果是一首傷悲的樂曲,比如貝多芬有名的《命運交響曲》整首曲子的調子是渾厚低沉的,他用音樂來掩飾內心痛苦交加、不可言說的心里深處的哀怨。其實是心里陰暗的一面,用低沉的旋律掩飾某些情緒情感上的起伏。在文字的世界里,同樣有這種類似的語言轉化功能。陳染《嘴唇里的陽光》主人公黛二小姐其實就是“我”,“我”就是黛二小姐,或者二者沒有一點關聯,只是黛二小姐的歷程與“我”的情感歷程是相互照應的,各自的人生在一些階段是相似的、互通的。小說里,黛二小姐和“我”交叉講述一個女子的心路故事,一快一慢,一高一低,具備了音樂演奏上的操作。整篇小說每一小節交叉著不同程度的情感情緒上的起伏波動,造成了小說節奏上的高低快慢,也是形成小說樂感的重要因素之一。明朗詞匯與低沉陰郁詞匯或者不同色彩的比喻句等也對小說的樂感構成一定意義上的影響。主人公之前的失態與無助,之后的愛情故事,兩者的情感貫穿小說始終,也是不同音符交匯。所以,整篇小說的描寫極具樂感的詩性。
二、獨特的隱喻象征描寫
黛二小姐的心理陰影及“我”的心理陰影,也是黛二小姐嘴里害怕拔掉的一顆智齒。當黛二小姐遇見年輕牙科醫生,“我”與他偶然相遇在一家劇院,當黛二小姐決定向醫生道出深藏多年的秘密,當“我”決定將心里的恐懼分一半給他,當男女主人公就是同一個人,那么,小說的隱喻色彩自始至終都是存在的。含蓄的女性欲望的表達,婉轉的女性情感的表露,還有女性對于自身心理陰影的表現,在文中緊緊圍繞一顆若隱若現的智齒來展開。當陽光不再是冬日荒涼的照明,也不是蜷縮在墻角被人遺忘的驚慌失措的人的奢侈品,直到黛二小姐滿是欣悅的臉龐,一起努力完成飛翔的儀式。托盤里一顆小小的智齒,卻深深地刺痛了黛二小姐整個口腔,更使她在二十二歲之前的日子總是不知歡笑為何?幸福為何?只有一味地緬懷沒有記憶的圖景,憧憬不知道未來是什么的漫長夜色迷茫。在最后一節中,婚后的黛二小姐是嬌顏、溫順的少婦,她柔美的眼睛里全塞滿了幸福的光澤,當微笑再次從她的嘴角出現,陰影已經消散了許久,重新來拔牙只不過是一種儀式,一份徹底告別久遠歲月的儀式而已。當然,陽光也不再成為奢侈的恩賜,就在陽光鋪滿了她的整個口腔,一起努力爭取幸福時,智齒也抖落在托盤里,完成一次圓滿的飛翔旅程。陽光灑滿了黛二小姐的口腔,正如光明灑進一個女子陰霾密布的心里,智齒的生長正是一個女子從小累積成堆的恐懼片段與想象。
小說里,多次出現“手指”、“針管”四次、“針頭”六次、“手槍”兩次,這些都是令“我”和黛二小姐恐懼萬分的東西,從小到大一直努力回避的,而恰恰這些東西既是她恐懼又不得不面對的,正如生活在男權社會里,你奮力反抗又不得不承認男權社會存在的必然性,又映射出女性內心對于男性的一種渴望與懼怕。文中色彩詞的出現頻率也很高,“雪白”“白色”十一次、“白大褂”,也是伴隨“我”和黛二小姐從童年到青年的單調色彩。這里,“我”和黛二小姐從童年到青年這一段時間,正好印證了陰影在女性心里扎根的長度。小說里,男女主人公的形象有著鮮明的對比,男性是“個子很高”“敦厚穩重”“大個子”“英姿勃發豐采奪目的年輕男子”“這個屬于公馬的男子有著雄馬一樣高大的身材”,女性是“一股病態的柔媚與憂郁”,二者形象正好形成互補,女性熱切想要得到男人的庇護,有時候女性可以肆無忌憚地想象心目中的英雄。文中形容女性的一些詞如“神情緊張”“孤立無援之態”“觸目驚心”等,是對女性形象的進一步刻畫和補充,更加強烈地將女性內心既渴求又退宿的心理寫照生動地展示出來。
三、隱秘意識的曲線表現方式
小說從第一節到第八節,文字的細節里可以看到男性世界對女性世界的統治,女性的反抗意識及女性在反抗過程中既渴望擺脫來自男權專制的控制,又特
別依賴男性給予的某種愛。例如,第一節“零、另一種規則”中,“我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小說的主人公是黛二小姐和“我”,是比較典型的女性,共同在男性世界中展示不一樣的心理狀態和生活狀況。在第二節“對針頭的恐懼”中,作者引出了女性的對立面,天地和,其中一和就體現在男女各取所需,男男女女終究無法擺脫另一方的宿命。在第三節“一次奇遇”中,“我”對于他的無法抗拒和對峙就是一個極度矛盾的雙重體,在“我”的眼里,周遭環境是“黃昏衰落的容顏已盡”,“我”的懷舊情緒是一杯陳釀老酒,暗暗積淀后的無序情懷。“我”一個人,獨自從展示歲月滑落的劇院看一場不知名的劇,意外的,“天意”讓兩個人相遇,似乎是一種默契,“我就是在這兒等一位和你一模一樣的姑娘”。他的等,兩張票,“我”持有一張票一個人出現在劇院門口,冥冥之中,一個人女人和一個男人是無法成為陌生人,注定相識又注定這個女人需要從這個男人身上獲得什么!陰影,漸漸熬到了被人充分挖掘的時候了!在第六節“一次臨床訪談”中,黛二小姐電話約出了牙科醫生,她想一吐為快,童年的陰影太深太重,年輕牙科醫生給了她力量,說不出來的力量和勇氣,決定面對內心里的陰霾。小時候與大齡建筑師朋友一起玩游戲,各種各樣緊張,高度集中的游戲令黛二小姐感受到既興奮又單純的歡樂。而這樣一種游戲卻在建筑師瘋狂的舉動中加注了童年黯淡的色彩,一場大火幾乎焚燒了一個女孩子對于生命形式的美的思考,對于一個男性完美形象的顛覆,對于一個失敗男人的深深懼怕與感傷。一直以來,“我”活在一個人獨自守護的心靈殘缺美的世界里,除了枯燥的單調美,只有活在刻板的紋路上。年輕醫生的手,“重重地壓”在黛二小姐的肩上,亦如重重地將沉重的陰影壓制下去,滾滾濃煙也被記憶的眉頁帶走。小時候,一個男人傷害了她,長大后直到另一個男人拯救了她。女人的弱小是因為男人的可怕的一面,女人的強大是因為男人柔情的一面。黛二小姐用過去的等待換取陰影的完全消散。在第七節“誕生或死亡的開始”中,“我”和他走向婚姻的殿堂,走得很慢很留戀,對過去荒涼的敬禮和回想,留在心里的還是一種莫名的感傷和衰頹。是新的開始還是新的陰影的建造,這只還是一個未知數。“我”千辛萬苦地擺脫記憶里的“廢棄物和古殘骸”,而當再次見到這些衰敗的景象,“懷有一種莫名的情感和憂傷”,從“那份荒涼破落與陰森■人的景觀”讓“我”有了異樣的親切感,沒有掩飾自己內心的親近之意,發現“很久以前我曾經從這里經過”,就是童年的陰影和童年陰影之下的少年時光。最后一節,黛二小姐帶著新婚后的甜蜜與爽朗走進了牙科診室,和年輕醫生一起打造新視野的光明鮮亮世界,其實是一種徹底的女性依附男性的信賴感的體現。再次,第六節黛二小姐敞開心扉向年輕醫生講述了自己童年的驚悸的故事當中,一個中年男人帶給一個小女孩的驚懼,特別是一個失敗的中年男人所留下的噩夢般的記憶,從濃煙的蒼茫回憶里看到整個童年的創傷,且波及到一半的青春美好年華等等。無論是哪一節,其中隱藏著兩條線,就是男權文化下的女性世界和男權帶給女性的心理陰影與創傷。陳染以一個女性的視角,成功地將自己的感覺和獨特的心理寬度移植到文字的傳達上,主人公帶著一點幻化的夢感,黛二小姐是個體,“我”也是個體,兩者的個體在某個點上各自發揮作用,表現不同的女性心理,二者在另一些點上又是相融的,不分彼此,共同表現一個主題,男權文化下女性陰影心理的細節。
小說中關于男性的描寫,各自運用了不同的形容詞,第一節里,“我”舉了一個殺手是“兇猛殘暴”;第二節里,年輕醫生給黛二小姐的印象是“賦予了她一種想象的空間,一種神秘莫測之感”,轉身問黛二的“聲音是低沉的,像悶在地下隧道的聲音”;第三節里,極其陽光的形象,“那很大的手掌連同他的一聲輕快的口哨聲一起滑落”;第四節里,面對有點失控的黛二小姐,年輕醫生的問話也是,“語調平平,似乎沒有任何憐憫色彩”;第五節里,一個冬季的開始,也是“我”一段戀情的開始,此時此刻,“我對他的信賴漸漸變得僅次于對陽光的信賴”;第六節里,講述中的建筑師的樣子和行為,“瘦削疲弱而面孔陰郁的中年男人”“沉默寡言”“興奮得嚎叫,那叫聲回蕩在無人的院落里格外■人,令黛二小姐興奮又恐懼”年輕醫生“一只手重重壓在黛二小姐的肩上”,使得黛二小姐獲取一份心靈的愉悅感;第七節里,他陪著“我”默默地看清心靈的傷疤;第八節里,年輕醫生知道黛二小姐懼怕針頭,仍“把它在黛二小姐眼前晃了晃”,說:“真的沒問題了嗎?”
四、女性心理特質的多維展示
在第一節“零、另一種規則”中,不過短短四小段,卻頻繁地出現了冷色詞,分別有:“刻板”“疲倦”“兇猛殘暴”“幽靈”,所舉的例子也充滿了不安和戰栗,分別是,“殺”與“救”,父親與兒子是“殺”——“救”,醫生和重傷者是“殺”——“救”。在“我”的日常工作中,單純的工作性質也無法使“我”單純地面對很多現實,思考總是引“我”走向陰影籠罩下的荒涼之地。這是女人多疑、多想、多內化的自我表現,特別是當一個女人掌握了一定知識量,她的敏感度愈顯突出。生活常態中一個循規蹈矩與社會相處的女子,安靜深處一個喜歡舔血為樂的女人,這就是兩種平衡之下的人生,在兩個極端的終點各持一方,找尋愛、性及張狂的人性。二十二歲的黛二小姐,在牙科診室見到了散發男子氣息的醫生,黛二小姐七歲半的時候,從一場腦膜炎的高燒蘇醒過來后,看到了手持針頭的男醫生。這兩次同樣面對針頭,面對手持針頭的男性,小時候的黛二無法抗拒,長大后的黛二仍然驚慌失措,落荒而逃,暫時保全了自己。文中,黛二的“媽媽也怕這個男人”,這幾乎使黛二失望至極。其實,年輕媽媽也是黛二看待世界的另一個角度,以別人的傷痛來尋找在男性權威之下弱者的反應程度,一個害怕命運不幸降臨的女人,也是一個屈服于男權社會的女性,充分表現在年輕媽媽對于孩子蘇醒后是否正常,且她面對醫生冷漠的言行沒有任何反抗,一味地屈從。所以,陰影在黛二小姐身上有了著落,在年輕媽媽身上也有具備了一定的條件。
所謂陰影,一是對針頭的恐懼,實質就是男性專制下對女性統治所運用的某種工具,二是,黛二心理膽怯地走進冰冷、雪白及彌漫著濃重藥味的診所或醫院這類場所,即怕某種權威下的曾經受過傷害的地方,一種沉悶、壓抑,似乎被人扼住喉嚨的感覺。陰影,在年輕媽媽看來,是女兒死里逃生,并恢復正常人的狀態,她的喜極而泣不是單純的快樂,而是面對死亡或其他災難的慶幸之感,這份喜悅是厚重的情感。那么,她對于能讓一個女孩死或非人的活著,也能讓一個女孩更加健康地生活下去的權威有著極其熱忱且誠惶誠恐的服從與信服。這一點表現在醫生的整個過程。過往沉淀,在歲月的漩渦里掩埋細枝末節,以為心靜如水,卻眼前一亮,他的出現是“英姿勃發豐采奪目”,這是女人依賴男人的潛意識表現,在回家的路上又害怕男人,猶猶豫豫的過程中女人終究逃不脫男性權威散發出的依戀感。“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的聲音,他還是在牙科診所的那把椅子上確認了“我”。而這種默契會讓女人更加相信天意、緣分,相遇只不過是催促劑,堅定女人對陌生人與陌生環境的信任感。然而,信任感總是在莫名其妙當中使得“我”心理的陰影有了一處暫時隱蔽的地方。即使在亞當和夏娃討論中,“我”說:“女人是獨立的。”“他表示同意”,也不能改變“我”還是受到了“他”的牽制。男性,在表現呵護女人精心周到的情況下,善良、柔情、真誠,往往很容易將女性帶進夢一般的唯美當中,“望著他的臉孔,我感到安全而放松”。之前,“我”的不安、恐懼、憂郁都煙消云散。陰影得到了休憩,得到了擱置。在第四節“重現的陰影”中,在牙科診室里,黛二小姐憂懼一切與拔牙有關的東西,而在這種情況下,深藏在黛二小姐這位年輕女子心中的另一個秘密也漸漸浮出紙面,年輕醫生的疑問正好將這個秘密得以公開。“不,不完全是。那針頭……讓我想起另外的事。”黛二小姐遲疑道出,正是一個女人最神秘的地方之一的呈現,內心深處的某些終生難忘的不快或負面的影響,一直支配著正常的生活。第五節“冬天的戀情”中,“我”的戀情也在寒冬中開始,此前冬天是漫長且荒涼的,每個充滿肅殺的冬季,“我”一個人總沉浸在光禿禿的被襲擊的處境,一段戀情,一個男人的進入,一個故事的開始,似乎很快將這種衰敗之氣驅散開去。“在這個冬季,我對他的信賴漸漸變得如對陽光的信賴。”“我”不敢面對陽光,更不敢奢求擁有陽光,生活在一片缺少足夠溫暖的記憶中,或者維持對于某種陰影的演繹生活中,反抗男性,也慶幸男性的到來。一個女人生命的光彩綻放在兩種境況下,一是父母充分恰當的愛,一是妙齡之時心動異性的相遇。“我”在尋求肉體的觸感,也緊緊拉住肉體所產生的能量,幻覺告訴女性,一個溫暖懷抱增加女性的依賴感和信賴感,他的出現是一種心理的身體的解脫。“我”鼓起勇氣低聲懇求他替自己分擔恐懼,之前所有不過是一個儀式而已。
從第一節,文中還時常出現描寫主人公的一些固定詞語或句子,如“想入非非而無法遵守規則的人”“奇異的幻想”“想入非非”“想象”“浮想聯翩”,是所有多愁善感的女人特有的天性。這是一個感性女子正常的緬懷情緒和女性心靈深處的力量作用,也充分表現出女性的矛盾性,拒絕男權文化專制又依戀于這種強權的控制。那么,從以上的分析看出,這篇小說比較精彩的地方是詞對于女性陰影的表現,整篇文字的表達度上具備了女性作家的細膩、俏幽、微密的特
點,具體到每一個字詞上,對準了女性不同時段、不同情境的不同展現。
{1} 陳染:《凡墻都是門》,見王蒙:《陌生的陳染》,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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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幼君,汕頭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