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國維的“出入”說是其《人間詞話》中一個很重要的美學審美觀點。對藝術創作主體而言,在創作過程中,必須既能“入”,又能“出”。本文試從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出入”觀、“出入”說與西方美學中的“移情”說、“距離”說的比較角度來把握王國維“出入”說的基本內涵。
關鍵詞:王國維 “出入”說 “入乎其內” “出乎其外”
《人間詞話》第六十條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這就是王國維的“出入”說,它從審美角度辯證地論述了“入”與“出”在藝術創作中的重要性。我們必須從橫向與縱向兩個方面切入,才能準確把握王國維“出入”說的基本內涵。
一、一脈相承于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出入”觀
徐中玉先生認為最早明確提出“出入”說的是南宋陳善,陳善《捫虱新話》云:“讀書須知出入法。……蓋不能入得書,則不知古人用心處;不能出得書,則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盡讀書之法。”他談論的是讀書方法,意思是說讀書時使自己進入書中才能明白“古人用心處”,但不能始終沉浸其中,否則就會“死在言下”,要能從書中跳出來,獨立思考,才能準確把握作者的神思。清人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對讀書之“入”法做了進一步論述:“欲除俗陋,必多讀古人文字……以心入古文中,則得其精髓;若以古文填入心中,而亟求吐出,則所謂道聽而途說者耳。”他認為在讀書時只有用心領會,才能“得其精髓”;若是急功近利“掉書袋”式地理解,就只是道聽途說。汪琬在《與梁日緝論》中以“出入”論文:“凡為文者,其始也必求其所從入,其既也必求其所從出。彼句剽字竊、步趨尺擬言工者,皆能入而不能出者也。”龔自珍在《尊史》一文中論史時也曾談到“入”與“出”的問題,其實質是史家對實際世務的考察立論,屬于認知范疇。
通過對傳統文論中的“出入”說的梳理可以看出,中國古代“出入”說從產生時就是辯證統一的。王國維則在前人基礎上進一步從創作主體角度論說了作家對宇宙人生為什么必須“入”又必須“出”的道理,且認為對于“入”與“出”是有先后順序的。“先入后出,必須入又必須出,創作上的這種‘出入’思想,深刻體現了古代文論一路發展下來的藝術辯證法。”{1}
二、與西方“移情”說、“距離”說的比較
“出入說”與西方美學思想有一定相通之處,“入乎其內”與“移情”說有相通之處,“出乎其外”則與“距離”說有近似之處。
(一)“移情”說與“入乎其內” “移情”說是西方傳統美學中關于美和美的本質的學說,指人們在觀照外界事物時,把人的主觀情感移到外物中去,使外物生命化,具有人的感情。立普斯在《論移情作用、內模仿和器官感覺》中說:“移情作用所指的不是一種身體的感覺,而是把自己‘感’到審美對象里去。”其實只要把自我移入自然事物之中,把自我移入宇宙人生之內,就能達到物我合一。
“移情”說與“入乎其內”的基本內涵是相通的,或者說是基本相同的,都是追求一種“物我合一”的境界。不同的是,“移情”說以主觀唯心主義為哲學基礎,否定美的客觀存在。王國維的“入乎其內”則認為物本有情,與作家的情感不謀而合,從而達到“物我合一”,而不是作家主觀情感的生硬植入,如“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移情”說作為完整的美學理論,只講“入”不講“出”,相較于王國維“出入”說的辯證統一遜色了許多。
(二)“距離”說與“出乎其外” “距離”即“心理距離”說,認為審美要超脫萬物,跳出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擺脫功利實用的考慮,以純粹的精神狀態來觀照對象,才能產生美感。布洛認為人只有擺脫功利主義后,才會把事物置于一定距離外去觀照,才能發現事物的美。
“距離說”與“出乎其外”的基本內涵是相通的,都要求審美者擺脫現實的功利欲望的束縛,置身事外客觀冷靜地觀察宇宙人生,進行審美鑒賞與文藝創作。但是布洛的“心理距離”說和王國維“出乎其外”又有很大區別。二者的審美客體內涵是不同的。“心理距離”說要求審美對象與其他事物絕緣,使其成為孤立的觀賞形象。而“出乎其外”是以“入乎其內”的“物化”為前提的,在達到物我合一之后,作家從客觀事物中跳出來,置身局外客觀冷靜地觀察事物。這種區別緣于“出乎其外”與“入乎其內”的關聯,王國維的“出入”說正是這兩方面的辯證統一。
由此看來,“移情”說是要“入乎其內”,“距離”說是要“出乎其外”。然而“移情”說只講“入”不講“出”,“距離”說只講“出”不講“入”。這二者都是看到了真理的“半邊臉”,而王國維的“出入說”既強調“入”,又強調“出”,在對立統一中看問題,在矛盾對立中求統一。
三、“出入“說的內涵
人們在論述王國維的“出入”說時,常引用其后的另一則詞話:“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入乎其內”就是要“重視外物”“與花鳥共憂樂”,予以真切的表達,即“能寫之”,作品因此而富有情趣,即“故有生氣”;“出乎其外”就是要“輕視外物”,像“以奴仆命風月”一樣對待外物,通過凝神觀照(即“能觀之”),獲得對宇宙人生的深層領悟,即“有高致”。“入”和“出”相互聯系而又有所區別,是藝術創作活動的兩個必要而關鍵環節。
王國維在論述“出入”時對李煜與趙佶做比較。他認為,“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2}。他所謂“能入”,就是要人們真切感受生命,并能推己及人,上升到人類的普遍高度。他認為這二位君主的詞境“大小固不同”,原因就在于趙詞所表達的只是個人身世之戚,有“入”無“出”,李詞則“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能自覺地觀照和體驗人類的苦難,進而“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3},即能“入”又能“出”,所以王國維更推崇后主之詞。
王國維《文學小言》中有一段話,有助于我們理解其“出入”說的內涵:“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
情和景是文學的兩個原質,寫景以描寫自然人生的事實為主,即要“入乎其內”,寫景又是作者的有感而發,或表達一種心情,或表達一種態度,作家又必須具備“敏銳之知識”和“深邃之感情”,才能做出“文學事”,即要“出乎其外”才行。
“入乎其內”就其表層含義看,是要求詩人觀察客觀事物以積累豐富的素材;從其深層含義看,則是要求作家深切體味人生,由此而產生真切的生命體驗。“入”是先決條件,能“入”方能“出”,能“出”方能“觀”。“出乎其外”,就是要求詩人以超然物外、凝神觀照的審美態度對待人生,消除一切利害關系,甚至將物我對立,以求獲得真正的審美體驗。
在王國維的“出入”說中,“‘入’并非簡單地攝取外物,更重要的是要融入自己的心靈,與對象世界在生命的律動上形成共振;‘出’也不僅僅是超越描寫對象,還意味著超越自己的具體感受,讓個人的生命體驗升華到一個新的層面”{4}。因此,王國維的“出入”說,是講人的審美活動由個人生命體驗不斷自我超越實現發展升華的過程,但并不局限于真切的生命體驗,在審美觀照中實現自我超越,由個人生命體驗層面進入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理念的境界,從而達到生命體驗向審美體驗的飛躍。
由此看來,王氏“出入”說的本質內涵即詩人要深入宇宙人生,了解觀察客觀事物,從而獲得宇宙人生的真實體驗和真實感受,達到“物我合一”;同時又要跳出物外,站在一定的人生制高點進行凝神觀照,忘掉物我之間的關系,擺脫一切利害的束縛,實現由個體生命體驗向人類普遍性、永恒性意義的升華。
四、結語
王國維的“出入”說是在“中體西用”的原則下闡發的,是“中西融合”的比較好的藝術創作觀。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言:“他所致力的乃是運用自己的思想見解嘗試將某些西方思想中之重要概念融合到中國舊有的傳統批評中來。”{5}他的“出入”說無論是對作家還是讀者,都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首先它指導作家運用正確的方法進行創作,有利于作家實現藝術超越,在瞬間中把握永恒,在個體中表現人類,創作出具有永恒藝術價值的作品;其次,它指導讀者運用正確的方法進行欣賞,有利于讀者實現藝術審美過程,以理性的思維理解作品的藝術價值和魅力,感悟作家的藝術創造和思想精神。
{1} 徐中玉:《古代文論中的“出入”說》,《古代文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8月版,第208頁。
{2} 王國維:《人間詞話》,徐調孚校注,中華書局2009年5月版,第10頁。
{3} 王國維:《靜庵文集·靜庵文集續編》,遼寧教育出版社
1997年3月版,第148頁。
{4} 陳伯海:《生命體驗的審美超越——〈人間詞話〉“出入”說索解》,《文學理論研究》2002年第1期。
{5} 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85頁。
參考文獻:
[1] 關偉.論王國維“出入“說的多維文化背景[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11(16).
[2] 孫雪峰.論王國維的“出入說”[J].雞西大學學報,2012(11).
[3] 鳳文學.龔自珍、王國維“出入說”辨析[J].安徽師大學報,1991(4).
[4] 曹順慶.“移情說”、“距離說”與“出入說”——中西美學理論研究札記[J].江漢論壇,1982(11).
作 者:桑曉飛、張麗波,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1級在讀本科生。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