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余華的小說《活著》憑借作品深刻的精神意蘊跨越了時空與國界,小說詮釋了生命的真正意義。主人公福貴肩負著家庭的責任,勇敢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傳統的家庭倫理精神讓福貴尋找到活著的支柱。生活中許多善的因素促進了生命的永恒,善良與寬容讓生命得以延續。中國人“貴生忘死”的一貫態度讓我們珍惜生命,讓我們懂得順應與忍受的意義;人生無論如何,都應該品嘗期待地活著。
關鍵詞:《活著》 家庭責任 善良寬容 貴生忘死
余華可以說是先鋒小說整體轉型的代表作家,就創作觀而言,余華一直延續著“為內心的需要而寫作”①的路向。《活著》作為余華轉型之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憑借對生命的體悟,探究了生命存在的意義,也探索了“中國式”的生命哲學。
一、以家庭責任堅守生命
《活著》中的福貴,經歷了人生不同的生存狀態,前期可歸納為浪費生命地活著。這個時期,福貴是一個嗜賭如命的賭徒和厚顏無恥的嫖客,福貴的這兩大嗜好讓他成為地地道道的紈绔子弟,他的生活是富有者在欲望的支撐下對倫理道德的蔑視與僭越,是一種胡作非為的浪蕩。這時的福貴沒有家庭責任,不需要做家長,內心極度空虛。在一次豪賭后,家有良田百頃的富家子弟一夜之間變為一個窮光蛋,對賭徒生活的執迷使其徹底喪失了往日的財勢,生活瀕臨絕境,父親在他賭輸家產后含恨而死。此時的福貴成為了家庭的支柱,他未自暴自棄或棄家遠遁,而是敢于承擔罪責,放下少爺架子,佃作養家。
后期生活的福貴,種菜種糧,含辛茹苦,無怨無悔,與其說這是他對過去惡行的懺悔,不如說這是他道德的覺悟。這種道德覺悟來自于家庭責任的自明,是勤儉仁厚、慈愛善良、同甘共苦的典型傳統家庭倫理精神,這種家庭責任的承擔讓福貴所做的一切忍受行為包含了主動積極的成分。
福貴作為兒子,要贍養母親,對母親要盡做子女的一份責任;作為丈夫,他珍視家珍,善待家珍,因為家珍在他最痛苦、最孤獨、最貧乏的時候不離不棄;作為父親,他養育子女,愛護子女。他沒有逃避人之子、人之夫、人之父的責任,這些責任的承擔使丑惡的福貴在接連不斷的人禍天災中漸漸變得善良、勤勞、仁愛、體貼。
人類天生具有承擔苦難的品質,這也許是因為苦難就是與生活、生存形影相隨,生存的欲望同時催生了人類承受苦難并戰勝苦難的意志。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生存的價值并不在于享受了多少幸福,而是在于在苦難中執著地前行,人生由此顯出意義。與很多作家一樣,余華樂于表現人類承擔苦難的品質;苦難,這也是《活著》的敘述重心。然而,苦難敘述并不是目的,對苦難的擔當才是這部作品的深層敘述。
生存需要精神的支撐,需要擁有堅韌的生存意志。意志,是指人們根據一定立場、觀點、信念,自覺地確立目標并使用各種方法、采取行動的心理活動與實踐能力。中國式的生存意志,不像西方那樣與上帝構成了緊張的關系,將生命的救贖寄托在歷史與現實之外,從而尋求到了一條人類精神超越歷史困境、超越生命苦難的自我救贖之路。中國人的生存意志,并不在個體的行為和現實處境之外,而是直面歷史與現實的困境,是一種道德自足中的意志自足與生命自足,所以不需要一種外來的價值導引。于是,中國人的生命意志不是走向自我擴展的豐富性,而是走向自我收縮的完滿性和自足性。福貴死中求生,是和人之子、人之夫、人之父等責任的承擔膠合在一起的,體現了中國人強烈的集體意識和強烈的家庭意識,有別于西方人的自我觀念。家庭責任,是一種最為樸素的生存意志,其意義也就在讓家人解除困難,從困境中獲得生的依托;在中國普通的民眾那里,它是民眾堅守的一種精神、一種哲學,也是一種生命的意志。事實上,余華在《活著》的韓文版序言里清楚地表達了類似的意思: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活著需要我們去擔負責任②;福貴的救贖是自我救贖,福貴的超度是自我超度。它具體表現為在面臨無法逃避、不可抗拒的苦難之時所表現出來的來自于個人本身的承擔和忍受的力量。
“挺住意味著一切。”里爾克用詩句表達了人類永遠不可低估的精神操守人格力量,而《活著》則是通過敘述語言為人們展現了苦難、死亡猙獰的面目,同時在對苦難承當的描寫中,凸顯了文化的內在精神價值;血緣親情的力量、家庭責任的堅守,都成為這種文化的內涵;無論什么時代,也無論社會如何變遷,它都是人們面對苦難或身處絕境時的“精神防護堤”。因此,《活著》通過對苦難承擔的價值揭示,呈現出一種剛柔相濟的現實力量:在無可回避的困境、苦難面前,責任的堅守同時也意味著對生命的尊重。
二、以善良寬容升華生命
烏納穆諾說,善,能夠促進生存,促進永恒。③ 對于一個富有寬容、忍讓的善良的生命而言,死亡并非生命的終點。福貴在破產之后,在不斷的災難中,漸漸變得善良、勤勞、仁愛、體貼,這離不開福貴對愛與溫情的深度渴望。愛是對生活苦難進行拒絕和抵抗賴以依靠的力量。命運帶走了福貴的許多親人,但是,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都對生命充滿感激,都曾感受到生命給他們帶來的快樂和安慰,因為在他們心中始終篤信一種愛與善的哲學,愛的追求恰恰體現了對善的執著。“愛是人的一種主動的能力,是一種突破使人與人分離的那些屏障的能力,一種把他和他人聯合起來的能力。愛使人克服孤獨和分離感,保持自身的尊嚴。”④
妻子家珍對福貴的愛就是這種力量,她是小說中善的代表,也是愛的代表。家珍原本是城里米行老板家的“千金”,富裕的家庭,給了她美麗而高貴的氣質,有著民間女子的全部美德,福貴也承認她是一個好女人,有著中國女性共有的優點:勤勞、善良、忍辱負重、任勞任怨及家庭觀念特別強。小說的開頭,懷有七個多月身孕的家珍因為規勸浪蕩的福貴而遭毒打,家珍只能隱忍以期待浪子回頭。盡管遭受無數次的責難、謾罵甚或暴打,盡管家庭遭受了突如其來的變故,但是家珍在福貴最痛苦、最孤獨、最貧乏的時候都沒有放棄對他的希望,那種不離不棄是一個傳統家庭婦女的美德,同時也是善良和寬容的人格在文化中的升華。
家珍眷顧家庭,否則不會在許家敗落之后不聽父母的勸阻,毅然帶著剛出生的兒子回到福貴的身邊。在最初艱苦的日子里,家珍脫下了旗袍,和福貴一樣穿上了粗布衣服。福貴被抓,家珍既要照顧生病的母親,又要來回奔波以維持生計,讓一家人平平安安,她盡到了一個妻子的義務,給從戰場上回來的福貴一份生活的期盼。喪子之痛給家珍帶來了無限的痛苦,那時的她無法原諒春生,但是,當“文革”中春生無法忍受“四人幫”的迫害時,家珍和福貴一起給了春生最樸實的勸慰,這種對生命的尊重閃耀著愛與善的光芒。
遭遇了福貴由富、惡到窮、善的家珍無怨無悔、鄭重承諾:“這輩子快過完了,你對我這么好,我也心滿意足,我為你生了一雙兒女,也算報答你了,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過。”老年的家珍身體非常不好,她干不了田里的活,很不甘心,還勉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這是一個吃苦耐勞的妻子,這是一個給福貴以生命支撐的善的形象。家珍的欣慰之語猶如一面鏡子,讓我們從中看到福貴終于長成了一個人,一個被家珍的善良感染了的人,一個與人性善并肩前行的人。
在家珍的意識里沒有恨的情感,因此在家珍的身上沒有惡的因素。她很好地詮釋了愛與善,她溫柔且善解人意,她的堅韌無私的愛是福貴能在逆境中“挺住”的重要因素。如果說家庭責任是福貴的道德自覺,那么,家珍寬容、善良的人格則是福貴精神大堤的“守護神”;很難想象,失去了家珍的支持和守護,福貴能否在人生大起大落的風潮中立地站穩,能否在生活崎嶇坎坷的小徑上披荊斬棘。
善,有利于人的修身養性,有利于保持人類社會的完美。我們從余華的小說中見到了一種柔弱而堅韌、樸實而頑強的生命哲學,這是一種弱者哲學,在這些弱者的身上,我們看到善的延續。余華小說中較多描寫了人的生存的深度悲劇性體驗,與其伴生的是對陽光與希望和對美的渴盼。余華說過:“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⑤ 余華在上世紀90年代的寫作當中,胸中充滿了愛與善的情愫,他用心中的善和愛關注著每一個生命,即使生命消逝也都有其各自的原因。在生活中,要給予別人幫助,給予別人以希望,給予別人以善的力量,勿以善小而不為,生命中需要陽光。
三、以貴生忘死敬畏生命
死亡,是對生命長度的裁決,也是對生命意義的終審。《活著》中的死亡難計其數。眾多的死亡事件,既是對福貴生命的挑戰和威脅,同時也襯托著福貴“活著”的意義。在福貴的“活著”中,我們看到中國人“貴生忘死”的一貫態度,感受到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求實精神。
福貴的順應態度使他在一次次的身外之物的喪失中最終找回了自己,使他最終遠離塵囂,在回歸土地與自然的選擇中,尋找到了靈魂的靜謐。盡管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似有犬儒主義的嫌疑;但是,對于一個能在亂世和困厄中安身立命就已是萬幸的普通百姓來說,活著,本身就意味著一切。老年福貴的平靜之美,彰顯了一種中國傳統的生命哲學:順應自然,敬畏生命。
生命的初始本原狀態,即渴望永生,為了存在需要無限地保存自己。“渴望生命不朽的努力,是人類求知進取的首要和基本條件,是人民應該有的信念,也是民族不朽的信念。”⑥老子曾言:“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人生中的苦難就像老子所言,沒有理由但又必須接受。
福貴最后依然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在廣袤的土地上勞作,與耕牛對話,與死去的親人交流……他深味生命的沉重與生存的意義,那就是“活著”。《活著》試圖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活著意味著苦難,如果苦難并非來自社會的不公,如果苦難并不能獲得彼岸的救贖,那么,人是否還有必要活著?顯然,答案是肯定的:人應該活著,并且,對這個世界心存善意;因為生命對于每個人而言是偶然的;但是,敬畏生命卻是生活的必然命題。
生或者死,對于福貴來說,只是一種敘述,福貴用超脫的態度面對死亡。福貴在經歷了生命的苦難后仍然在田間唱著讓人感動的歌聲,快樂地活著。作者在這種“平淡至上”的生命哲學中隱含了超脫塵世的道禪思想。這似乎是大悲之后的欲哭無淚,似乎是“榮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逍遙自在。在福貴身上,沒有任何超越歷史和時代的生命理念,也沒有超乎群體的個性追求,沒有對社會的憤激批判,只有對自然生命的維護和尊重。活著,就意味著保全了一座可賴以種樹培木的山林,個人生命的延續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延綿而得以保存。而這正是傳統文化生命哲學的要義。
對待人生的苦難,佛教的態度是摒棄欲望,所謂無欲則剛。基督教認為有一個彼岸世界,試圖以彼岸的終極目標淡化此岸的現實苦難,以神的受難消解人的難。進入現代,現實主義承認人的欲望,但專注于社會原因的追究。以樂觀的姿態承擔不可抗拒的苦難,這就是余華發現的“真理”。與加繆不同的是,余華式的承擔不是一種抗爭的姿勢,而是一種人忍受、忍耐的狀態。這種承擔雖然沒有宗教、信仰等形而上的支撐,卻在精神深處有著“對生命的本源性的留戀和執著”。生命在遭受了痛苦的折磨后,不論抗爭還是忍受,都是人的自我承擔,而不是神的超度;不是對社會時代的怨天尤人,而是對本我生命的自我堅守。
關懷生命者,必將為生命的消逝痛心不已,但痛心之余卻又無能為力,只有忍受,用生存告慰生命。當然作者對“死”不加掩飾的敘述并不是對“生”的絕望,而是通過“死”寫出了活著的艱難和偉大。他警示人們要珍視生命,要包容苦難,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這也是“敬畏生命”的真正內涵。
人在有限的一生中所追求的名利,并不包含生命本身。我們有時會舍本逐末,寧愿放棄生命去追逐生命以外的東西,這樣做只能是被生命所拋棄。對于恢弘的宇宙而言,個體微不足道,但是,對于個體而言,生命就是一切。這也許就是生命的真諦。《活著》用近乎殘忍的苦難敘述,揭示了一個樸素的生活真理:挺住,意味著一切。
①{5} 余華:《活著·中文版自序》,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第3頁。
② 余華:《活著·韓文版自序》,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
③{6} 烏納穆諾:《生命的悲劇意識》,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頁,第32頁。
④ 弗洛姆:《愛的藝術》,劉福堂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頁。
作 者:胡 育,鎮江高等職業技術學校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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