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春盡江南》是格非“江南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在這部小說中,格非以直面現實的勇氣、雅俗雜糅的文筆,向我們呈現了個體生命在社會劇變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和精神困境。通觀整部小說,“睡蓮”在作者筆下出現次數達十四次之多,且最后以《睡蓮》收束全篇,可見此意象被賦予了豐富的涵義。本文試就分析“睡蓮”意象及其相關的“月亮/月光”“《新五代史》”的隱喻內涵,以期更加深入地體味《春盡江南》的思想意蘊。
關鍵詞:《春盡江南》 “睡蓮” 月亮/月光 《新五代史》
“江南三部曲”是格非醞釀構思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最終于2011年完成定稿的系列長篇巨作。《春盡江南》為“江南三部曲”收官之作,聚焦當下中國人的精神現實,呈現個體生命在社會劇變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和精神困境。
通觀整部小說,“睡蓮”在作者筆下出現次數達十四次之多,且最后以《睡蓮》收束全篇。由此,我們不得不思考“睡蓮”這一意象在小說中更為深層且豐富的涵義。同時我們發現,在小說中“月亮/月光”幾乎總是與“睡蓮”相伴相生,而《新五代史》則貫穿小說始終,時不時地敲打著讀者的神經。如此看來,這三者除表層意義外,當有更深層的隱喻內涵,而它們之間又是否有某種微妙的聯系?筆者在下文中將做詳細闡釋。
一、意象與隱喻的界定
《春盡江南》中有不少借小說人物之口或筆傳達屬于格非自己的詩句,尤其是篇末《睡蓮》一詩所傳達出的悵惘、凄清、哀婉乃至超脫及其現代形式中所蘊含的古典意境,都彰顯著作家的詩人氣質。王侃認為格非“以‘陰郁’為其美學表征的詩性敘述,有著刻意的、主觀的、個性化的、鑿痕歷歷的詩學設計”①。我們基本可以認定,格非是個詩人小說家。
任何一首詩,其意境的營造、主旨的表達,都離不開意象。這里的“象”是意中之象,是滲透了主體的理解、情感和行動傾向的“象”。隱喻表現為一種意象,而某些意象本身就是有隱喻性的。我們可以說,每一個自發的心理意象在一定程度上都有象征性。季廣茂在《隱喻理論與文學傳統》一書中給出了“隱喻”的定義:“隱喻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之下把握此類事物的文化行為。”②
在西方,許多學者相信,意象具有隱喻性和象征性,“一首詩則是一個巨大的、連續的、持久的隱喻”③。由此,在詩人小說家格非的詩性敘述中,《春盡江南》里頻繁出現的“睡蓮”意象及其相關的“月亮/月光”“《新五代史》”的隱喻內涵是值得我們探究的。
二、“睡蓮”意象及其相關的“月亮/月光”“《新五代史》”的隱喻內涵
《春盡江南》中,“睡蓮”意象共出現十四次(包括語焉不詳的“蓮花”),“月亮/月光”意象共出現十三次(不包括“荼靡花事”的月亮門洞與“花家舍”的月亮門洞),“《新五代史》”共出現七次(包括代指《新五代史》的“歐陽修”)。下面對其隱喻內涵分別進行分析。
(一)睡蓮
1.“一花一世界” 昔時佛祖拈花,唯迦葉微笑,既而步往極樂。從一朵花中便能悟出整個世界,得升西方極樂世界。在此,我們不妨把“睡蓮”這一意象看作是大千世界、滾滾紅塵的映射。《春盡江南》為我們展開了一幅怎樣的現世畫卷呢?
宏觀上看,這幅畫以腐敗、頹靡為背景,目之所及無不是環境污染、生態失衡的表征:天空不再明澈,而是霧霾籠罩下的灰暗;空氣不再清新,而是煙塵遍布的骯臟;生命之源亦不再鮮活,而是散發著陣陣惡臭;到處都是垃圾填埋之所,遍地都是化工廠、房地產商的喧囂狂歡。如此背景之下,作者又以犀利的筆觸濃墨重彩地渲染個體生命存在之艱難與荒誕:凡事力求完美、一步不落人后的極致追求固然是順時趨勢的積極姿態,然而最終卻被宣告出局;堅守美好理想、探索人生意義的追尋誠然可貴,但最后也不得不歸于平淡、樸素;即便是想要置身事外、冷眼旁觀這世俗百態、蕓蕓眾生,而心湖中亦不覺激起陣陣漣漪。就微觀來看,在這陰郁的畫面中仍隱隱透露出溫暖的光輝:父母的愛子之心可謂真誠,盡管方式存在問題;朋友之間的情誼可謂深厚,盡管一定程度上被金錢、欲望所遮蔽;人性與良知尚未完全泯滅,盡管向善的溫情微乎其微。
2.“出淤泥而不染” 自古以來,中國文學中的蓮花都有著人格象征意義,“出淤泥而不染”便是要義之一。在《春盡江南》中,“睡蓮”意象共出現十四次,其中七次所指都是招隱寺的睡蓮。而這招隱寺的睡蓮,有六次是描寫二十年前的,只有一次是指二十年后,此時已“沒有睡蓮”。對二十年前招隱寺那個夜晚的反復講述,包括對當時的睡蓮反復描寫,或多或少顯示了對二十年前美好人性與生命激情的溫情追憶。撇開這些不談,僅就高潔、“不染”來講,“睡蓮”的隱喻內涵是極其豐富的。
綠珠是作家給了較多偏愛的人物,她雖然自小家庭條件優渥,但“唯一的伴侶就是隨身攜帶的悲哀”,
“覺得這個世界沒意思透了”。在外人眼中,綠珠是個不折不扣的叛逆者,同時又是追尋烏托邦幻想的理想主義者。與小說中眾多的“俗人”相比,綠珠可謂是出塵脫俗的,其追尋烏托邦的努力雖終告失敗并歸于平淡,但其精神的高蹈姿態卻是令人感佩的。仿佛靜臥一泓秋水中的睡蓮,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醉心于自己的夢境。二十年前的秀蓉之天真純潔自不必說;二十年后的家玉,強悍干練的外表之下仍跳動著一顆柔軟敏感的心。作為母親、妻子、兒媳,雖然在對待兒子、丈夫、婆婆的態度和方式上存在問題,有時甚至極端粗暴冷漠,但她還是會不自覺地妥協與讓步。一切皆因其本性善良且深愛著家人,只不過她將這份愛刻意掩藏甚至深埋了起來,因此不為他人所察覺、所理解。面對無法延長、所剩不多的人生,家玉是在努力拓展自己生命的寬度,在這個過程中,她身上仿佛閃耀著昔日秀蓉的影子。遺憾的是,家玉最終也沒能抵達西藏,其實,不必抵達,因為,心早已到了。與綠珠的遺世獨立、矜持超脫相比,家玉這朵睡蓮最動人處莫過于迎風弄襟、頷首俯眉之間
的芳華四溢,雖矛盾復雜,卻更為真實可愛。小說末尾端午將《祭臺上的月亮》一詩更名為“睡蓮”并續寫至六十行,某種意義上也是對家玉的諒解與懷念。
除了綠珠、家玉,作為知識分子代表的端午、元慶也以各自的方式堅守著自己的理想與信念,從而使世俗的淤泥“不能污其體”。面對當下瞬息萬變的社會現實以及詩歌、詩人的慘淡境況,端午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冷眼旁觀周遭人群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置身于風暴的中心,同時又處于風暴之外”。旁人眼中的“成功”于他來說無任何意義,他更樂于做一個“失敗者”,一個“無用的人”。元慶亦可謂一個烏托邦追求者,與端午置身事外的“自我”相比,元慶未雨綢繆的安置和切中時弊的瘋言瘋語便多了幾分“超我”的姿態。在世俗、物欲洪流的裹挾之下,端午、元慶并未選擇隨波逐流,而是分別采取了退守或者超脫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精神高地。中國自古便有以蓮喻君子的文化傳統,在這里,端午和元慶自然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君子,但其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堅守,不向現實妥協的姿態,當與蓮之高潔、“不染”相仿佛。
上文已提到,二十年后,當端午再路過招隱寺時,池塘里已“沒有睡蓮”。此外,還有“荼靡花事”門前廊檐下花缸中所養的睡蓮以及花家舍某吧臺水池里的塑料睡蓮。這三處睡蓮意象的出現頗值得玩味。二十年后招隱寺睡蓮的消失,冥冥之中也喻示著佛性的喪失、人性的泯滅;“荼靡花事”的睡蓮雖柔嫩可愛,卻養在花缸之中,身處金錢消費之所,其純粹意味已然消失;而到了花家舍的睡蓮,則干脆成了塑料的,雖有睡蓮之形,卻全無生命活力,不過是失掉了魂神的行尸走肉。此時的睡蓮已不是二十年前“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精神存在;相反,不過是歌舞升平盛世繁華外衣包裹下偽圣潔的物質性存在。花家舍的塑料睡蓮意象,我們不妨將其視為睡蓮之死,這“死”不獨為花家舍所有,而是普遍存在于整個社會。由此,觸人眼目的便不只是花家舍這個溫柔富貴鄉的墮落,而是整個社會倫理道德大廈的坍塌。
3.“清凈”之禪意 此外,睡蓮在佛教中還有“清凈”之意。佛教是著重探求解脫人生苦難的宗教,其基本理論模式是:此岸——渡達——彼岸。“此岸”即現世,是苦海;“彼岸”即來世,是佛國。佛教所宣揚的解脫、渡達過程是從此岸到彼岸、從塵世到凈界的過程,恰似蓮花從淤泥中而生。現世中,對于混亂的價值尺度、傾斜的道德天平、如出一轍的人生目標,我們大多數人雖然感到不勝其苦,卻在本能的驅使下選擇了奮起直追。小說以《睡蓮》作結,某種意義上也是作家的一種情感寄托與希冀,正如該詩末尾一段描繪的那樣:“仿佛/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事物尚未命名,橫暴尚未染指/化石般的寂靜/開放在秘密的水塘/呼吸的重量/與這個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而端午在日記中感慨:“最使人神往的,莫過于純潔和寧靜以及對生死的領悟。”也暗含了此中真意。于橫暴肆虐的世界中尋找并堅守自己內心的一方凈土,我想,這就是“睡蓮”意象給我們的又一體悟。
(二)月亮/月光
“月亮/月光”的十三次出場中,有六次都是二十年前招隱寺的月亮。格非并未對月亮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而是直接一筆帶過,簡單地交代其存在或者強調其缺席。月亮這個意象留給我們的仿佛只是一個影子,一晃而過,但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小說開篇呈現的便是二十年前招隱寺的那個夜晚,“月亮很好”“又大又圓”。正是在又大又圓的月亮之下,譚端午與李秀蓉的人生軌跡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一年零六個月之后的重逢,迫不及待的結婚,以及婚后的種種遭際,仿佛早已在那晚的月亮之下注定,確鑿無疑。端午第一次與綠珠在江堤聊天時,江面為黃色的霧靄籠罩,“沒有月亮”。守仁臨死前對綠珠道:“他們殺我的時候,只有月亮在場。”綠珠記憶中騎在姨父肩上看戲的那個晚上,路面的積雪在月亮之下竟然是藍瑩瑩的。就連端午后來更名為“睡蓮”的那首詩最初也叫“祭臺上的月亮”,其中“月亮/月光”的意象反復出現。如此眾多的月亮意象,在時空關系的特殊處理之下,逐漸變得豐富而深刻。月亮仿佛上帝之眼,俯瞰蕓蕓眾生,看他們如何勾心斗角、掙扎沉淪。同時,月亮又不僅僅是世間善惡美丑的見證者,它還是恐懼的制造者與渲染者,它可以讓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更加驚懼害怕。
以上暫且稱作“暗月亮”,然而,月亮帶給我們的并非只是冷漠與惡意。“當浮云織出骯臟的褻衣/唯有月光在場”,無論現實如何骯臟不堪,清冷的月光都不曾缺席。在孤獨的暗夜里,或圓或缺的月亮總是無私地將清輝灑向人間,審視人心荒涼的同時也燭照著人性的溫暖與美好,從而給我們以勇氣與力量,使我們能夠在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里心懷希冀,毅然前行。
(三)《新五代史》
《新五代史》在小說中是主人公譚端午自始至終都在讀的一本書。文中這樣說:“這是一本衰世之書,義正而詞嚴……歐陽修幾乎是用一本書的力量,使時代的風尚重返淳正。”
在歐陽修看來,五代是一個君臣之道乖謬、人倫之序盡失的亂世。他正是為了抨擊這些寡廉鮮恥的現象而作《新五代史》,以達到孔子所說的“《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的目的。反觀《春盡江南》所描寫的社會現狀:夫妻互相背叛,朋友反目成仇,流氓無賴橫行霸道,權錢交易、錢色交易比比皆是,守規矩者反而常常倒霉,對于善惡的倒置竟然本就是現代法律的隱秘特性之一。當下社會之亂,與歐陽修筆下的五代相比,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繁華物質外衣下生態的失衡、人心的荒涼、道德的淪喪,是比戰禍與殺戮更為殘酷的角逐。
端午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有兩個地方讓他時常感到觸目驚心。一是書中提到人物的死亡,大多用“以憂卒”三個字一筆帶過,再有則是每當作者要為那個時代發點議論,總是以“嗚呼”二字開始。而在犧牲者注定要湮沒無聞的今天,形形色色的個人因為形形色色的原因不明不白地死在歷史之外,“沒有紀念。沒有追悼。沒有緬懷。沒有身份。沒有目的和意義。”不得不承認,我們正在向大批量“以憂卒”的時代邁進。面對這個詩性隱匿、人性式微、理性缺席的時代,個人無力去改變什么,無論是冷眼旁觀也罷,隨波逐流也好,終究難免“以憂卒”而被判出局,習以為常的“偷生”之感令人既羞愧又慶幸。對此,我們無能為力亦無可奈何,所能做的唯有為這個時代長嘆一聲:嗚呼!
三、結語
以上,我們分別就“睡蓮”意象及其相關的“月亮/月光”和“《新五代史》”的隱喻內涵進行了分析闡釋。然而,這三者并非是純然孤立的,以“月亮/月光”為中介,一方面見證著盛世之衰,繁華物質表象下社會倫理道德的失范;另一方面又燭照著人性的溫暖與美好,給我們以勇氣和信心。前者與《新五代史》的隱喻內涵相呼應,后者則暗合“睡蓮”之高潔、“不染”與清凈意味。《春盡江南》透過“睡蓮”這一意象折射著大千世界、滾滾紅塵,并于蓮之高潔、“不染”與清凈的禪意中傳達出對個體生命與人生的領悟,其意蘊之豐富是值得細細琢磨體味的。
{1} 王侃:《詩人小說家與中國文學的大傳統——略論格非及其“江南三部曲”》,《東吳學術》2012年第5期。
{2} 季廣茂:《隱喻理論與文學傳統》,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頁。
{3} [法]保羅·利科爾:《言語的力量:科學與詩歌》,選自朱立元總主編:《二十世紀西方美學經典文本》(第3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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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格非,張清華.如何書寫文化與精神意義上的當代——關于《春盡江南》的對話[J].南方文壇,2012(2).
作 者:趙 田,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