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主，在人與非人之間徘徊

摘 要：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王朔創作了包括《頑主》在內的一批面貌相同的小說，這些小說的主人公都有“頑主”的特點，他們具有對傳統文化和價值觀的反叛、個人主義的無限膨脹以及放縱享樂的生活方式等特點。從傳統的觀點上來看，他們是另類，“非人”，而實際上頑主們是用“人”的方式對社會進行懷疑和反抗。

關鍵詞：王朔 頑主

20世紀50年代，英國出現了一批“憤怒的青年”，同時，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也出現了“垮掉的一代”，這兩種人（文學）對社會表示憤怒，對周圍的一切都不滿。在文學上，“垮掉的一代”成為西方現代派文學中較有影響力的一個流派。從8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的文學畫廊上出現了這樣一種形象：他們享樂人生、褻瀆神圣、戲謔社會、調侃他人，這些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形象給人們的心靈帶來了極大的震蕩。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頑主形象。文學大腕王朔通過《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橡皮人》《頑主》等一大批面貌相同的小說一口氣塑造了“我”、于觀、馬青、張明等幾個一貫性的人物，組成了他的頑主世界。這些突如其來的頑主當時十分令人費解。他們有時像一群放蕩不羈的妖魔，在人們習以為常的價值觀念和生活秩序上狂奔亂舞，而有時又像一群任性的兒童，調皮的臉蛋上透露著自然和真誠。這就引起了人們的思考：王朔所塑造的頑主們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人？他們之所以出現的社會背景是什么？

有一種回答是，這些頑主們是痞子、無賴、流氓。頑主們自己似乎也很樂意接受這個頭銜，他們不可一世地說：“我是流氓我怕誰？”而接觸西方現代派文學的人卻說頑主是異化了的人。對于這些論斷，王朔并不認同，他說：“沒有一種理論是完全適用于生活并且有普遍性和典型性的。和理論比起來生活實在是要豐富得多，矛盾得多，不可捉摸得多。”{1}無論是“流氓”還是“異化”都代表了一種生活哲學，王朔這句話的意思也就非常明顯。生活就是生活，正如“草原上的一條河流”一樣，任何一種圖解和示意都會顯得淺薄和無力。頑主也是這樣，頑主就是頑主，寫頑主就是寫“一本生活的流水賬”②，王朔就是寫當時的實實在在的生活中的一類人，如果不能界定、歸類，那只能歸納其特點。筆者認為，頑主們身上似乎可以貼上以下三個標簽。

一、對傳統文化和價值觀的反叛

傳統文化是人們幾千年來精神活動的產物。對于傳統文化，人們有兩種傳統態度，一種是繼承和認同；另一種是篩選和揚棄。而王朔這幫頑主對于傳統文化的態度卻是強烈的反叛、否定和拋棄。他們以迥異的觀念體系和價值取向來隨意踐踏傳統觀念和社會規范。他們對傳統文化和價值觀不屑一顧，不是嘲笑就是譏諷，無論從思想上還是行動上，都是一個“反抗就是一切”的叛逆者形象。首先，在中國最為敏感也是最為忌諱的問題——性觀念和性道德方面，頑主們顯得是那么的解放和新潮，也就是說，是那么的輕松和隨便。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國家。即使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人對性的態度仍然是那么的慎重和避諱。當時的頑主也是中國人，可他們是一小部分的中國人，他們選擇了性解放的觀念。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我”、衛寧、方方和亞紅，加上后來的吳迪隨意廝混，給人的完全是一種肉欲橫流的感覺。“我和一百多個女孩睡過覺……知道我外號叫什么嗎？老槍！”這就是每一次見面時，張明對女大學生吳迪的言論。在《橡皮人》中，“我”和李白玲剛認識就上了床，被人警告“注意小腿保健”。王朔通過他的頑主們傳達出他的性放縱觀念。

頑主的第二個反叛傳統的表現是他們拋棄了社會所尊崇和奉行的核心價值。在中國，上大學、入黨、找份好的工作，就意味著你前途廣闊，我想這就是社會的“核心價值”的體現吧。可是王朔這幫頑主們絲毫不理會這些，他們沒有工作，即使有了工作也會辭去而到處放浪行骸，他們也不會去上大學，更不會去入黨。頑主們說：“所以我一發現大學畢業后才掙五十六，我就退學了。所以我一發現要當一輩子小職員，我就不去上班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頑主每天所要干的事情就是為了“玩”，賺錢是為了玩，找女孩子是為了玩，殺人也是為了玩（《玩就是為了心跳》），深沉也是在玩（玩深沉），甚至連文學創作也是玩：“幾十年來，我們是怎么取得一個個成就從勝利走向勝利的？那就是始終如一地堅持玩文學的創作方針。”③社會不盡如人意，王朔這幫頑主們對社會核心價值的反叛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王朔并沒有建立起新的價值取向，破壞之后而無建設，使人感覺聽完王朔的宣講之后心里空蕩蕩的，無所依存，因為我們得不到任何指點。對社會不滿，我們盡可以發泄，有些行為方式甚至連頑主們都可能自嘆弗如。但發泄也有累的時候，也就是說，發泄完了，我們就該干些什么呢？頑主沒有告訴我們，王朔也沒有告訴我們。難怪有人這樣說王朔：“王朔從來不會給站在十字路口的人指路，他只會畫一圓圈，然后把人送回原處。”④

王朔這幫頑主們不僅拋棄了社會的核心價值，他們還拋棄了社會所遵循的一切。無論是人生信條，還是生活道理，在他們的眼中都顯得那樣蒼白和空虛。正因為如此，頑主們就顯得很灑脫。當一個個的中國人為情所困、為工作所累、為升遷所惱、為家庭所煩的時候，頑主就像超然世外的救世主一樣開導苦難中的國人。王朔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通過張明的口說：“活著嘛，干嘛不活得自在點。開開心，受受罪，哭一哭，笑一笑，隨心所欲一點。”我想王朔單單憑這句話就可點化許多人，讓他們頓生敬佩之感。王朔言語的豁達和灑脫起著一種近乎宗教感化的作用：“我們可以忍受種種的不便并安適自得，因為我知道沒有完美無缺的玩藝兒……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既然不足以成事我們寧愿安靜地等到地老天荒……”（《頑主》）字里行間似乎深得莊子真傳。當一個血氣方剛的人早早就對社會、對人生抱著一種放達、灑脫的態度時，當一個青年對“雄心壯志”“把握命運”之類的字眼大加嘲弄時，我們可以想到“后文革時代”給一些有思想的年輕人心理所產生的負面影響之大。

二、個人主義的無限膨脹

一般來說，個人主義指的是個人有自己選擇生活道路、方式的自由，個人的價值和尊嚴應當受到社會和他人的尊重。王朔這幫頑主們推崇個人主義，這本無可厚非，或者說，這是應當提倡的。但是頑主們把個人的價值看得高于一切，把個人的自由、獨立和利益放在首位，為此甚至不惜損害社會和他人的利益。這就變成了極端個人主義了，或者說，是假的個人主義（為我主義）。在小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方方、“我”和衛寧為了賺錢，不惜用一些姑娘（亞紅、吳迪）作誘餌，去酒店勾引客人，然后他們就乘機扮成警察去勒索敲詐。在《橡皮人》中，他們為了錢，就去倒賣電視機、汽車，不惜涮這個人、那個人。頑主的這種行為給人留下金錢至上、物欲橫流的印象。

頑主的極端個人主義的可取的一面是他們把個人的價值和尊嚴看得很高，絲毫不允許別人的踐踏。如果別人犯了諱，他們就會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進行反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的吳迪、胡■對自立、自由的追求，其程度是令人驚詫的。中國人做奴隸慣了，從來不敢用自己的腦袋想問題，而是樹立起幾個圣人賢者形象，自己則在這幾個圣人賢者身后亦步亦趨，絲毫不敢逾越，這是很可悲的。頑主的這種崇尚個人價值和自決權的精神有著很大的現實意義。《橡皮人》中的“我”的形象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開始有被別人譏為“雌化”的強烈反應，后來有遭張霽冷眼后對張的謾罵和羞辱。王朔說：“這個蹊徑我找到了，那就是不寫正在掙扎的人，而去寫已經解放了的人。”⑤我們心目中的頑主，個個都是性解放、生活灑脫、不遺余力追求個人利益形象的人，的確給人一種“解放了”的感覺。其他的不敢茍同，唯獨欣賞王朔在頑主身上大大地寫了一個“人”字。唯唯諾諾、噤若寒蟬的生活實在是太令人憋氣了。所以，看王朔的小說有時是有一種暢快深沉的宣泄感的。

三、放縱享樂的生活方式

王朔的頑主們行蹤飄忽，浪跡南北，出入賓館飯店、沙龍舞廳，通宵達旦地追求刺激，盡情地享受現代文明提供的奢華生活。他們在追求物質享受的同時，還表現為追求一種人身自由和精神快樂。按照他們自己的說法，就是“拼命吃拼命玩拼命樂”“活得自在點，隨心所欲點”。他們從來不壓制自己的欲望。性欲、食欲（古圣賢所言的人生兩大欲），在他們身上找不到被壓抑的痕跡。真是已經“解放了的人”，顯得高出一般人一個層次。“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對生活、對人生，頑主們是抱有一種及時行樂的態度的。

處在一個正在進步的社會中，及時行樂人生哲學的出現是非常奇怪的。我想，一個人在對社會、人生完全失望時，才會產生這種得過且過、及時行樂的思想。從這個觀點去推論，我以為頑主的內心深處是苦痛的。他們是一群精神上的流浪兒，頑主們時刻苦苦追尋精神生活和主旋律，但在現實與心靈之間他們發現無法找到一樣東西來溝通二者。于是在《橡皮人》中，“我”說：“小時候，我是個嚇壞了的孩子。長大后，我是個在恐怖和抑郁中度日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頑主們就瘋狂地消費著自己力所能及的愿望，寄生在時光里。他們不怕冒險，不怕流血，更不怕搏斗。他們活著就是為了用各式各樣的玩來把時間的表格一張張填滿。所以他們說：“我不喜歡晴朗的早晨，看到成千上萬的人興沖沖地去上班、上學，我就感到形孤影單。”（《橡皮人》）在頑主們放縱享樂的背面，我們可以深深感覺到一種絕望的情緒，一種世紀末的情緒。

頑主們的這些表現代表了從“文革”的狂熱和殺戮中成長的一代人的思想心態，他們對主流的意識形態產生了懷疑，因此就用這些“另類”“非人”的表現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反抗。實際上，這些“另類”“非人”的表現正是真正的有靈魂、有思想的人的表現，一個真正的人不可能在經歷了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文革”時代而仍然意氣風發、豪情萬丈，他們一定會去追求真相和真理，如果這種追求遭遇強力的挫折，他們會豁然地選擇這些“另類”“非人”的行為舉止來進行特別的表達，就好像魏晉的狂士一樣。在“他人”眼里，頑主是非人；在自己眼里，他們是真正的人。頑主們就這樣在人與非人之間徘徊。

①②{5} 王朔：《我和我的小說》，《文藝學習》1988年第2期。

③④ 曉聲：《王朔批判——我是流氓我怕誰》，書海出版社

1993年版，第131頁，第18頁。

作 者：莊東明，暨南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在讀博士研究生，韶關學院韶州師范分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