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童年的陶淵明

摘 要：童年是人生成長階段中天性保持最自然的時期，也是生命進化歷程中最幸福的時期。我們成人的責任就是守護孩子神圣的童年。然而當下，孩子的童年卻愈發短暫，甚至走向消亡。如何回歸本真和自然之根，詩人陶淵明早已向我們指明了方向。在這份充滿理解和詩意的關愛下，我們共同守護人類的童年。

關鍵詞：陶淵明 童年 愛 真 自然

《列子·天瑞》中“人生有四化：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童年作為人生的一個實在，不僅僅是為成人生活準備的實在，更是為了童年自身的實在。因為人生的各個成長階段都是真正的生活。然而，“在電視時代，人生有三個階段：一端是嬰兒期，另一端是老年期，中間我們可以稱之為‘成人化的兒童’。”{1}如今，成人與兒童在認知和情感上已沒有顯著區別，諷刺的是，童年的概念在成為社會事實的同時，已走向消逝。如何守護童年，這儼然成為人類一項崇高的使命。擁有著一顆“赤子之心”的陶淵明，守護當下孩子的童年，找回了自己遺失的童年，同時也召喚著我們人類共同的童年。

一、守護孩子的童年

“大人對于兒童應做的事，并不是去完全變成兒童，卻在于生出在兒童的世界與大人的世界的那邊的‘第三世界’。”{2}詩人陶淵明靜靜的守在那“第三世界”里，用愛守護著孩子的童年。

陶淵明是非常熱愛孩子的，我們可以很從他的很多詩句中得知，如：“大歡止稚子”（《止酒》）、“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保ā逗凸鞑尽罚?、“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和劉柴桑》）、“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詠貧士》其七），此詩詠黃子廉，亦以自況也。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就特別強調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愛”，而不是“恩”。孩子的童年正是在“愛”的守護下，才得以健康成長。陶淵明對于孩子的愛，集中表現在《命子》、《責子》與《與子儼等疏》這三篇詩文中?！睹印芬辉娮饔谠娙巳藲q間，“命”，教誨之意。全詩共十章，前六章都是追述祖上之功德，后四章則是望子成才，戒指以福禍之由，可憐天下父母心，但全詩最后一句“夙興夜寐，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這正是一位父親在守護著孩子的童年，即一切交與孩子的靈性便好了。在孩子的童年的階段，是最有可能實現幸福的人生階段。童年本身的愿望需求便是游戲。作為成人就應該解放兒童，給他們自由。盧梭說道：“你看見他無所事事地過完了童年的歲月，就感到驚奇！唉！難道說讓他成天高高興興的，成天跑呀、跳呀、玩呀，是一事不做、浪費時間嗎？柏拉圖的《理想國》一書，大家都認為是寫得很嚴肅的，然而他在這本書中完全是通過節日、體操、唱歌和娛樂活動來教育孩子的；當他教他們玩耍的時候，他把其他的東西也一起教給他們了?！眥3}他大膽的提出了最重要和最有用的教育法則，“不僅不應當爭取時間，而且還必須把時間白白地放過去。”{4}“浪費時間”其實是童年生活中正常的一種行為方式和認知態度。作為父親的陶淵明，正是深知孩子童年的秘密，所以能夠笑看“不好紙筆的”孩子。《責子》這首詩大約是陶淵明五十歲左右時作。責子，顧名思義，就是對兒子的責備。

白發被兩鬢，肌膚不復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

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全詩看下來，盡是所有孩子童年時該有的樣貌：貪玩與貪吃。杜甫在《遣興》中寫道：“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凶淤t與愚，何其掛懷抱?！倍S庭堅則在《書陶淵明責子詩后》說道：“觀淵明之詩，想見其人豈弟（同愷悌，和樂安閑的意思）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于詩，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碧諟Y明是了解孩子的，他雖也有普天父母望子成龍的期望，但他更知道孩子的童年是寶貴的、脆弱的，需要成人小心的守護?！杜c子儼等疏》是陶淵明晚年病中所作，“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睈圩有那檐S然紙上，“《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m不能爾，至心尚之?！备呱械拿赖戮拖袂宄旱娜虧欀甑男撵`，“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边@是陶淵明帶給孩子快樂童年的最好禮物——寧靜。

陶淵明所處的東晉時代，社會動蕩不安，但陶淵明卻能守著一顆寧靜的心，于自然中感受最初的純真。這份特殊的禮物在當下這個喧擾頻繁的社會里，變得尤為可貴。快樂的童年不在于物質條件的富裕，而是家庭和社會給予孩子一顆自由生長的寧靜的身心。在心靈自處的空間中，體會寧靜帶來的美感。陶淵明的詩集中處處可見對“靜”的堅守：“靜寄東軒”“我愛其靜”

（《停云》），“閑靜少言”（《五柳先生傳》），“抱樸守靜”（《感士不遇賦》）。詩人在寧靜中，如孩子般對生命充滿敏銳和深刻的感受。寧靜猶如一架橋梁，在守護孩子童年的同時，也踏上了尋找成人已逝的童年。

二、找回自己的童年

成人精神的世界，渴望孩子稚嫩的小手去觸摸，孩子的童年猶如火柴般劃亮成人內心的童年。對于孩子來說，一座沙堡就是一個世界。幼小的心靈卻可以翱翔整個宇宙?！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雖然只是天地間一顆小小的心靈，但心靈的體驗卻是超越的，陶淵明感受到了童心的本真?！棒嘶嗜ノ揖?，舉世少復真”（《飲酒二十首》其二十）、“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陶淵明感嘆社會日漸充滿“機心”時，愈發渴望孩子般本真的心靈。所謂本真，就是委運自然之意，“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保ā肚f子·漁父》）這是人類生命史上的童年階段，也是人類生命史上的最高境界。童心便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將本性流露，“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保ā吨杏埂罚┨諟Y明正是將率性踐行始終的一個人。沈約《宋書隱逸傳》說道：“潛若先醉，便語道：‘我醉欲眠，卿可去?！湔媛嗜绱??！笔捊y《陶淵明傳》評價他：“穎脫不群，任真自得。”《陶淵明集序》也說道：“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痹z山《論詩絕句》三十首云：“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痹嚳刺諟Y明文集中對于“真”的堅守：

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勸農》）

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

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

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明。（《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

陶淵明雖也有著13年仕途的反復歷程，但正是對于“本真”的堅守，所以才會矛盾；正是那一份任其性命之情，所以才最終回歸“童年”，回到生命的本真狀態。蘇軾《書李簡夫詩集后》云：“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眥5}在這樣的狀態下，呈現出的是充滿赤子之心的陶淵明?！帮埵呤?，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保ā墩撜Z·述而》）陶淵明如孩子般滿足于當下的創造，“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卞謿J立認為“即事”是“對當前事物的認識”{6}。當我們不去計較結果，只是單純的享受創造的過程，那將是多么美好的感受？這種娛樂的情趣更是陶淵明創作的直接目的：《飲酒》詩序中“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币约啊段辶壬鷤鳌分小俺Ｖ恼伦詩剩H示己志。”這是陶淵明選擇抒寫自己性情的方式，并不是想要“立言”以垂不朽。因而陶淵明在追尋童年的旅程中獲得了心靈的怡然自樂?！拔粗魅帐拢嘟罅家褮棥！保ā吨T人共游周家墓柏下》）回到童年，回到那個只要今日盡情率性的時光里就好。

三、召喚人類的童年

“童年深藏在我們心中，仍在我們心中，永遠在我們心中，它是一種心靈狀態。這種心靈狀態，我們在夢想中又找到它，這種狀態這有助于我們把我們的存在置于安寧。”{7}關于童年，我們不斷的追憶著和向往著自己的童年，它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反映祖先生活的痕跡，這痕跡可以是某一形象，也可以是某一事件，抑或只是某一時刻。詩人，尤其是偉大的詩人，他通過詩性語言便把我們帶入遙遠延綿的生命最初，走進童年原型。在陶淵明對童年的詩意理解之后，我們則跟隨他的腳步，走進我們共同的童年。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這是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其一，全篇開頭便說自己“性本愛丘山”，率真之情表露無疑，接著描繪出一幅淳樸的田園景色，最后結尾以“復得返自然”表達出自己的心意。“返自然”乃是陶淵明回歸童年的核心，也是我們人類童年的核心。陶淵明表達的“自然”并不是與人類社會相對立的自然界，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中，自然也可以感受到自然界的感動和美好：“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保ā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時運》）、“烏弄歡新節，冷風送余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翩翩新燕來，雙雙入我廬”（《擬古九首》其三）陶淵明在自在的狀態下，細膩的感受著自然界一切微妙的事物，這是成人看不見的、只屬于孩子的世界。在那兒，你可以“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任由清風、良苗、眾鳥、山林等意象在你的心靈漫步，你甚至可以和它們對話交流，天馬行空的馳騁宇宙。這眾多的意象中，“桃花源”意象不僅是詩人描繪的人間樂土，更保持和豐富了人類可貴的品質，它是我們人類童年共同的根?！疤一ㄔ础敝越浀洳凰?，就在于它是我們人類向往幸福童年的夢想?！俺扇瞬荒茉僮兂蓛和?，否則他就稚氣了。但是兒童的天真難道不使人感到愉快嗎？他自己不該在更高的程度上使兒童的淳樸的本質再現嗎？”{8}其實，童年之所以幸福，不是因為那時遇不到難過的事，而是孩子能夠瞬間將痛苦忘記，轉念去想快樂的事了。顧隨說，“陶蓋能把不得不然看成為自然而然?！眥9}調和后的陶淵明，“覺得這世界還可以住，不是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理想的那么壞?！眥10}正是有著這么一份“自然而然”的心態，“桃花源”才會在各個時代始終召喚著我們最初的童年！“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保ㄐ翖壖病端堃鳌罚┰谌祟惢貧w童年的道路上，陶淵明永遠是我們的領路人！

{1} [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童年的消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頁。

{2} 周作人著，劉旭源輯箋：《周作人論兒童文學》，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第138頁。

{3}{4} [法]盧梭：《愛彌兒》，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119頁，第96頁。

{5} [宋]蘇軾：《蘇軾文集》第五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48頁。

{6} [晉]陶淵明撰、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5頁。

{7} [法]加斯東·巴什拉著.劉自強譯：《夢想的詩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166頁。

{8} [德]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4頁。

{9}{10} 顧隨講，葉嘉瑩筆記，顧之京整理：《顧隨詩詞講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頁，第89頁。

參考文獻：

[1] [晉]陶淵明著、袁行霈撰.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 北京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兩校中文系教師同學編.陶淵明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2.

作 者：洪妍娜，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2010級碩士研究生。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