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穆旦詩歌“荒原”意識的演繹方式

摘 要：因受艾略特“荒原”意識以及中國特殊時代背景的影響，穆旦詩作中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荒原”意識。在其筆下，現在、過去、未來都是一片黑暗，城市、農村都是一片“荒原”，身處其中的人也無處遁逃，詩人借助客觀對應物、戲劇張力、陌生化等藝術手法恰如其分地演繹了“荒原”意識。

關鍵詞：穆旦 “荒原”意識 張力 陌生化

“荒原”一詞，源于艾略特在1922年發表的著名長詩《荒原》。艾略特的《荒原》通過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倫敦的荒涼、混亂與虛無，深刻地批判了戰后整個西方世界的物質危機和精神危機，一切都在不停地崩塌、潰爛和消亡，人類面臨著無盡的災難、痛苦和絕望。艾略特《荒原》的發表，不僅震撼了西方詩人的心靈，當被譯成中文介紹到中國時，對于當時的知識界，特別是青年詩人的創作，同樣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穆旦的詩歌創作便是典型。由于“荒原”批判意識的浸潤，詩人穆旦開始了對人類意識的探求和對于中國社會現實批判性的思考，他的詩作中形成了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荒原”意識。

孫玉石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史論》中談到了“荒原”問題：“所謂‘荒原’意識，就是在T·S艾略特《荒原》的影響下，一部分現代派詩人頭腦中產生的對于整體人類悲劇命運的現代性觀照，和對于充滿極荒謬與黑暗的現實社會的批判意識。”穆旦筆下的“荒原”與艾略特筆下的“荒原”是有區別的。西方的“荒原”是資本主義發展的產物，中國的“荒原”卻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演化的產物，穆旦深刻地揭示出這個“荒原”的原因在于“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歷史里”（《五月》）。艾略特把整個西方文明的衰落概括為一個抽象的“荒原”，其筆下的《荒原》擁有深廣的歷史意識和深厚的宗教意蘊。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穆旦的詩歌沒有獲得這種深遠的歷史感和宗教意識，但詩人卻獲得了《荒原》所具有的社會批判精神，并進行了創造性的改造。穆旦主要從社會歷史和人的生存境遇的角度批判現實社會中存在的荒誕和灰暗，揭露社會現實對人性的扭曲、變形乃至丑惡，以此來揭示人類的悲慘命運。穆旦以“荒原”的意象和意象系列、意象組合，表達對中國冷漠黑暗的現實世界的絕望和否定，對荒蕪寂寞的人生的批判與訣別，這些批判與反思的精神所體現的“荒原”意識，便成為詩人筆下特有的文化心態和創作母題。

在穆旦的筆下，現代主義的藝術形式與現代自我的生命體驗融合在一起，深邃的玄理思考與凝練、富于彈性和張力的語言凝結在一起，既告別了內涵的淺白，也遠離了表層的晦澀，顯示出現代白話新詩的真正生命力。穆旦詩歌中融入了強烈的現代自我意識以及自身豐富的生命體驗，借助現代主義的藝術形式，既給我們展示了現代個體“豐富而痛苦”的生命存在，也給我們顯示了現代詩歌凝練、艱澀的詩性張力，更好地演繹了“荒原”意識。

一、感性與知性的融合 穆旦借鑒了艾略特提出的通過“客觀對應物”表現非個人化感情的主張。所謂“客觀對應物”，就是能在讀者心中喚起共同感情的客觀感情載體，詩人通過客觀場面、情景、事件、對話等傳遞出感情信息。在《荒原》中，艾略特采用了蒙太奇的剪輯手法，使詩歌具有拼貼畫的藝術效果，以復雜的象征蘊涵深刻的哲理，表達出現代人對西方社會前途的感受——迷惘和絕望。穆旦的詩句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交錯的《五月》就是通過意象上承下轉，構成一幅現代生活斑駁的圖畫：“五月里來菜花香/布谷流連催人忙/萬物滋長天明媚/浪子遠游思家鄉/勃朗寧，毛瑟，三號手提式，/或是爆進人肉去的左輪，/它們能給我絕望后的快樂，/對著漆黑的槍口，你就會看見/從歷史的扭轉的彈道里，/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誕生。/無盡的陰謀：生產的痛楚是你們的，/是你們教了我魯迅的雜文……”模仿的七言古詩表達的是五月的美景以及游子的思鄉情懷，是古典的浪漫感傷抒情，而白話新詩表達的現實卻殘酷、恐怖，“爆進人肉去的左輪”“扭轉的彈道”“魯迅的雜文”這些客觀物象的出現，不僅戲擬了古典的浪漫感傷，而且傳達出對殘酷現實的無聲控訴與憤慨。

“對于穆旦，現代主義的重要性在于它多少能看到表面現象以下，因此而有一種深刻性和復雜性。……他開始寫得不同，常把肉體的感覺和玄學的思考結合起來。”穆旦的詩富有哲思，常把可感的具體形象與可意味的抽象思維疊印交織，注重把握世界和傳達內心情緒方式的獨特性。穆旦的很多詩如《被圍者》《從空虛到真實》，都在形象中透露著時代的苦難和悲壯，傳遞著深刻的哲理與心靈的思辨。在《我》中，詩人對現代的“我”進行了探索：“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痛感到時流，沒有什么抓住，/不斷的回憶帶不回自己”。這是一種全新的生命審視，“割裂”一詞宣示著生命的開始就是悲劇的開始——“從子宮割裂”的那一刻起，“我”也“失去了溫暖”。我們的生命就這樣注定是一種殘缺的存在，并且這種生命狀態無法改變，我們“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生命是那么的孤獨、無助。

二、戲劇張力的營造 在新詩現代性探索方面，穆旦詩中的個人風格十分顯著，構成了一種獨特的“張力之美”。穆旦的詩總是圍繞著一個或數個矛盾來展開，詩人總是在悖論、反差與不同因素的對撞中構架自己的詩行。這種“張力”首先表現在穆旦的詩歌體式上。穆旦詩歌的體式主要分為兩種：一類是抒情短詩，詩意凝練緊湊，抒發內心的情感與思辨；另一類則是戲劇體長詩，如《防空洞里的抒情》《從空虛到充實》《神魔之爭》等，這一類詩作結構較為復雜，一般使用多重人稱，不斷轉換角度，將內心自省、場景敘述、他人話語交織混合于一處，形成多聲部的效果，表現出錯綜的戲劇性張力。《防空洞里的抒情詩》就在“我”與“他”的對話中開展，從“我正在高樓上睡覺，一個說，我在洗澡。/你想最近的市價會有變動嗎？府上是？/哦哦，改日一定拜訪，我最近很忙”到“我說，一切完了吧，讓我們出去！/但是他拉住我，這是不是你的好友，/她在上海的飯店結了婚，看看這啟事！”日常的話題表面上不斷干擾著詩歌的主題，但正是在戰火與閑話的對照中，還原出歷史沖擊下個體的真實的心態。

這種“張力”意識還表現在穆旦對于詩歌中語詞的選擇和詩行的展開模式中。詩人常從對立、矛盾的地方著筆，通過兩種互相反對的力量的較量，形成詩歌曲折深入的表現力。譬如：“我們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陰謀，報復/這一切把我們推到相反的極端，/我們應該忽然轉身，看見你”（《隱現》），“他的痛苦是不斷地尋求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詩八首》），在“相反的極端”中觸發詩歌想象力，在形成“張力”效果的同時，不但有效地擴展了詩歌的意義空間，也更適于表現現代人的思想感情。

三、語言的陌生化技巧 詩歌只有依靠各種語言技巧的運用，使詩歌語言成為一種完全不同于日常話語形式的陌生化語言，才能給讀者以新鮮的審美感受。那么穆旦的詩歌是如何達到陌生化的呢？

首先體現在語言的歐化上——歐化的詞語、歐化的句式。《防空洞里的抒情詩》中，“我已經忘了摘一朵潔白的丁香花夾在書里，/我已經忘了在公園里搖一只手杖，/在霓虹燈下飄過，聽Love Parade散播”中的“Love Parade”；《出發——三千里步行之一》中的“兇險的海浪澎湃，映紅著往日的灰燼。/（喲！如果有Guitar，悄悄彈出我們的感情！）/一揚手，就這樣走了，我們是年輕的一群”中的“Guitar”，都無疑增添了詩歌語言的歐化色彩，這在穆旦的詩作中很常見。詩中

“that”經常出現，而“that”引導的主語從句也很常見。這在穆旦詩歌中演化成了“那”字句和“的”字句，如《詩八首》中第四首詩中這樣寫道：“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那窒息著我們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在上述詩句里，“那”和“的”字幾乎形成了排比。

其次，在意象的使用上——中西意象交替使用，使其詩歌鮮明地體現了中國傳統和西方現代特征的融合。詩人在《詩八首》第二首中這樣寫道：“水流山石間沉淀下你我，/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里。/在無數的可能里一個變形的生命/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水流山石”“子宮”，一個是中國傳統詩歌中常見意象，一個是西方詩歌常用意象。而“水流山石間沉淀下你我”的表述方式則背離了我們習以為常的語言表達模式，揭示了一種奇異的現代性，雖然有些拗口，但這種寫法前所未有，因而顯得陌生而耐讀。“而我們成長，在死的子宮里”，“子宮”本是孕育生命的母體，詩人卻說“死的子宮”，并且我們“成長在死的子宮里”，憑借這種陌生的語言效

果，詩人深刻地揭示了當時人們那種絕望的情緒。

四、非詩意化境界 在穆旦詩歌中，中國古典詩歌中意象的優美、用詞的典型、詩境的含蓄、語言的暗示性以及情景交融等特征，均遭到了詩人自覺的抵制。穆旦的詩歌表現出一種“非詩意”的追求。詩意的語言在穆旦詩中十分罕見，他不僅將大量現代生活詞匯引入詩中，而且常常采用邏輯關聯詞和歐化句式，作為詩歌的主干，形成一種理性的推論力量：“雖然現在他們是死了，/雖然他們從沒有活過，/卻已留下了不死的記憶，/當我們乞求自己的生活，/在形成我們的一把灰塵里。”（《鼠穴》）在他的詩中，讀者很少看到風花雪風的“詩化”境界，更多的是物化的、異質性的現代經驗。他早期采用現代手法寫成的《還原作用》一詩中，就出現了“污泥里的豬”等丑的字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用了非詩意的詞句寫成詩”。在其他詩中，諸如勃朗寧、毛瑟槍、通貨膨脹，工業污染、辯證唯物、電力樞紐等等“非詩意”詞句更是被大量使用，充滿了動蕩不安的現代氣息，極大地疏遠了古典詩歌的優美意境。

其實，穆旦走向現代主義并不是偶然的，20世紀30年代末，殘酷的戰爭給人們帶來了失望與痛苦、戰亂、災難、未知的疑慮，險惡的社會環境，還有些像存在主義者經歷世界大戰后描畫出的人類“極端情境”，也類似于艾略特筆下渲染的霧一樣晦暗的灰色世界。“這都使當時生活在淪陷區和國統區的知識分子對自己的生存困境有著尖銳的體認，加上傳統價值的崩潰以及中國新詩的內在要求，促使現代主義詩潮悄悄地復蘇和滋長”。穆旦通過自己創造地置身于中國社會現實的藝術世界，通過富于拓荒性質的藝術思維創造性的轉化，便由思想和藝術上的共鳴，形成了相近的文化心態和創作意向。以“荒原”的意象和意象系列、意象組合，對中國冷漠黑暗的現實世界的絕望和否定，對荒蕪寂寞的人生的批判和訣別，這些批判與反思的精神所體現的“荒原”意識便成了穆旦詩歌中特有的文化心態和創作母題。

穆旦詩歌的“荒原”意識使詩人在那個時代，在懷疑、否定、絕望之中，擁有了可貴的自省、反思精神，成為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杰出代表！穆旦的“荒原”意識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失去它的意義，在如今這個喧囂浮華的時代中，越來越多的人逐漸迷失了自我，面臨著精神世界的荒蕪，對于穆旦的“荒原”意識的研究依舊有著特殊的時代價值！立足當下的時代思考，這才是穆旦的“荒原”意識的研究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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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杜正華，碩士，湖北科技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