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心而論,這數十年來,東莞值得說道的人物,周漢標定是一個。他是東莞的一張門簾,掀開來,城市和江湖的底色到底如何,清清楚楚。
他是我十余年來遇到的最獨特的人。無論在哪,緊致的面容永遠泛著陳年油畫滲出的光彩,眼神尖銳,氣色狷介,寬松衣物附身,沉香琢玉在手,沙啞的聲音常常發出讓人不能平靜的識見;夸人、損人、罵人時用詩、用典,但不全是雅致的一類,聽者有時難免愕然、不安,幸好絕無反感,這率真的個性里頭,是一筆讓人頭疼的糊涂賬。他骨子里充滿溫情,一份熱發出兩份光,禮待親朋好友,透著一股不可言傳的溫柔,喜歡你,贈玉、贈物、贈字畫,毫無保留,從不計較。甚或有些時候,他會喪失某些原則,擔當起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濫好人,胡天野地,至情至性。
他是位天賦異稟而又孤傲詭異的藝術家。潑墨宣紙、刻石留痕、舞文弄劇,筆下清風明月、嘴上飛沙走石、手中玩物尚志,均有大氣象,身上充沛著一種了不起的野性,這種秉性,說是不被馴服的動物性也無不可,好像生來就有似的,割去不得。一九八九年,他年二十六,在莞首次舉辦個人現代書法展。啟幕之時,他拿起一把鋼錘,狠狠砸碎一只裝著“裂”字的畫框,用行動宣告自己是一個憤世和出俗的異端。自此,他永不回頭,靠自我對立去創造、成名、燦爛。
按常理說,人至五十,經由半世人情的練達和激蕩,多多少少會有些不自覺或半自覺的世故。閱世一深,別人衡量我們,我們勢必也會謙恭地衡量自己,否則處處是“事”。但他不,與人談書論畫,談古論今,談天論地,最終的脈門都要回到他的價值觀和方法論。在藝術的世界里,他有潔癖,眼力高,敢說話,不怕得罪人,隨便批兩句,見解奇拔、直擊要害;當然,他再怎樣尖銳,我們都不需要擔憂他在俗世的人情,一般的人才須由他人提攜,天才可以自己成全自己。
在藝術上,太多的人早在襁褓中就被戴上鐐銬。他在江湖中、官場上、圈子里進進出出,可想而知有多少牽累,但自始至終拒絕被規范、被清理、被馴服,他不當老實人,樂于做一個異端。他的作品自成一宗,骨子里帶著嬰兒的咿呀、少年的眼淚和老者的微笑。只是好多人不明就里,貶其擅造奇情,嘲笑他使的是嘩眾取寵的媚俗之計。倘若真這般看他,那可就上當了。在這方面,他絕頂聰明、老奸巨猾,一方面大張旗鼓解構藝術,一方面不動聲色隱藏源頭。殊不知,他所寫的每個字、所畫的每條線、所取的每個意境都有源頭,不信的話,盡可去中國書畫史上找它們的血親和蹤影,你一定不會失望,你還會進而明白,他其實在以變通和禪釋的方法來寫字、畫畫、治印,這是一種生來彪悍的大破大立,也是一種源來自由的大智若愚。
他的整個創作,根植于經典,燦爛于自由,與魏晉寒士、道士和尚有一種精神上的親戚關系。他善于在舊人舊物、破瓦枯紙上追尋和復原世界的本真和奇趣。他用筆古怪,以各種羽翎為毫,執在手尖,輕點宿墨,運筆如云,像太極拳法一般,纏轉之間,全是內勁,所到之處,天連衰草,寒鴉萬點,燈火黃昏。其筆力和情趣化在紙間,無論是隸是篆是草,還是花鳥、山水、人物,其韻致敷上的荒寒和自然,流露出的是他清逸淡古的功架和情懷。從這點說來,他雖為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卻的的確確是魏晉精神的遺腹子,難怪他自愛又自負,并自成標格。
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孤高、玄妙、瀟灑、自樂、才氣縱橫,有貴氣和鬼氣,這是為藝術的狀態;他交朋友,飲酒、喝茶、打球,也都拿藝術來要求,也都很藝術。
他是藝術家,亦是不折不扣的文化官員和藝術領袖。我見識過他用毛筆寫公文材料的奇景,眉目緊鎖,尋字獵句,金草徐行,這形象分明由分裂、莊嚴和細膩構成。我斷定,就算有一天他退休,亦有一種命運無可抗拒——戴著鐐銬跳舞,蒙上眼睛射箭,在東莞,愛東莞,許多時候,他愛得辛苦、愛之盲目。
他是書法家、篆刻家、畫家,他更是東莞的赤子、文化大興的精銳、藝術創作的領袖、原創音樂劇的推手、藝術管理的官員。但他絕沒有普通技術官僚那種無可脫離的公式化、概念化、標簽化,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藝術家型官員,三十年來,他無一日不在沉思和創造東莞文化的走向和路徑。他推動、參與和見證了改革開放以后東莞文化建設幾乎所有的大項目和大事件。走在前臺是先鋒,躲在背后也是最為重要的幕僚。這幾年來,他最廣為人知的標簽是東莞原創音樂劇的重要推手和先鋒文化的旗手,他孜孜不倦地做,真真切切地愛,像是傷疤滿身的孤膽英雄,心有委屈、心有不甘,心有遺憾,但愣是把一座城市要高雅進化的雄心立了起來。他借六部引動全國視聽的音樂劇,向全國輸出東莞文明和南粵情懷,經年竭力,使之豐富,使之強大。為東莞的文化大興,他堅韌的精神和隱忍的功夫令人驚嘆,也令有些人煩惱。
由此,我要大膽地說,他之于東莞,是一份很厚重的禮物,是不可替代的一員,是東莞可以深刻對話全國藝術的為數不多的人物。我常想:東莞,什么時候會跑出個大師來呢?如果一切好的機緣、努力、才德能在三十年之內薈萃一時,說不定最先出來的那個大師就是周漢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