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著名蘇聯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獲諾貝爾文學獎,但作者Б.帕斯捷爾納克卻拒絕領獎。帕斯捷爾納克為何拒領諾貝爾獎?俄羅斯檔案文件的解密,使我們準確了解其真實原因有了可能。
《日瓦戈醫生》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Б.帕斯捷爾納克,于1890年出生于莫斯科一個很有教養的家庭,父親是一位曾經為托爾斯泰的《復活》作過插圖的著名肖像畫家,母親是一位頗有才華的著名鋼琴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及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Б.帕斯捷爾納克就已經出版了《云霧中的雙子星座》和《在柵欄上》等詩集,漸漸地他開始擁有一批忠實的粉絲,在蘇聯詩壇上享有一定的聲譽。但是,蘇聯文藝界的多數領導人不喜歡他,他成為一個有爭議的詩人,其詩作漸漸無處發表,于是不得不轉而翻譯外國詩歌。從1948年開始,他用了8年的時間完成了一部史詩般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講述了一個真誠的、專心于自己的業務的知識分子代表人物日瓦戈醫生在十月革命前后的理想、希望、期待、欣喜、失望、沮喪及坎坷經歷。Б.帕斯捷爾納克將這部小說的手稿寄給了蘇聯《新世界》雜志編輯部,希望能在蘇聯國內出版這部小說,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新世界》雜志編輯部將手稿退還給他并附了一封嚴厲譴責他的信。1956年6月,他將手稿寄給意大利出版商、意共黨員費爾特里內利,希望在西方出版,同年11月這部小說的意大利文版在米蘭面世,接著又出版了法文版和英文版。西方媒體對這部小說的出版給予了極好的評價,意大利《現代》雜志主編尼古拉·奇亞洛蒙特認為這部小說概括了俄國最重要的一段歷史時期,“繼《戰爭與和平》之后,還沒有一部作品能夠概括一個如此廣闊和如此具有歷史意義的時期”。英國作家彼得·格林將《日瓦戈醫生》稱為“一部不朽的史詩”,“《日瓦戈醫生》的出版使陽光穿透云層”。美國從事蘇聯文學研究的著名學者馬克·斯洛寧則稱贊道:“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這本書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它的出版是文學界的頭等大事。”
1958年10月23日,瑞典科學院宣布將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Б.帕斯捷爾納克。帕斯捷爾納克向瑞典科學院發了電報表示感謝:“無比感激。激動。光榮。惶恐。羞愧。”西方各界人士紛紛向Б.帕斯捷爾納克致電祝賀。
西方掀起“日瓦戈熱”激怒蘇聯領導人
就在瑞典科學院宣布將195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Б.帕斯捷爾納克的同一天,即1958年10月23日,蘇共中央主管意識形態工作的蘇斯洛夫給蘇共中央呈交了一份關于對帕斯捷爾納克采取措施的報告,報告提出了5項措施,其中建議將西方把諾貝爾獎授予帕斯捷爾納克的長篇小說認定為“是針對我國的敵對行動,是國際反動勢力旨在煽動冷戰的手段”;建議“應當嘗試通過作家康·費定向帕斯捷爾納克說明因為授予他諾貝爾獎而發生的情況,并勸告他拒絕受獎并在報刊上發表相應的聲明”。(《蘇聯歷史檔案選編》第28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330~331頁。下文中引文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該卷收錄的“帕斯捷爾納克及其《日瓦戈醫生》”專題檔案。)
蘇斯洛夫的報告迅速獲得批準。就在當天,蘇共中央委員會主席團就做出了《關于帕斯捷爾納克誹謗性長篇小說的決定》,該《決定》幾乎完全采納了蘇斯洛夫報告中所提出的各項措施:認定西方“將諾貝爾獎授予帕斯捷爾納克的長篇小說——這樣一部誹謗性地描述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實現這場革命的蘇聯人民和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作品,是針對我國的敵對行動,是國際反動勢力旨在煽動冷戰的手段”;“在《新世界》雜志和《文學報》上發表《新世界》雜志編輯部1956年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準備一篇文藝短評在《真理報》上發表,對帕斯捷爾納克長篇小說本身進行尖銳的批評,同時揭露資產階級報刊就授予帕斯捷爾納克諾貝爾獎一事掀起的敵對性宣傳活動的實質”;“組織并公布一批最著名的蘇聯作家的表態文章,其中要把授予帕斯捷爾納克諾貝爾獎看作是煽動冷戰的企圖”。
蘇共中央委員會主席團的上述決定很快成為蘇聯國內針對帕斯捷爾納克及其《日瓦戈醫生》的討伐和批判浪潮,10月26日《新世界》主編特瓦爾多夫斯基和7位編委聯名給《文學報》寫信,譴責帕斯捷爾納克將手稿交給外國出版商去出版,認為這一行為“玷污了蘇聯作家和公民的起碼榮譽和良心”,并要求《文學報》發表《新世界》雜志1956年給帕斯捷爾納克的退稿信。同一天,蘇聯著名評論家薩拉夫斯基在《真理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圍繞一株毒草的反革命叫囂》的文章,指出“反動的資產階級用諾貝爾獎金獎賞的不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也不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而是社會主義革命的誣蔑者和蘇聯人民的誹謗者帕斯捷爾納克”。蘇聯作家協會宣布開除帕斯捷爾納克會籍,高爾基文學院學生結隊到作家住宅門前鬧事,投擲石塊,擊毀門窗,使帕斯捷爾納克及其家人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
蘇聯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謝米恰斯內在慶祝共青團成立四十一周年大會上宣稱:既然帕斯捷爾納克對蘇聯如此不滿,那么他盡可以離開蘇聯到“資本主義樂園”去。這實際上是在暗示蘇聯官方有人主張將帕斯捷爾納克驅逐出境,這讓帕斯捷爾納克感到了現實的危險和威脅,于是他動筆給蘇共中央最高領導人赫魯曉夫寫了一封信,請求不要將他驅逐出境,他在1958年11月1日寫給赫魯曉夫的信中傾訴道:“我求助于您本人、蘇共中央和蘇聯政府。從謝米恰斯內同志的報告中,我得悉:政府‘將不會對于我離開蘇聯制造任何障礙’。對于我來說,這是不可能的。我出生在這里,生活在這里,工作在這里,我同俄羅斯是不可分的。我無法想象我的命運會與俄羅斯分開”,“無論我的過失與迷誤有多么巨大,我不可能設想到,我竟會處于西方一些人圍繞我的名字而掀起的這樣一場政治運動的中心。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通知了瑞典科學院自愿放棄諾貝爾獎。離開我的祖國對于我來說無異于死亡,因此我請求不要對我采取這種極刑。”
帕斯捷爾納克公開承認錯誤并拒領諾貝爾獎
1958年11月5日,帕斯捷爾納克給《真理報》編輯部發去了一封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的信。第二天,即11月6日,這封信便在《真理報》上公開發表了。他在信中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并為自己的錯誤進行了辯解:“《新世界》雜志編輯部曾警告我說:這部長篇小說可能被讀者理解為一部矛頭指向十月革命和蘇維埃制度基礎的作品。我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而現在為此后悔不已……我似乎在斷言:任何革命都是歷史上非法的現象,這種非法現象之一便是十月革命,十月革命給俄羅斯帶來不幸,并造成俄國正統知識分子的死亡。我清楚,這樣的斷言,而且竟把它們解釋到荒謬的地步,我不能承認是我自己的意思。而且,我的受到諾貝爾獎的勞動竟授人以柄做出如此令人傷心的解釋,這才是我最終拒絕受獎的原因”,“我從來不曾有過損害自己國家和自己人民的想法”;同時,帕斯捷爾納克還表達了自己對祖國的深深熱愛之情:“我生在俄羅斯,長在俄羅斯,在俄羅斯工作,我同它是密不可分的,被驅逐而離開它出走異鄉對于我是無法想象的”。帕斯捷爾納克一再聲明自己發表這封公開信是“自愿的”,“我沒有受到迫害,我的生命和自由均無危險,絕對沒有”,“我想再一次強調說明,我的一切行動都是自愿的”,“誰也沒有強迫我,我寫這份聲明時心靈自由”。
在上文引述的1958年11月1日寫給赫魯曉夫的信中,帕斯捷爾納克已經明確表示他已經“通知了瑞典科學院自愿放棄諾貝爾獎”,在11月6日《真理報》上發表的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的信中帕斯捷爾納克再次表示:“我自己作出決定,并無任何人強迫我,寄出了表示自愿放棄受獎的聲明”。同年12月29日帕斯捷爾納克再次宣布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并致電瑞典科學院:“鑒于我所從屬的社會對這種榮譽的用意所作的解釋,我必須拒絕這份已經決定授予我的、不應得的獎金。希勿因我自愿拒絕而不快。”
作家差點被驅逐出境
應當說,帕斯捷爾納克是一位比較單純的作家,他的單純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1956年,當他完成了《日瓦戈醫生》一書的寫作之后,他將手稿寄給了《新世界》雜志編輯部,希望能在蘇聯國內出版這部書,可見,他是認定他的手稿是沒有問題的,否則他又怎么會自己主動將手稿送交給《新世界》雜志去公開出版呢?他只是深信“我從來不曾有過損害自己國家和自己人民的想法”,于是便坦然地將手稿寄發出去了,而全然意識不到在當時兩大陣營包括意識形態對抗在內的“冷戰”正愈演愈烈之際的特殊性,以及他置身其中的蘇聯政治體制的特殊性:文學被政治化。
第二,在《新世界》雜志社將他的手稿退還給他并附了一封嚴厲譴責他的信之后,他竟然將手稿送到了境外去出版,并且在獲悉他的作品榮獲諾貝爾獎之后比較欣喜,甚至還天真地想當然地認為他為蘇聯長了臉,蘇聯政府和人民會贊揚他并且以他為自豪。當時的蘇聯克格勃主席謝列平在1959年2月20日呈交給蘇共中央的有關帕斯捷爾納克的調查材料報告證實了這一點:“1958年10月23日,當得知授予他諾貝爾獎時,帕斯捷爾納克對一名外國記者說,他得悉這個消息十分高興,并且認為蘇聯也會歡迎這件事,因為正是蘇聯社會的一員獲得了這項榮譽。他期望蘇聯當局和社會人士會給予積極反應。”
第三,在遭受國內有組織的批判、面對巨大壓力之際,一方面他在《真理報》上發表公開聲明承認自己的錯誤,拒領諾貝爾獎;另一方面他在自認為極其安全的私人信件中又傾訴了他內心深處的哀傷,洞開了他的真實思想,卻全然不知他的一切私人信件和私人交往早就牢牢地被克格勃掌控了。上述克格勃主席謝列平1959年2月20日呈交給蘇共中央的報告證實:在帕斯捷爾納克的作品還沒有獲得諾貝爾獎的1957年8月,“在寫給姐姐斯列特的信中,帕斯捷爾納克告訴她說:‘東西已經寫出來了,什么也無法妨礙它在亙古長存的生活中占領一席之地’”;當帕斯捷爾納克獲悉他獲得了諾貝爾獎之后,“不顧蘇聯社會公眾的憤慨,不愿意放棄諾貝爾獎,而他在報刊上發表的聲明可作雙重解釋。實際上,根據對帕斯捷爾納克信件實行的監控得知,他曾試圖向國外寄出若干信件,其中重申對授予他諾貝爾獎的欣喜,并全權委托他所認識的住在法國的德普魯埃爾伯爵夫人為他代領。”自然,帕斯捷爾納克的這一愿望無從實現,因為克格勃采取了相應措施。
帕斯捷爾納克的情緒和真實思想也被克格勃牢牢掌握。比如,1959年1月3日他在寫給一個叫馬可·格列戈爾的信中傾訴道:“我徒勞地等待著對我的兩封公開信給予寬容和體諒的回應。寬厚和容忍不是我的收信人的性格,侮辱和欺凌仍將繼續下去。在我脖子上拉得越來越緊的那個無法弄清的套索,其目的在于用強制方法從物質上使我屈膝臣服,但這永遠做不到。我是帶著面臨自殺的心情和憤怒情緒跨越這個新年的。”惱怒之下,他曾給蘇共中央寫了一封信,此信是否寄出不得而知,但信的內容卻被克格勃掌握,上述克格勃主席謝列平1959年2月20日呈交給蘇共中央的報告中引述了這封信:“‘……我知道,我是成年人,我什么也不能要求,我沒有這個權利。與最高當局的眉毛一動相比,我只是一個小瓢蟲,把它捻死,誰也不會吱一聲。但這也不是那么簡單。在這之前,在有的地方有人會為我惋惜……總之我由于太愚蠢而期待對我的信(指在報刊上發表的信)會作出寬大與體諒的表示。’信中接著是惱怒的攻訐。”
不僅如此,帕斯捷爾納克的又一個舉動使他的處境更加艱難。1959年2月初,英國《每日郵報》常駐巴黎記者布勞恩以旅游者的身份來到莫斯科拜訪了帕斯捷爾納克,帕斯捷爾納克將《諾貝爾獎》等幾首詩作交給了布勞恩,2月11日《每日郵報》刊發了《諾貝爾獎》。2月20日蘇聯總檢察長羅·魯堅科向蘇共中央呈交了一份《關于對帕斯捷爾納克采取措施》的報告,決定由蘇聯檢察院對帕斯捷爾納克進行正式訊問,并“向帕斯捷爾納克宣布,他的行動——表現為撰寫并在國外傳播反蘇文學作品:包含有玷污蘇聯國家和社會制度的反蘇臆造,成為國際反動勢力進行反蘇敵對活動手段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和詩作《諾貝爾獎》——是同蘇聯公民的行為準則相違背的,構成了特別危險的國事犯罪要素,根據法律應當承擔刑事責任”,“同時向帕斯捷爾納克宣布,根據聯盟檢察院掌握的材料證明,他辜負了蘇聯政府對他的人道主義態度,而且雖然公開地保證恪守愛國主義并譴責了自己的‘過失和迷誤’,他(帕斯捷爾納克)走上了一條進行欺騙和玩弄兩面派手法的道路,秘密地繼續進行自覺的和蓄意危害蘇聯社會的反人民活動”,“詢問結束后向帕斯捷爾納克宣布,聯盟檢察院將對他的行為進行相應的偵查”,“鑒于帕斯捷爾納克做出了背叛蘇聯人民的行為,而且由于政治上和道義上的墮落使自己背離了蘇聯社會,因此,更合適的做法是作出決定褫奪他的蘇聯國籍,并驅逐出蘇聯。這個決定可以由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根據1938年8月19日頒行的蘇聯國籍法第7條‘В’款的規定作出”。這份報告還附了一份《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關于褫奪鮑·列·帕斯捷爾納克蘇聯國籍并將其驅逐出境的命令》草案。
同年3月14日中午12點,蘇聯總檢察長魯堅科開始對帕斯捷爾納克進行正式訊問,帕斯捷爾納克承認了他將《諾貝爾獎》等詩作交給了來訪的英國《每日郵報》的記者布勞恩,承認這種做法“是極端不慎重的,被認定為兩面派手法也是公正的”,“這一新的情況使人感到特別痛心,因為它使我為自己祖國服務的決心被置于令人懷疑的境地。我譴責自己的行為,并且清楚地意識到這些行為使我作為蘇聯公民按照法律必須承擔責任”。訊問快要結束時,魯堅科向帕斯捷爾納克正式提出警告:“如果這些行為,即如上所說構成了犯罪要素的行為,不停止下來,那么根據法律您將被追究刑事責任,同時我還要警告您:根據俄羅斯聯邦共和國刑法典第96條,泄露偵查信息要承擔責任。”
帕斯捷爾納克最終沒有被驅逐出境的原因
不過,上述1959年2月20日蘇聯總檢察長羅·魯堅科呈交給蘇共中央的《關于對帕斯捷爾納克采取措施》的報告及其附件《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關于褫奪鮑·列·帕斯捷爾納克蘇聯國籍并將其驅逐出境的命令》草案,并沒有得到蘇共中央委員會主席團的批準。因此,最終帕斯捷爾納克并沒有被驅逐出境。
帕斯捷爾納克之所以最終沒有被驅逐出境,主要有如下幾點原因:
第一,帕斯捷爾納克事件發生在1956年蘇共二十大之后,眾所周知,在蘇共二十大的秘密會議上,赫魯曉夫做了揭批斯大林罪行的《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報告,既然以赫魯曉夫為首的蘇聯新政權對于斯大林所犯下的種種踐踏法律和民主的罪行進行了揭批,那么,這一新政權至少在形式上就不便再重蹈斯大林當年踐踏法律和民主的行徑和罪惡了,否則,這一新政權就跟其揭批的斯大林政權一樣而沒有區別了。
第二,盡管赫魯曉夫和蘇聯當局刻意對秘密報告的內容進行保密,但是赫魯曉夫秘密報告的內容和文本不久就被發表于西方媒體上,進而引發了整個世界的關注和轟動。既然赫魯曉夫新政權揭批了斯大林當年的罪惡,要以一個新的形象面世,那么,這一新政權就絕不可以再授人以柄,讓國際社會嘲笑其實它跟斯大林政權沒有什么兩樣。因此,赫魯曉夫不得不顧及國際社會對于帕斯捷爾納克事件的反應,更何況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獎之后在西方和國際社會越來越有名望,并且跟西方同行有密切交往,比如,1959年2月16日蘇聯克格勃主席謝列平在呈交給蘇共中央《關于帕斯捷爾納克的社會關系》的報告中就指出:“去造訪帕斯捷爾納克的還有英國《每日快報》的記者道布森和貝爾切特、西德‘西德意志廣播電臺’的記者魯格。今年2月到過帕斯捷爾納克家的有以旅游者身份在莫斯科停留的美國公民泰勒和英國《每日郵報》常駐巴黎記者布勞恩”。因此,赫魯曉夫新政權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處置不能不慎重。
第三,帕斯捷爾納克在蘇聯國內有一批同情者,盡管受到了猛烈的公開的批判以及被開除出蘇聯作家協會,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受到了嚴重的影響,但蘇聯國內仍有一批作家和知識分子精英比較同情帕斯捷爾納克。上述1959年2月16日蘇聯克格勃主席謝列平的報告說:“國家安全機關查明帕斯捷爾納克同以下蘇聯公民保持聯系:作家尼·科·楚科夫斯基、作家弗·維·伊萬諾夫、音樂家亨·古·涅高茲、蘇聯人民演員鮑·尼·利瓦諾夫、詩人安·沃茲涅先斯基、國家文藝出版社編輯Н.В.班尼科夫(原在蘇聯外交部新聞司工作)、女翻譯伊溫斯卡婭”,“2月8日是帕斯捷爾納克的生日,前去探望他的有作曲家斯克里亞賓的女兒、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的遺孀、鋼琴家里希特偕妻子,以及蘇聯人民演員利瓦諾夫的妻子”。2月20日,謝列平在另一份呈交給蘇共中央的報告中匯報說:“從對帕斯捷爾納克實施的監控中查明,接近帕斯捷爾納克的人中有不少人也不贊同蘇聯社會公眾的觀點,并以自己的同情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帕斯捷爾納克的惱怒情緒”,“Н.В.班尼科夫,蘇共黨員,國家文藝出版社主任編輯,長期擔任帕斯捷爾納克文學作品的編輯,表現有反蘇情緒,同情帕斯捷爾納克的立場”,“對于帕斯捷爾納克產生負面影響的還有作家弗謝沃洛德·伊萬諾夫及其妻子,以及女詩人瑪·茨韋塔耶娃的女兒埃夫朗”。這些蘇聯國內同情帕斯捷爾納克的知識分子精英的存在,也讓蘇聯當局在處置帕斯捷爾納克時不得不有所顧忌。
第四,帕斯捷爾納克本人也做出了一定的配合姿態,上述1959年2月20日蘇聯克格勃主席謝列平呈交給蘇共中央的報告就反映了這一點:“根據最新消息,帕斯捷爾納克因為英國議會代表團即將到來而表示不安,怕引起英國記者對他的過分關注,為此,他表示希望前去第比利斯小住。”
正是在上述因素的合力作用下,帕斯捷爾納克最終才沒有被驅逐出境,但仍處于嚴密的監控之中。他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個小村莊里孤獨地生活了兩年,于1960年5月30日病逝。
多年后,當年的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在其回憶錄中這樣反思帕斯捷爾納克事件:“這是斯大林去世后不久發生的事情,這部作品的問題是怎樣解決的呢?蘇斯洛夫向我作了匯報,他主管我國的宣傳鼓動工作。在這些問題上離開蘇斯洛夫還真不行。他匯報說,這部作品不好,不符合蘇維埃精神。他的具體論據我記不清了,又不想虛構。總之,是一部不值得重視的作品,不必出版。就這樣作出了決定。”“我感到遺憾的是,在我可以對于是否出版、是否接受匯報人觀點的決定施加影響的時候,我卻沒有親自讀過這本書。我沒有讀過就相信了,就采取了對于創作者最有害的行政措施。小說被禁止了。”“不能以警察的方式去給創作者下判決書”,“有人會反駁我說:‘你醒悟得太晚了。’是晚了,然而晚了總比沒有好。我在此類問題上不該支持蘇斯洛夫的”;“我又想起了《日瓦戈醫生》這本書,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它在我國成了禁書”,“《日瓦戈醫生》我沒有讀過,領導層里也沒有人讀過,把書禁了,相信了那些按職責應當對藝術作品進行監視的人。正是這一禁令帶來了諸多禍害,給蘇聯造成了直接損失。國外的知識界紛紛起來反對我們,其中包括原則上并不敵視社會主義卻堅持言論自由立場的人”。(《赫魯曉夫回憶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9、1500、1506頁)赫魯曉夫的這番反思雖然不無自我辯護的成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披露了帕斯捷爾納克事件的來龍去脈和蘇聯政府處理決定出籠的過程,并且揭示了這一事件在國際社會產生的影響和這一影響對蘇聯政府所起的作用。
在今天看來,帕斯捷爾納克獲獎及其隨后的命運實在是一個悲劇。盡管帕斯捷爾納克堅持認為,“我從來不曾有過損害自己國家和自己人民的想法”,“這部小說中并沒有任何反革命的和反蘇的內容”,“我的《日瓦戈醫生》中使我喜歡的主要的東西,也是我不愿放棄的原因,在于恢復藝術,恢復對藝術的態度本身這樣一個主題”。1987年《日瓦戈醫生》中譯本出版時,譯者在其后記中也指出:“帕斯捷爾納克在寫一部分舊知識分子在十月革命前后的遭遇時,過多地寫了革命的失誤和挫折,讓筆下的人物發表了許多與革命格格不入的議論。但日瓦戈等作者心愛的人物,沒有一個是反對十月革命的,只是由于各種難以避免的客觀原因,使他們無法為蘇維埃政權效力。”(《日瓦戈醫生》,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 763頁)但是,在斯大林極權主義政體及其遺產的實質未經過鳳凰涅的質的改革的國家里,特別是在兩大陣營進行包括意識形態斗爭在內的冷戰愈演愈烈的特殊歲月中,榮獲諾貝爾獎非但有可能不能帶來欣喜和自豪,反而會給獲獎者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煩和痛楚。這既是帕斯捷爾納克個人的悲劇,也是其所在國家和民族的悲劇,更是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的一個敗筆。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當代中國政治哲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蘇聯東歐史研究會理事)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