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在安徽五河縣錦繡蘭庭小區家里的書房,不孝之子我關起門來,面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您的照片跪下了。我的雙眼含著熱淚,哽咽著給您寫這封醞釀了34年的信。
在佩蘭姨和梅開舅推動下,1979年10月,我為您的冤案申訴要求復查平反時,寫了如下日記:“我只有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才能洗掉母親臉上的血污”。我萌發了學習法律,當一名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律師念頭。
我有千言萬語向您訴說,現在是時候了。
1970年2月13日夜晚,在安徽固鎮縣衛生科(縣群眾專政指揮部駐地)院內的家里,因您表示對文化大革命不滿、要為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翻案、發表對中共與其他國際共運政黨之間外交政策看法、反對毛澤東搞個人崇拜、焚燒毛的畫像等,被我和父親張月檢舉、揭發。
當時您在固鎮縣人民醫院門診部當副主任。盡管僅在家鄉安徽樅陽縣菁華中學初中讀書一年,但歷史已經證明:當年您發表的主要政治觀點,與后來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1981年)等文獻是一致的。您是正確的,而我和父親錯了!
像過去無數次我在夢中尋覓您、在2012年固鎮縣“方忠謀墓(遇難地)認定不可移動文物聽證會”上、在今春以來面對中、英、美、德、法、日等國記者采訪一樣,我再次向您懺悔、道歉:是我親手把您出賣給邪惡并送上了斷頭臺。媽媽!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如果能贖回您寶貴的生命,我寧愿立刻去死,哪怕死一百回!
在您遇難43年后的今天,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為自己有您作為母親而感到驕傲!
您的故事感動了許多人。您是一位普通的中國平民,雖然不能與昨天剛逝世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受到全人類尊敬的黑人前總統曼德拉相提并論,但是,您勇于獨立思考、反抗壓迫、追求自由的精神和他是一脈相承的。我要大聲地說:媽媽,我愛您!
二
我還要說:假如您不是生活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國,而是出生在公民擁有言論自由等權利的法治國家,當年,即使作為縣衛生科長的父親張月和我這個16歲的中學紅衛兵向縣革委會人保組檢舉揭發、要求判您死刑并立即執行,您也不該死,不會死!
而在大陸,1967年1月頒布的《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干規定》(“公安六條”)明文規定:“凡是……寫反動標語,喊反動口號,以攻擊污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同志的,都是現行反革命行為,應當依法懲辦。”什么“依法懲辦”?從當時經常張貼在固鎮街頭的《布告》內容來看,就是“槍斃”!

但是反過來:如果不是我和父親狠心告發,您的冤案就不會發生,您就不會死!我們爺倆對您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從這個角度說,我們就是殺害您的兇手!對此,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否認、隱瞞。
然而,無可置疑的是:盡管我們絕情地告密,但畢竟無權決定您的生死命運。依據“公安六條”規定,當年此案被縣、宿縣地區逐步升級,報經省革委會核心小組批準,判您死刑、立即執行;從2月13日發案到批準死刑,還不到兩個月時間!
歸根結底,是一紙惡法剝奪了您的生命!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是邪惡的幫兇;而殺害您的兇手,是具有鎮壓大權的國家機器!
三
我跪著給您寫信,除了真誠地對所犯下的十惡不赦大罪悔過之外,還為了體驗在文革中父親和您被罰跪批斗、特別是您臨死那天跪著的感受。
1970年4月11日上午。灰云低垂,冷風襲面。縣工人、貧下中農、紅衛兵代表委員會南側廣場。白底黑字的“狠狠打擊現行反革命犯方忠謀萬人公審大會”巨幅會標。那天,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我到了會場,親眼看到:
您被五花大綁押上來。當登上用附近小學校的課桌臨時搭建的宣判大會臺時,您胸前掛的在名字上打著血淋淋紅×的木牌靠近了膝蓋;您突然用膝蓋猛地撞擊牌子!它的邊緣挫痛了您,您用非同尋常的動作表達對專制的憤慨!
您跪在臺上,萬眾矚目。一個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軍人揪住您的頭發硬往下按——要您向“廣大革命群眾”低頭認罪;但是按著的手一松,您的脖子一擰、短發一甩,立刻昂起了倔強的頭!您怒睜雙目,射出了仇恨暴行的光芒!
您環顧會場四周,尋找自己熟悉的面孔。當看見老鄰居、西圩生產隊長齊洪川時,您向他點頭告別(這是十年后他親口告訴我的。他和小姨說:在出事前,是您有意安排讓梅開舅與他的長女——我舅媽定了親)。您默默地向那些熟悉的眼睛告別……在更多生疏的臉上,您看到的是恐懼、惋惜、興奮、冷漠、迷茫……
宣判后,為了顯示威嚴,主持者大喊一聲:“把現行反革命犯方忠謀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兩個當兵的把跪著的您提起來,架著走下木板臺階,人群中一陣騷動。在被拖上停在會臺旁的大卡車時,您掉下了一只平跟帶襻的黑皮鞋(這是后來舅媽告訴我的)。
我堅信:當腳上的鞋子脫落時,您一定想到了“民國十八年參加共產黨”的父親方雪吾“在死之前,故意把鞋子脫下來”;想到他“名義是保小(學)校長,實際上做地下工作”;想到“他……籌備黨的活動經費”;想到他“打入敵人內部工作,被……殺人滅口”(這是當年2月12日清晨,您來到東屋孩子臥室里,對我們和舅舅說的話)。
我知道:當刑車發動起來迅速駛離會場、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時,許多人跟在汽車后面追趕,去看行刑場面。您被捆綁著站立在向東急駛的車頭,風把您的頭發吹向耳后;您背后插著自古以來沿用的“亡命旗”,它在您手臂、上身被緊勒成一團的法繩中。您一定想拼命向車下的人和站在街道兩側圍觀的民眾呼喊:
“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為什么毛澤東搞個人崇拜?!”“劉少奇、李葆華、鄧小平等等,要立即宣布解放”!“我認為彭德懷同志是好同志……搞他是錯誤的”!“算她(江青)給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的賬”!“他(毛澤東)把歷史車輪倒拉21年,我要把它顛倒過來”!
以上是1970年2月13日夜晚您在家里說的和在紙上寫的主要內容,是您在被捕后審訊時的“供述”。十年后我才知道:在縣看守所里,他們打掉了您的牙齒,可是您仍堅持觀點不變!
我不懷疑:在東郊大木橋北半里地的刑場,望不到邊的田野上,枯草蕭瑟。在被劊子手踢中跌跪在地上時,您一定想用盡最后力氣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但是,您發不出聲音!您被無情地剝奪了“為真理而斗爭”的最后權利!當罪惡的槍聲響起,您的腦海中一定閃現過我這個“憨子”的臉龐,浮現出讓您愛恨交織、無法割舍的親人們的面容……
寫到這里,我再次哭起來,熱淚在近視鏡片上流淌,模糊了雙眼。
四
盡管我的雙臂自由、兩手倚著電腦鍵盤打字,但跪著的兩個膝蓋、支撐的腳前掌骨很疼,痛感隨著時間延長不斷地加劇。
我說您死前要喊口號并非主觀臆測:當夜您用扁擔劃拉下東屋門頭上的毛澤東畫像;接著把自己反鎖進西屋臥室里:您撕扯墻上掛的毛像和詩詞手跡,從鏡框里取出《毛主席去安源》郵票點火焚燒;在我按父親命令狠心用搟面杖打了您背部兩下后,您喊的就是這句口號!
可憐的媽媽!僅僅因為您說了幾句贊揚或批評當時國家領導人的話、撕下焚燒了毛澤東像等“圣物”,您就被剝奪了與生俱來的“人人有權享有的生命”權利!(見中國作為創始國的聯合國大會1948年12月通過并頒布的《世界人權宣言》第三條規定)
在全世界200多個國家、地區里,有幾個制定了如此惡法!縱觀人類文明發展史,與這種反人類暴行相“媲美”的,只有中國秦始皇“焚書坑儒”、中世紀以來歐洲“宗教裁判所”——它把反對“地心說”的布魯諾燒死在火刑柱上!
五
如果人死后真有靈魂,當您的魂魄飄到空中,一定會看到過去的一幕幕情景:
1951年秋。長江之濱安徽安慶市。在桐城大別山里放牛、只讀過二三年私塾、有9年黨齡、 11年軍齡的中共黨員、25歲正營職干部的父親與您——同年出生的軍分區醫療隊榮立三等功的模范護士、共青團員,經組織批準結婚。菱湖公園木橋邊、荷花池旁,有您們依偎的身影;錢牌樓勝利劇場里,看黃梅戲名角嚴鳳英演出的掌聲如潮,觀眾中有您們的笑聲……
您和父親調到皖北宿縣區中心衛生院工作。父親任醫政課長,您是護士。1952年6月,女兒小胖(張芳)出生,您帶病堅持工作,被選舉為工會委員,提拔為護理部副主任。被劃地主成分的外公死后,外婆領著佩蘭姨(6歲)、梅開舅(4歲),從老家來宿縣投親。1953年9月,伴隨您產前的巨痛,我呱呱墜地。父親調任安徽懷遠縣衛生科長。1954年弟弟出生,您因妊高癥急救后轉上海中山醫院。政府發放保姆工資,您請了3位奶母哺乳我們,自己堅持上班。
1960年。懷遠。每月除了花光您和父親的工資外,您兌完了一二千元國家經濟建設公債,賣掉了自己的金殼手表,買洋蔥頭等補充家人口糧不足。父親和弟弟得過肺結核,您計劃著把每一分錢用在刀刃上,為弟弟訂了羊奶。吃飯時,外婆從鍋里先撈出大半碗米粒遞給父親;您和外婆嚼著蔥頭和蔥葉,吞咽著像稻糠一樣扎嗓子的“無糧面”粑。日子過的艱難,最大幸福是全家八口平安度過饑荒……
六
自1970年2月7日以來,父親就發現您在思想上、精神上、情緒上有些不正常。
從2月13日早晨去醫院上班到晚上下班,您連續工作了十多小時!而在這一天里,您連一口飯都沒吃!送走在家吃晚飯的父親的新汴河工地三位同事后,您回家坐在堂屋中小凳子上,在木盆中搓洗我們洗澡換下來的衣服,連一口開水也沒喝。
當時,“六親不認”的我像中了魔咒,如一頭張牙舞爪、瘋狂嚎叫著撕咬獵物的怪獸,對您進行了長時間批斗,直到午夜您被縣群眾專政指揮部軍代表捆走。我就是沒有人性的“狼孩”!
我不知道您到什么時候才能吃上一口飯;您那孱弱的軀體怎能經受得住如此精神、饑寒、勞累、病痛的多重折磨!俗話說:“母子心連心,打斷骨頭連著筋”;可是當時的我,怎么對您連一點兒憐憫、同情、關愛之心都沒有?
當天早上,您是否知道父親要您請假休息、不要上班的用意?您是否明白舅舅上午去醫院供應室幫著您消毒時的想法?您是否懂得我和弟弟在父親安排下,先后去找您回來吃午飯的心情?雖然做過戰場軍醫的父親和我們不懂醫學精神癥狀概念,但在心中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生怕您再發生什么意外,因為咱家難以承受意外的打擊了……
七
1965年5月,您和父親從懷遠調到固鎮工作。
1966年12月,14歲的姐姐張芳作為固鎮中學革命師生代表,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毛澤東檢閱;回家后第4天,忽患腦膜炎去世。對于女兒之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您都沒有緩過來,就像祥林嫂一樣,逢人就說自己的小胖多么懂事、優秀。
1967年1月16日,您和家人還沉浸在悲痛中。造反派在衛生科院內貼出了大字報,號召打倒“頑固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當權派”張月!隨后,在更多的大字報中,我第一次看到關于外公的事:“張月的老婆方忠謀,其父親方雪吾系惡霸地主、國民黨中統特務中心組長,雙手沾滿了共產黨人、革命人民的鮮血,在1951年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我人民政府槍斃。”接著,父親被造反派戴高帽游街,長期批判斗爭。
在一次批斗父親的會上,您被叫上臺陪斗。有人拿出寫有“地主分子母老虎”的紙糊帽子逼著您戴,您大聲抗議:“這不符合黨的政策!”因群眾中有不同意見而作罷。有人對戴著高帽、低頭跪在水泥地上的父親拳打腳踢。您一邊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一邊用雙臂遮擋著來自周圍的拳頭、巴掌,護著父親。
批斗會結束后,您手挽著父親結伴而行。在公共場合,我從未見過您倆如此親密。回到家里,您連夜用舊布包著棉花,為父親縫制了一副厚厚的護膝,準備下次挨斗用。
文革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盡管您作為“特務嫌疑”“內控使用”已在1964年取消,但到了1968年10月,您又被醫院革委會作為“地主分子”、“特嫌”,進行隔離審查,限制人身自由;后來,由我和弟弟、舅舅輪流給您送飯。
我看到您的腳面腫得發亮,只能穿寬松的布鞋。您每天戴著白袖章,早晚站在醫院門前大路邊“請罪”;白天則一絲不茍地挑水、掃地、刷瓶子、打掃廁所……對此,您始終毫無怨言;但對這種政治株連、對組織上遲遲不作結論非常不滿。
往事歷歷在目。我們多么想讓厄運盡快地遠去,回到那雖然艱苦但生活畢竟已好轉的家庭和睦、平安幸福的年代啊。
我的愚蠢導致了家庭巨變:不但您為此付出了年輕的生命,而且再次把咱家——不,是與我們有關的多個家庭推進了苦難深淵!“一失足成千古恨”!
八
隨著時間延長,我跪著的兩腿從疼痛到了麻木。我知道您被捆綁著下跪、支持不住歪倒的滋味了;咬牙搖晃著站立起來——這完全是我這個把“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它,誰就是我們的敵人”的歌當真、喪盡天良的兒子讓您遭的罪!
2月13日夜晚在家里,當聽到您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是引用人家的話時,突然間我閃過一個念頭:前幾天您說的外公不是地主、死得冤枉等話,都是為地主家庭翻案、為反革命父親翻案;您這是惡毒攻擊毛澤東思想!我家里出現了階級斗爭!我要捍衛毛主席!而表明自己“站穩了無產階級革命立場”,避免今后對自己不利,是我當時的部分動機。于是我立即開始了對您的批判斗爭!
我的行為是卑鄙的。因為這種行為按當時法令來說雖然正確,但我的部分理由卻是錯誤的的——是為了自私的利益!
從我批判您“惡毒地攻擊毛澤東思想”開始,到您憤怒地回答“我立即采取革命行動,把家里的(毛澤東)像全部撕掉、砸碎”時止,在近一個小時里,除了父親說過一句話外,舅舅、弟弟幾乎沒說話。直到這時,父親開口向您宣布:“從現在起,我們就堅決和你這個堅持反動立場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線!”
父親的話,完全是被我逼出來的!當我說“你放的毒,我條條記得清清楚楚,一條你都跑不掉”時,就做好了檢舉您的思想準備!這就是我的目的!經過歷次政治運動、特別是已被造反派批斗了21場、剛獲得“解放”的父親心里明白:如果他不立即表態,我就會連他一起告發,全家一塊完蛋!
您不知道:在父親讓您自書供述、離家去縣里匯報后,激憤的我擔心他沒有真去報案,又寫了一封檢舉信,包上我佩戴的紅衛兵胸章(固鎮中學紅衛兵營0108號),塞進了在院里住的縣群眾專政指揮部軍代表的宿舍門縫!
父親對我的行為及后果判斷準確:對于您,他想遮掩也蓋不住,除非把我這個“毛主席的忠實紅衛兵”一棍子打死!但是,當著您和舅舅、弟弟的面,他對我這個親生兒子下不了手!這樣做只會使事情更復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但在您的冤案起因上,父親有一種錯覺。
1980年6月13日,您的冤案即將平反;因省里希望做成“安徽的張志新”案,佩蘭姨來我家寫回憶您的生平事跡材料。
當晚,父親、小姨和我們在院子里乘涼。父親說有一個問題他想不通:您出事前,他已經“站起來”工作了,醫院革委會也準許您回家吃住了,您為什么突然搞這一出?當時他想:固鎮這個地方復雜,難道您能被暗藏的美蔣特務收買了嗎?小姨說她也有類似想法。
父親和小姨都是從政治角度考慮的。我又何嘗不是!我們都缺乏精神病學的常識。而這一點,一直到我為您的冤案寫申訴書、徹夜不眠、邊寫邊哭的時候才想到!
九
我今年60歲,比您多活了16年。我和妻子與女兒、女婿、外孫一起生活。我們4個大人都是中共黨員。與您相比,我們入黨根本沒費什么勁!
我知道:作為黨員干部和您的丈夫,父親張月有很多缺點、錯誤。在與您結合后19年家庭生活中,他沒有給予您足夠的體諒、關心和愛護;其中最大的錯誤就是:因告發而拋棄了對您的忠誠。不過,他絕沒有想陷害您的念頭!
父親迫不得已檢舉您、在您越獄回家后又把您送進大牢(當時我看住您,拒絕了您進西屋洗頭的要求),與我批斗您的動機相同,也出于人的本能“趨利避害”——保住兩個兒子和自己!他提出與您離婚(我和弟弟申請與您脫離母子關系),同樣是這種心理態度。雖然我們的目的達到了,卻生生地把您送去殺頭!
為此,回鄉改造、70多歲的外婆成了“雙料反革命家屬”,每天也站在塥梗路邊上“示眾”;從事繁重勞動的小姨在人們面前抬不起頭來;舅舅受歧視被扣押信件、遭人毆打;憂憤成疾的二姨離開了人世……這些罪孽都是我造成的!
看守所派人來家替您要零用錢、換洗衣服,父親不但不給還寫信與您“堅決永遠劃清界限”。對此,十年后父親有了新認識。1980年6月4日,父親對我和弟弟說:“我們當年的做法也有點不講人道了”;“我們過去受極左路線影響……現在看來上當了”。
我們并未因“大義滅親”得到“獎賞”:當年您死后,我和弟弟成了貨真價實的“黑五類”后代。初中畢業后,同學中的大部分干部子弟進廠、升學或當兵,我和弟弟去固鎮連站公社插隊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盡管有所謂“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政策,但“反革命”丈夫、子女的政治帽子如影隨形,我們無論如何擺脫不掉。它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父親告發您無任何好處:您被逮捕后,他把被子抱到東屋來,陪伴我和弟弟睡覺。一天晚上,看到父親拿起他20多年未摸過的針線,在昏黃的電燈光下縫補著自己的舊絨褲,我的心中無限凄涼,不由得想起了有您在的時候……
1971年初,經同事介紹,父親與固鎮區醫院一位素不相識的喪偶女清潔工結婚。為了改變環境,他調到五河縣商業局工作,降職為副局長;我們跟著搬了家。在1974年批林批孔、1978年“清理三種人”運動中,您的“罪狀”成了父親兩次挨整(曾免職)的原因之一。后來,父親恢復了職務,工作到離休;2003年1月9日因病逝世。
在此,我代表父親向您和去世多年的外婆、二姨、健在的小姨、舅舅及家人們說一聲:“實在對不起!”我們姓張的實在對不住老方家!我再次真誠地向您們道歉!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消息傳來,一夜之間,我的政治信仰崩潰了,患上了嚴重的憂郁癥。隨著父親官場沉浮,我的病時好時壞,沒有能力為痛苦而哀傷,為滿足而歡樂,甚至想去自殺!在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我慢慢地趨向理智,度過了心理危機。
十
難道我是一個生來就壞、本質下流的坯子嗎?
古語說:“知子莫若母”。從一出生起,您和父親的言行舉止就開始影響著姐姐、我和弟弟。您們是兒女的第一位引路人;子女也是您們的一面鏡子。我們的性格是父母的綜合。
冤案發生前五天,我在小姨、舅舅插隊落戶的崗寺公社溧澗大隊玩,您下鄉來找我,見面不喊我“鐵夫”,而叫我“憨子”。案發當天傍晚,您向在家里下棋的新汴河客人介紹說:“這是我家的憨子。”我憤憤不平:您不該這樣稱呼我。
當晚,在我使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的語言,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地對您的觀點進行批判時,您告誡我:“孩子,你不懂得階級斗爭!”
前不久,舅舅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回憶:“那時,我覺得鐵夫日益變得無法交流,一開口就是報紙上宣傳的那一套,每天背毛澤東語錄。我們其他人都不能講一句不是。”這些話使我想起:我到雙三生產隊玩那天,舅舅提醒我:“你和隊里人講話,不能照報紙上的話說,人家會講你閑話的!”
為了使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江山千秋萬代不改變顏色”,為了“讓全世界三分之二被剝削、壓迫的人民得到解放”,為了實現“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類”偉大理想,虔誠的我不但“照報紙上的話說”,而且照著去做——“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對最高指示“努力學習、堅決執行、熱情宣傳、勇敢捍衛”……也許這就是您喊我“憨子”的原因!
有人說,謊言和誓言的區別是:前者是聽的人當真了,后者是說的人當真了。而我把兩者都當了真!為什么我失去自由行動能力賦予人類獨有的尊嚴,讓正常人覺得像個傻瓜呢?
十一
您對姐姐、我和弟弟講:“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今天。”您引用蘇聯作家高爾基的話對我們說;“疼愛孩子,是母雞也會做的事,教育他們,就是一樁大事了。”您和父親給我們講戰爭年代的親身經歷;要求我們: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好好學習,熱愛勞動,艱苦樸素,團結同學,言行一致,“當老實人,說老實話,做老實事”。我們努力按照您們的要求去做。
1956年3月,您擔任懷遠縣醫院門診部負責人。因工作認真,埋頭苦干,參加了安徽省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大會。您多次向黨支部遞交入黨申請書。而我們呢?在小學里,姐姐是少先大隊干部,我是“二道杠”中隊委員。我們幾乎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優秀隊員”;您和父親非常高興。
在固鎮縣衛生科宿舍,盡管工作、學習忙,您還在業余時間把家屬們組織起來,和她們一起學習“老三篇”,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歌曲。在團支部書記C姨領導下,姐姐、我和弟弟參加了課外學毛著小隊,經常學雷鋒做好事:幫助建院墻的工人們搬磚、打掃院內廁所、去火車站打掃衛生……
1966年9月,縣里紅衛兵大破“四舊”,焚燒了古戲裝、古籍、家譜,拆除殘存的廟宇等古建筑、砸碎了帶有龍鳳圖案的家具。“人性論”、“尊卑孝悌”、“成名成家”等被作為“封、資、修”徹底批判,取代而之的是“階級性”、“革命感情”和“又紅又專”;衡量、檢驗事物對錯是非的唯一標準是“最高指示”。
作為一個心智不全的13歲小學生,在我剛意識到的、與生俱來的對父母家人的親情、自由表達意愿、渴望休息娛樂等本性,突然之間徹底拋棄了。在父親和您贊許下,我砸碎了家里有游龍圖案的腌菜缸、外公使用過的青花瓷筆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張紅兵”。經縣委書記方忠國特批,我們學毛著小隊的小學生破例參加了第一批紅衛兵!
父親被打倒后,為了與他劃清界限,表現自己“忠于偉大領袖毛主席,忠于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忠于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受毛澤東表揚少先隊員寫父親大字報的鼓勵,有劉少奇子女貼父親大字報的榜樣,我貼出了揭發父親的大字報——“他折斷我的玩具槍,不符合‘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思想”等。
為了表達“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證明自己緊跟“偉大戰略部署”,我和您一起參加批斗父親的大會。您揭發批判父親,但被造反派說成“避重就輕”,停止發言。我隨后站起來,揭發了父親叫姐姐寫大字報留底稿等“問題”。
對于我的忤逆行為,您和父親不僅沒有批評過我一句話,反而把我當作大人看待,總是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說話。在我的心目中,已和您們平起平坐。這樣的結果,鼓勵了未成年人積極地直接參加文革這一國家政治性事件,成為學習“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理論”、自覺地“斗私批修”、“鏟除私心雜念”的狂熱信徒,最終將您出賣!
媽!您、父親與我都是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人,不會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做人太實誠了!然而,我們都缺乏理性思考的能力。如果理性主宰著我們的意志,那么我們的意志就足夠有力,可以獨立于本能需求、偏好或者環境做出選擇。
既然您已看出我這個并不笨的孩子變成“憨子”,無論當時您正在遭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在下班之后、身體狀況許可情況下,您也該和父親商量一下,采取適當的、我能接受的方法開導、教育我,使我逐步懂得社會常識,有能力主動行動,自由選擇,那該多好啊!如果您們這樣做了,我們家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可悲的是:由于自身的局限,您和父親都沒有這樣做!
十二
您死后,為了表明與您劃清界限,父親和我根本不愿收尸;除了鋪床席子之外,小姨、舅舅連一條多余的都沒有,也無法安葬您。后來,舅舅尋訪到:您被縣看守所在押人犯草草掩埋在刑場旁山芋地一處洼溝里。
1980年8月,您的冤案雖然平反昭雪、宣布無罪,但留下尾巴。不久,官方正式宣布“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
案發當晚,您說:“我檔案里有:我活著不能參加共產黨,死了也要參加共產黨!”為了實現您的遺愿,我們要求追認您為中共黨員、革命烈士,未果。
1982年清明,舅舅、小姨和我們就地為您捧起一座土墳;此后年年祭祀。
經舅舅出面申訴,1987年,宿縣地區中級法院裁定剔除平反判決中您“嚴重精神失常,一度胡言亂語”的事實情節部分。
改革開放后,為了解開對“賣母求榮”的困惑,我一直在詰問、應答、反駁和再追問自己。當第一次讀到明代宋濂的《猿說》中母猴將乳汁灑盡而亡、小猴抱著母親的皮撞死的故事時,我情不自禁地哭了!猿猴尚且知有母,不忍心看到它死,何況人呢?
“烏鴉反哺”,“羔羊跪乳”,很多動物對媽媽都表現出具有親情的天性,而我卻親手把您送去槍斃!當年所謂“紅衛兵”的我,連畜生都不如!
親愛的媽媽,為了彌補我犯下的“弒母”大罪,報答您的養育之恩,我更加努力地工作、學習。20多年中,我先后通過了中技、大專、研究生等不同階段的在職教育,學習了機電、漢語言文學、法學等專業知識。我干過鉗工、電工、代車間主任、律師工作者和公務員,現在是一名專職律師。
2009年11月,因有人在網上撰文鼓吹“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現在還需要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等謬論,我現身說法,就《固鎮縣志》刊登您的案例嚴重失實、涉嫌侵害您和父親名譽、侵害您榮譽等問題,以縣政府等為被告,先后向北京海淀、豐臺區法院起訴,并在博客里公布了訴狀全文,以喚起民眾的警惕。但法院不予受理。
2012年8月10日,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固鎮縣方面以您的墓“不具備不可移動文物認定條件”為由,第二次做出不能認定文物的決定,我向縣法院再次提起行政訴訟。一審判決維持原決定。我向蚌埠市中級法院上訴;但該院維持原判。
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尋回您的“忠骨葬家鄉”啊!這樣做目的是:顯現真相。為了子孫后代,以您的文革遭遇作“教材”,“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說明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作家巴金語)促進人們思考:在中國,為什么會出現丈夫揭發妻子、兒子把母親送去赴死的慘絕人寰的悲劇?怎樣才能避免它重演?
十三
讓我幡然醒悟、懊悔不迭的是:您的家庭成分和父親方雪吾所謂歷史問題,竟然是人為制造的大冤案!
在1993年至2003年十年里,作為梅開舅的申訴代理人,我兩次專程對方雪吾案調查取證,經研究發現:原判據以定罪量刑的證據不確實、不充分,證明案件事實的主要證據之間存在矛盾:
外公是一位門館塾師,中共黨員。1928年,在黨員項孟卿幫助、配合下,他在家鄉開辦農民夜校,宣傳打倒土豪劣紳,求得翻身解放;并擔任桐城縣北三區農民協會負責人。1929年,經中共縣臨委書記章逐明派遣,他和項孟卿等進入國民黨縣黨部任職,從組織上控制了縣黨部領導權;并利用這一有利條件和工農群眾高漲的革命熱潮,積極發展黨的組織和群眾組織。另外,土改時方家6口人,只有2間草房、5.3畝佃田,無中大型農具,遠夠不上當地劃地主的標準!
現有證據足以證明:我外公與同行W的關系很好,W的兒子與您訂了婚。您參軍后,因提出解除婚約,致使W子失戀而一度精神失常。W的侄兒到高塥任土改工作隊長,利用外公與部分群眾關系不好等借口,進行打擊報復、蓄意陷害,借土改劃分農村階級成分和鎮壓反革命運動之機,不但利用職權將外公劃分為地主成分,而且把他當作“惡霸地主”、“匪特”槍決!
我把外公案的申訴提交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但無人接受。
我如夢初醒:您在案發前說:“就是我死了,臨死前也要告訴孩子!”上述事實與您生前所說是一致的。冤上加冤哪!我和父親再次誤解、冤枉了您,把您當做“階級敵人”,并把您送上了絕路!
十四
弟弟現在是一位執業藥師,也有了孫輩,和我家一樣,生活得很好。
我們的生活越是滿足,我就越思念您,越痛恨自己無法彌補罪過:如果和現在許多老人一樣健在,您也才87歲,在四世同堂的家庭中盡享天倫之樂。
經歷了半個世紀風雨和社會底層生活磨難,在外公、您和親人們付出了血和淚的代價,并在我娶妻生子之后,不懂人情世故的我大徹大悟:那些虛幻的景象,動聽的說教,人造的偶像,神圣的祭壇……全是自欺欺人的鬼話,毒害兒童、青少年的精神鴉片,殺人不見血的刀子!人類有絕對的道德原則:血緣、親情關系勝過一切其他關系;守住人倫是做人的底線。世界上最偉大的是母愛,最崇高的是人性!
我深切體會到:1789年法國大革命的先鋒維爾涅被革命政權送上斷頭臺,他留下了“革命會吃掉自己的兒女”的箴言,在200多年后被無數次應驗了,外公、您、父親和我的遭遇是它的再次應驗;階級斗爭學說是當時中國大陸的核心價值觀之樹,它在文革的土壤和氣候中結出了一枚讓我終身難咽的苦果;長期地灌輸不可置疑的統一思想,不允許獨立思考、討論爭辯,不進行憲法至上、公民權利和義務的法治教育,搞徹底的人性改造——它在社會、婚姻、家庭、道德、倫理方面的“成果”之一,就是我交出了一份寫滿“吃人”兩字的答卷!
您永遠活在我和親人們的心里!盡管僅44歲的您從世上匆匆而過,但是,您的音容笑貌卻定格于永恒……
安息吧,媽媽!
(作者附記:此信寫于2013年12月7-13日)
(作者為北京博圣律師事務所律師)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