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躍進”運動中,山東表現狂熱。于是遭受了兩次饑荒,成為全國的重災區。這兩次饑荒,少見披露。
一、第一次饑荒:早于全國大饑荒,以濟寧事件為開端
1.“濟寧事件”的發生
濟寧當時指的是濟寧專區,位于山東西南部,管轄濟寧、菏澤兩地20多個縣注1。“大躍進”運動中全國的大部分地區出現的饑荒是在1960年春節前后,而濟寧的饑荒比其他地方來得早,在1958年冬季就開始出現糧食緊張局面。山東全省16萬個農村公共食堂中有37%缺糧,聊城40%的縣缺糧,而濟寧卻有53%的縣糧食告急。注21959年春節后災情日趨嚴重,3月份達到高潮,成為當時聞名全國的嚴重事件。
據統計,濟寧專區從1958年冬至1959年春共外出逃荒14萬余人,因營養不良造成水腫病人62萬余人,非正常死亡2756人,牲畜死亡率在50%左右。注3到4月底,全區累計發病839925人,治愈616938人,占總發病數的73.45%;5月4日以后水腫病又在逐日上升,多數縣是直線上升,至19日止,累計發病1204972人,治愈859194人(占70%以上),死亡2383人(絕不止此數),現有病人343395人;十幾天來,平均每日比4月底增加病人7470人,災情蔓延。注4
全區自1月份以來共發生群眾性的搶糧事件339起,其中僅鄆城一縣即發生262起,金鄉、鄆城曾發生攔截運糧的汽車、馬車5起,從規模上看,最多6000多人,少則幾十人。注5據巨野、成武、金鄉三個縣反映,當地樹頭全部吃光,榆樹皮扒光,并吃麥苗、豌豆苗。由于群眾吃樹皮、野菜,連續發生中毒事件20余起,中毒者共5600余人。金鄉縣于1959年元月份在魚城公社開始發現水腫病人5000余名。由于領導重視不夠和缺乏治療經驗,到3月初發展到39000人,占全縣總人口的6.2%,其中仍以魚城公社為最重(全公社8萬人口中,患水腫病的有17295人,占全社總人口21.6%)。截止到4月26日,全縣累計發病102426人,占全縣總人口的16.5%(其中復發二次以上的58034人),除治愈大批病人外,在現有28310名病人(占總人口4.5%)中,復發的就有13667人,占現有病人的48.2%。注65月20日統計,梁山縣水腫病發病55674人,治療45796人;汶上縣水腫病發病25779人,治療18376人。注7
各地連續發生販賣人口案件49起,其中曹縣30起、巨野7起、鄆城5起、-城5起。-城某村張老漢將自己16歲的女兒以23元、69斤糧票賣給他人為妻。另外,棄嬰、賣嬰現象也比較嚴重,金鄉、單縣等地不少于數十起。注8巨野縣共62萬人,有42萬人需要救濟,到5月份,全縣水腫病、干結病等共有6萬人。注9有些人面黃肌瘦,行走無力,摔倒爬不起來。某社有24人,由于體質非常虛弱,一天只澆了1畝麥子。巨野全縣72萬畝春地,只耕種了22萬畝。農業生產陷于停頓。大批勞力外逃,干群關系緊張,有些干部對工作失去信心,群眾情緒也極不正常,整天愁眉苦臉,完全無心過日子。注10
嚴重的災情沖擊著市場,市場上食物價格暴漲,市場上的榆樹皮4角錢一斤,干辣椒每斤4.8元、胡蘿卜每斤9角,干小魚每斤1.8元,餅干1角錢1片,雞蛋每個1.5~1.7角。熟食品價格更貴,熟藕每斤6角,地瓜面窩頭每個1角(約2兩重)、地瓜面包子每個1角(約3兩重),熟小魚每斤1元。注11飛漲的物價加重了災難的進一步蔓延,農業生產幾乎陷于停頓。山東省省長譚啟龍親臨災區,從1959年3月21日起在濟寧待了22天,經過實地考察,認為濟寧問題非常嚴重,“其惡果已不亞于廣西事件”。注124月11日,譚自巨野縣給省委書記舒同發信,請其轉報中共中央和毛主席,從而引起了中央和省委的高度重視。
2.“濟寧事件”發生的原因
第一,客觀上連年受災,糧食不足。1957年7月上中旬,山東連降暴雨,大部分地區瞬成澤國。濟寧發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最大降水量817毫米,780萬畝土地被淹,房屋倒塌107萬間,受災人口281萬,死亡355人,傷1440人,缺糧戶在60%以上。注13到了秋季,山東大部分地區又遭到了嚴重旱災。先澇后旱,使山東農業遭到重創。1957年全省糧食總產量225億斤,比1956年減產18%。隨后進行的“大躍進”運動,大批勞動力被抽調搞各種運動,致使1958年秋季成片的莊稼無人收獲,再加上對糧食實行高征購政策,造成糧食嚴重不足。
第二,山東“大躍進”運動發動早,規模大。山東早在1957年洪水災害過后就開始了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揭開了“大躍進”的序幕。山東光大型工程就有155項,小型工程16萬個左右,動員青壯勞力近千萬人,投資9億元(有6億元取之于公社,每人負擔15-20元),侵害了百姓的利益,擠占了百姓的糧食。
第三,“浮夸風”、“共產風”盛行。山東雖然是產糧大省,但糧食生產水平一直很低,如濟寧1958年畝產229斤,1959年260斤。雖低產量卻高浮夸,虛報嚴重。1958年濟寧糧食總產量一度報到60億斤-90億斤,最后實產核定為35億斤,但仍然偏高,實際上只有25億斤;1959年雖然注意了產量落實,估產30億斤,實際上是17.26億斤。按浮夸的數字進行征購,致使征購過頭,農民吃空。在生活安排上,窮日子當富日子過,吃用無度,管理不善。1958年冬到1959年春,濟寧水利工地上人數最多時達100余萬人,接近全區勞力總數的三分之二,前方吃了后方的糧食。注14平調老百姓財物,大辦公共食堂,造成百姓營養不良,但又不準社員自己生火做飯,使社員失去了自救的最后希望,致使災難發生。有些領導對于嚴重的災難又不能正視,反而認為是壞人的破壞、干部的右傾保守所致,于是大搞階級斗爭,采取了反瞞產私分的做法,不但使問題不能得到解決,反而雪上加霜。“濟寧事件”是隨后全國“大躍進”運動災難的一個預演、一個縮影。
3.解決“濟寧事件”的對策
中共中央在了解了“濟寧事件”后,派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譚震林,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共中央華北局書記柯慶施等先后到濟寧視察災情,領導救災工作。1959年3月16日,中共山東省委指示:當前濟寧專區有的縣僅有10-20天庫存,濟寧的單縣、曹縣、金鄉、巨野、鄆城各縣需糧甚急,確定從聊城、昌濰、煙臺、臨沂四個地區調給濟寧地區糧食1億斤。到4月2日,已自臨沂調糧4000萬斤,自煙臺調糧2000萬斤。省委決定特派工作組于3日下午乘飛機去臨沂,然后去濟寧,檢查和幫助糧食的調運工作事宜。自4日起,以三架飛機自濟南運糧至單縣。注15周圍兄弟省份也紛紛向山東濟寧專區調運糧食。江蘇省豐縣縣委在獲悉金鄉糧食緊張之后,決定調運100萬斤-200萬斤糧食支援鄰居金鄉縣,并于4月16、17日,晝夜向金鄉送糧。內蒙古自治區糧食廳也于4月20日主動來電話通知山東省:在中央調撥糧食任務以外,在4-5月份內再多運給山東省鮮土豆和薯干1400萬斤。黑龍江也在調糧任務之外,撥給山東省400萬斤-1000萬斤土豆。注16
5月8日,針對部分縣(巨野、金鄉、鄆城)糧食緊張形勢仍在繼續惡化,中共山東省委書記處討論扭轉濟寧地區糧食緊張局面,一致同意譚震林給鄧小平的報告中對濟寧地區工作所提出的意見。注175月9日,省長譚啟龍在濟寧主持召開了地委擴大會議,討論濟寧的救災工作。5月14日,省委給濟寧地區增加了5000萬斤機動糧。為了減輕壓力,更好地領導抗災工作,6月,山東省委研究決定并經中央批準,將濟寧專區按原來重新劃分為濟寧和菏澤兩個專區,恢復兩區的黨政機構,強化了救災領導力度。8月20日,中共山東省委、山東省人民委員會撥發救濟款,分配給濟寧100萬元,同意增撥濟寧糧食指標1000萬斤,由省糧食廳辦理。注18為切實渡過嚴重饑荒,省委又決定1959年的小麥一律以新的基本核算單位為收割、分配單位;包產到生產小隊,實行護麥、收割責任制;廣開生產門路,種植一切可以糊口的農作物,搞好糧菜混合調劑。注19
經過中央和全省人民的共同努力,共有3.75億斤糧食運到災區,濟寧地區嚴重的糧荒得以緩解,水腫病得以控制,外逃人員開始返回。對于濟寧事件,山東省省長譚啟龍指出:省委對濟寧地區的問題抓得不及時,抓得不夠有力,負有一定的責任,這是一個沉痛的教訓,各地均應引起特別重視。注20
二、第二次饑荒:與全國大饑荒同步,“即墨事件”凸顯
在第一次災荒發生后,山東在中央指導下,結合實際,進行了糾“左”,“浮夸風”、“共產風”得以遏制,但這種糾“左”,是在“左”傾錯誤思想的大框架內進行的,不可能徹底解決問題。在1959年7月廬山會議后,山東由糾“左”向“反右傾”轉變,掀起了山東“大躍進”的第二次高潮,到12月底,全省近千萬勞動力奮戰在水利工地上,山東又迎來了第二次饑荒。
持續的“大躍進”運動使山東農村經濟面臨崩潰,局勢惡化,大面積饑荒爆發,到1960年夏秋已經發展到十分驚人的地步:人口大量外流(8月底尚未回來的就有109萬人),水腫病及各種疾病激增(8月底急需治療的各種病人有420萬),牲畜銳減(比1955年減少237萬頭),耕地面積逐年減少(比1957年減少1900萬畝),耕地堿化(由1500萬畝增加到2000萬畝),并有大面積的土地荒蕪。1960年糧食產量下降退回到1949年的水平(160億斤),群眾生活迅速下降到難以維持的地步,有的地方甚至發生人吃人的慘痛事件。注21農村元氣大傷,災情嚴重。1960年,山東有19個縣的人口死亡率超過30‰。注22據統計,1949年至1958年,山東人口出生率一直保持較高水平,平均出生率為32‰,1959年至1961年山東人口呈下降趨勢,平均出生率為21‰,死亡率回升,人口平均自然增長率只有1‰。注23各地人口損失逐步加重。山東的聊城、德州、惠民三專區,“1961年6月份的‘非正常死亡’人數為16700多人,9月份即上升到35600人,到10月,僅聊城一地外流討飯人數高達10萬人,賣兒女者985人,有夫改嫁者869人。”注24壽張縣人口損失甚多,1960年外流18188人,水腫病18044人,干瘦病2687人,婦女病8259人,死亡11054人。注25濟寧專區在經歷了1959年的饑荒后,又遭到全國大饑荒的重創。1960年出生78882人,占總人口的1.5%;死亡108649人,占總人口的2.06%,人口出現負增長。按縣區來說,死亡率最高的泗水縣死亡率4.1%,出生率占1.43%;最低的微山縣死亡率0.93%,出生率占1.37%等。注26全區1959-1960兩年還發生賣嬰、棄嬰2275起,據濟寧、曲阜、泗水、汶上、微山5個縣(市)統計,有夫之婦改嫁者819人,不到年齡結婚的3715人,人吃人事件10起(金鄉6起,汶上3起,棗莊1起);汶上縣一公社在近三年中死絕285戶,計405人,有夫改嫁者70人,人吃人事件2起。注27棗莊城關公社的一位50多歲的老太太,5天吃了3個老鼠,后活活餓死;這個公社的一個生產隊,原有710人,不到一年時間就死亡120人,占人口17%,人死了無力氣抬,只好用牛車往外拉,全村無一人有力氣從井里提上一桶水。注28
在這次饑荒災害中,以“即墨事件”最為突出。據山東省委駐即墨工作組1960年7月15日的報告統計,即墨縣七級公社湍灣大隊(村)現有854戶,3067人,耕地10685畝,牲畜118頭。在這次災害中,(1)1959年以來外流621人,占1959年參加分配的3568人的17.4%,占現有人口的20.25%。其中,整戶外流的49戶,占現有總戶數的5.75%。從1960年1-5月底外流200人。(2)因營養不足而發生比較嚴重浮腫病380人,占總人口的12.39%。(3)1960年1-5月份死亡共計159人,占總人口的5.19%。從死亡的原因分類看,據現已查清死亡原因的130人(29名死亡原因尚未查清,其中有兒童10名)中,因疾病死亡的39人,占30%;因疾病和浮腫雙重原因死16人,占12.31%;因年老和營養不足而死亡的30人,占23.1%;因浮腫嚴重而死亡的31人,占23.84%;因生活困難外出討飯而死亡的8人,占6.15%;其他吊死5人、跳井自殺1人,占4.6%。(4)牲畜死亡86頭,占原有牲畜(1959年數)204頭的42%。注29為此,1960年8月3日,山東省委印發了關于該大隊人口死亡情況的調查報告。
為徹底扭轉山東的嚴重局勢,1960年10月9日至18日,中共華東局根據中央的指示要求,在濟南召開了華東地區農業會議,國家農業部部長陳正人和福建、江西、浙江、上海、江蘇、安徽、山東等7省市主要負責人參加了會議。會議除討論了華東地區的農業和農村工作外,初步糾正了山東農村工作中發生的嚴重問題,否定了山東壽張、范縣、高唐等縣農業高產典型及其所謂的經驗。會后,由譚震林和華東局第二書記、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將山東的嚴重情況向中央作了匯報。注30
山東省委根據中央指示,于10月20日至22日召開了省委擴大會議,柯慶施到會講了話并宣布了中央決定:調整山東省委領導班子,由曾希圣任山東省委第一書記,會上山東省委主要領導作了深刻檢討,曾希圣作了《關于動員全省人民群眾開展生產自救運動的報告》,在中央和華東局的幫助下,糾正了省委領導工作中的“五風”錯誤,對扭轉山東的嚴重局面起了重要作用。10月21日,經中央批準,省委以特級電報通知全省各地,決定停辦農村公共食堂,10月27日,省委發出了《關于開展生產救災運動的緊急指示》,號召全省黨政軍民緊急動員起來,為戰勝災荒、恢復生產而奮斗。11月1日,山東駐軍抽調974名軍官組成24個工作隊,分赴災區支援生產救災;各城鎮機關開始壓縮人員,全省共有210萬人充實到農業戰線。
11月16日,山東省委召開生產救災電話會議,貫徹中央“十二條”精神,要求受災地區抓緊封凍前時機,“大搞復收、大拾柴草、大采可吃可用的野雜生物”,各級黨委要把開展大規模采集和制造代食品運動,當成一項重要的緊急任務來抓,盡可能多地生產一些營養成分高的代食品。11月16日-12月2日,華東五省一市(江蘇、浙江、福建、江西、安徽和上海市)黨政軍民慰問團一行78人到山東慰問。至12月4日,華東五省一市支援山東災區代食品2.8萬斤,罐頭食品3594斤,食糖11萬斤,藥品9.6萬斤,維他命15萬瓶,人民幣14萬元,以及棉衣、鞋襪等大批物資;中央還調給山東糧食10億斤,救濟款8000萬元,增撥山東拖拉機775臺;農墾部從新疆、內蒙古抽調拖拉機414臺為山東災區代耕。
1961年1月召開黨的八屆九中全會,是糾正“大躍進”錯誤的一次轉折點。會議要求全黨大辦農業,大辦糧食,提出了國民經濟的“八字”方針,標志著黨的指導方針的重大轉變。就山東問題,華東局要求1961年糧食要達到自給,糧食要恢復到230億斤,爭取250億斤。山東省認真落實中央和華東局的指示,糾正“共產風”,實行經濟退賠,(中央財政也多次撥出專款,幫助山東賠償群眾損失,僅1961年3月一次就撥給山東2.2億元人民幣。據1962年統計,濟寧平均退賠每戶農民242元,每人54.20元注31)開始了國民經濟的調整時期,山東農業“大躍進”運動結束。
“大躍進”的災難是巨大的,留給人的記憶更是長遠的。在上世紀60-70年代流行的憶苦思甜活動中,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尷尬場面:苦大仇深的老貧農在痛訴舊社會的苦難時,會不由自主地扯起了“大躍進”中餓死人的事情,使得憶苦思甜無法進行下去。這是筆者聽父輩人說的。“大躍進”運動過去多年,農民還是樸素地把“大躍進”和饑餓、死亡聯系在一起,對它還是心有余悸、難以忘懷。銘記災荒的教訓,不讓歷史悲劇重演,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
注釋:詳見本刊網站。
(李偉為魯東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教師,王毅為曲阜師范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研究生)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