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上半年,中顧委開了兩個“生活會”,批評幫助于光遠(見本刊2013年第12期)和張光年。
張光年,筆名光未然,著名詩人。1927年加入共青團,1929年入黨。長期從事黨的文化工作和文學創作。著名作品有詩歌《五月的鮮花》,延安時期創作的《黃河大合唱》和長篇敘事詩《屈原》等。中國作家協會原主席、黨組書記,中顧委委員。
在2月10日伍修權約談于光遠的當日,伍修權也約張光年談了話,通知他,根據中央書記處的要求,中顧委準備召開生活會,對他進行批評幫助。
張光年身患癌癥,已開過兩次刀,精神和身體都顯得虛弱。他在性格上與于光遠不同,雖然他有不同意見,但態度要溫和淡定得多。他表示服從開會的安排,但他鄭重地提出,文學界的情況比較復雜,涉及的人和事也多,要求所有的問題到他為止,不要牽扯其他人,有些事情也要借此機會予以說明。
伍修權表示同意他的意見,也請他對照中宣部提供的材料,先寫了一份報告,進行自我批評,也可以對有關情況予以說明。和于光遠的情況一樣,中宣部同樣給張光年整理了一套材料,供生活會參照使用。
從這些材料看,1980-1986年期間,文學界出現了“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對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和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反對“精神污染”有抵觸和不滿情緒,出現了許多“不好”的作品。文學界隊伍不團結。1984年召開的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代表大會,既不提反對“自由化”,也不提反對“精神污染”,而且讓劉賓雁進入作協領導班子。對此,張光年都負有領導責任。
早在接到薄一波(中顧委常務副主任)的通知后,榮高棠(中顧委秘書長)就向伍修權建議,文學界的情況錯綜復雜,歷史淵源也很深,中顧委歷來也不了解,很難介入,這樣的會還是由中宣部、文學界自己去搞比較好。伍修權非常贊同,他們把這個意見報告了薄一波,薄也不置可否,于是張光年的生活會就拖了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張光年對照那套材料的內容,寫了一份檢討報告,交給了伍修權。
后來,在鄧力群的一再敦促下,薄一波最終還是應承下來。5月8日,伍修權再約張光年面談,告訴他還是要開會。
伍修權說:“你身體不好,還是要注意。總的說,你寫的稿子(指檢討報告)是個好稿子,有自我批評,但是還不夠,還可以再深入些。還是要實事求是,決不要求你寫違心的東西。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不要有負擔,要放下包袱。”
這次到會的人數比于光遠生活會要多些。除中顧委的原班人馬以外,來自中宣部、作協以及文學界其他單位的人士,共有20多人。其中有賀敬之、劉白羽、夏征農、歐陽山、朱子奇、孟偉哉、梁光第、陽翰笙、林默涵、馬拉沁夫、馬烽、馮牧、張僖、唐達成、束沛德、叢維熙、吳祖強、姚雪垠等文化界負責人和知名作家。原來名單中有文化部部長王蒙,但他始終沒有到會。
早在3月份準備開于光遠的生活會的時候,榮高棠就向會務小組打過招呼,還要準備張光年的生活會。本來,薄一波出于控制范圍的考慮,提出凡在外地的人,就不要來京參加會了。但中宣部副部長賀敬之堅持要求上海的夏征農和廣州的歐陽山務必參加。夏征農和歐陽山都是老資格的文學家,也都是中顧委委員。
5月13日,會議在“301”會議室開始,伍修權主持會議。他開始就說:“我們這個會,是中顧委協助中宣部開一個生活會。”
賀敬之馬上插話:“是中宣部協助中顧委開會。”
伍修權沒有理會,接著說:“會議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弄清思想。會議的重點是談張光年同志的問題。也可以有重點地聯系其他同志,但不要普遍聯系。大人物可以聯系,一般人就不必聯系了。就是對上邊,也就是聯系到胡耀邦同志。這算是個界線吧。”
伍修權的這番話,正是針對文藝界復雜的情況提出了要求。
伍修權說完,請張光年首先發言。
張光年的發言重點談了作協第四次代表大會的主要問題和自己的責任。
他說,中央書記處開會審查作協四大的主旨報告的時候,他就說明稿子里沒有提反對“精神污染”,但有兩處提到了“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并解釋說,有的同志主張連“反自由化”也不要提,理由是不容易說清楚。但怎樣改,還沒想好,請中央定奪。經過簡短的討論,最后胡耀邦拍板:“兩個都不提,但也不要去批。”
于是,在作協四大的主旨報告中,就沒有提“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對自由化”。
張光年說:“一,我在這個問題上旗幟不鮮明。二,我片面地汲取了文藝界歷次運動的經驗教訓,在反‘左’、反右兩條戰線的斗爭上發生了偏差,對‘右’的危害估計不足。特別是對危害極大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抵制不力,斗爭不力。三,我脫離了大的生活實際,對文藝戰線的全局若明若暗。忽視了大量灰暗的、以致十分有害的創作和評論在青年中廣泛傳播,泛濫成災,沒有同這些消極現象進行不懈的斗爭。”
接著,張光年對作協四大的選舉問題作了說明。
原來,中宣部對作協領導班子有一個既定的選舉方案。在開幕前,胡耀邦決定撤銷原定方案,主張由大會自主,搞民主選舉。結果造成了嚴重的“失誤”,劉賓雁被選為作協書記處書記、作協副主席。張光年說自己對此負有責任。
張光年發言結束后,開始大會發言。
中顧委發言的老同志有黃鎮、傅崇碧、黃火青、夏征農、朱穆之和歐陽山。其余發言的都是文學界的負責人和作家、評論家。
幾位老同志的發言,主要是對前一時期文學作品中的一些“不健康”現象提出批評。
在一段時間內,在文藝作品中曾集中地出現一種現象,一是對于“文化大革命”為代表的政治運動給人們帶來的命運悲劇進行反思,著力揭露陰暗面,由此引申出對黨和現實生活的批評和不滿情緒。二是出現了一批描寫人性啟蒙和心理探索的作品,其中有一些前所未有的情愛、性愛的描寫。這些現象,對于持有傳統觀念的一些老人來說,是“不健康”的,是“精神污染”,對社會風氣和年輕人有害,不能接受。
老同志的發言指出,這些年文藝戰線的首要問題是要不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要不要抵制資產階級自由化,其中最核心的問題是要不要黨的領導。文藝創作、文藝批評中的問題以及作協四大的情況,暴露了文藝界在政治思想上的嚴重分歧。而政治思想上的嚴重分歧,在組織上必然產生宗派主義,這是文藝界不團結的重要原因。張光年在文藝界,特別是在作協長期擔任領導職務,對以上這些問題是負有重要責任的。有些問題上,還應負主要責任。希望大家的意見對張光年能有所幫助,對今后的文化工作有所幫助。
文學界人士的發言,大部分并非文學創作問題,都是政治斗爭中復雜的人際關系或背景情況。從這些發言所提及的人和事可以看出,在文藝界,不同觀念、主張的分歧和對立十分尖銳,與之相應的有明顯的派別意識。從中央領導人一直向下,幾乎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干系,包括許多官員和知名作家,關系十分復雜。一句話,一件事,都會被看作政治斗爭,氣氛緊張,糾葛不斷。
劉白羽、馬拉沁夫、馬烽、姚雪垠等作家和中宣部、文聯、作協的人士陸續發言,他們的發言都很長,有不少言辭相當激烈。這些發言占用了大部分時間。
盡管伍修權在開始的講話中叮囑“不要聯系過寬”,但這些文學界人士的發言還是聯系寬泛,涉及許多具體的人和事,包括文學界的負責人和作家、作品,還涉及一些中央領導人,如胡耀邦、胡啟立、萬里等,也牽扯了不少歷史舊賬,把周揚、丁玲等往事都扯了進來。夏衍、王蒙、吳祖光、劉心武、張賢亮等人,以及《人民文學》、《文藝報》、《讀者文摘》、《解放軍文藝》等刊物,《苦戀》、《芙蓉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作品,都在發言中被點了名。
他們對張光年的主要批評是:
一,張光年沒有旗幟鮮明地提出必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對文學界的一些違背“四項基本原則”的言行沒有進行斗爭。文學界一些人把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當作“左”來批,張光年不制止。
二,鄧小平提出不能搞“精神污染”,而一些文學報刊、會議屢屢出現否定反“精神污染”的公開言論。張光年不批評,不糾正。
三,中央決定取締一批“非法刊物”,張光年說:“不要打擊一大片。”
鄧小平指示批判電影《苦戀》,張光年說:“不能允許某個權威個人決定一部作品的生死。”對文藝界反“自由化”的斗爭態度消極。
四,1984年,中宣部在京西賓館召開黨內小型文藝工作座談會,有人說這個會是反胡耀邦的,是要在文藝界整人。張光年雖然沒有參加這個會,但對這些不實之詞沒有制止和澄清。
五,作協四大開得很不好。雖然主要問題是耀邦定的,但提出問題的是張光年,因此他有責任。在會上,他憑著個人筆記,向包括黨外人士和港澳代表在內的全體人員,原原本本傳達胡耀邦聽取匯報時的講話。其中包括談到“三個不正常”、“三個失誤”和“兩個不提”。
“三個不正常”是指黨對文藝工作的領導不正常,黨的文藝界領導干部和廣大文藝工作者的關系不正常,文藝工作者之間的關系不正常。
“三個失誤”是把反對精神污染的口號擴大到全社會,把鄧小平同志所說的“不能搞精神污染”改成“清除精神污染”,提法變了,而且一哄而起,大造聲勢。
“兩個不提”,是指會上不要提“反精神污染”,不要提“反資產階級自由化”。
這次傳達,給作協四大定了調子,以致大會一開始就不正常。“最后劉賓雁這樣的人居然進了領導班子,一些黨培養的老同志卻紛紛落選。”
六,在背地里議論中央領導同志,說有人要奪耀邦同志的權,我們要支持耀邦同志。
有位作家在發言時,花費不少時間大談自己的成就和名氣,自己本人和作品在國外如何受歡迎,因此質問作協,為什么中青年作家出國容易,偏偏對他出國加以阻撓?他要求中宣部調查,為什么他的作品沒有評上“茅盾文學獎”,是什么人說“水平不夠”?他滔滔不絕地談論所謂高層內幕和各種傳聞,其中不乏妄自猜度,卻聽不出與張光年有什么瓜葛。
有的作家在發言中,稱張光年是資產階級自由化泛濫的代表性人物,是張光年“和胡耀邦同志掛上鉤了”,“是張光年在利用胡耀邦同志”,“在一定的意義和某些問題上,是張光年使胡耀邦同志發生了失誤”。扣的帽子很大,好像張光年成了自由化的罪魁禍首。但這些話,都沒有拿出事實根據。
對這種發言,張光年頷首正坐,毫不理會。中顧委的老人們也一聲不吭。
會下,我們私下議論,當著中顧委老人的面,在這種場合自吹自擂,任意上綱上線,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本是搞文學創作的,對政治斗爭津津樂道,如此攀附,也算是一些中國文人的特色!一些張光年并沒有參與、也不知情、甚至是一些道聽途說,都把賬往他身上掛,也太不實事求是。
這類漫無邊際的發言,倒是印證了伍修權和榮高棠事先的預料,文學界內部的確情況復雜。對中顧委的老同志來說,這些情況都是聞所未聞。所以,他們根本插不上嘴。
休會期間,張光年給伍修權寫了一封短信,提出會上散發的材料和發言中涉及的人和事需要加以澄清,而且聯系過寬,不利于團結,也不符合伍老在會前所提的要求。“會上印發的《中央書記處討論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的工作會議傳達稿》(大概是中宣部提供的),卻點了習仲勛、胡啟立、萬里、喬石、郝建秀等同志的名字和萬里等同志的發言內容,似乎這些同志都要多少對‘兩個不提’共同負責。此事是否需要彌補,如何彌補”?
伍修權和榮高棠商議,對張光年的這些意見不予回應,總結中也不再解釋,以免得節外生枝。但薄一波很不高興,認為張光年有抵觸情緒,他要求伍修權,一定要批評張光年,而且要“加重語氣”。
于是,在最后一次會議上,伍修權專門就此批評了張光年。他說,有關情況都是張光年當年在會上公開傳達的內容,早已擴散到全國和海外,已不存在什么“擴散”或“聯系過寬”的問題。之所以在會上采用這些材料,也正是為了證實張光年違反紀律的問題。張光年應該認真思考自己的問題,不要想別的。
會后,張光年又寫了一張便條給伍修權,解釋說,之所以寫信提建議,是怕這些內容再傳出去不好,建議收回材料。“沒說清楚,引起誤會,太遺憾了。”
會議開開停停,到6月底結束,共開了八次,每次半天。
張光年在最后發言中表示,感謝黨委和同志們的關懷幫助,同志們的尖銳批評,引起自己的深思。但有些揭發和批判與事實不符,與自己的思想行為有很大出入。因事關重大,不得不做出申辯和說明。會議提供的材料和文學界一些人的發言,缺乏事實根據,一些分析也不合理,任意上綱上線,不能接受。
譬如,有人在發言中說,作協四大選舉結束后,劉賓雁到張光年的房間高喊“我們勝利了”,作協在四大前后脫離了黨的領導,1984年中宣部座談會期間,張光年熬夜給胡耀邦寫小報告,號召大家“支持胡耀邦同志”,在批《苦戀》的問題上,把矛頭指向鄧小平,等等,張光年都斷然否認,都是根本沒有的事。
他說:“我鄭重重申:我不但贊成、擁護‘四項基本原則’,而且是力求結合文學工作實際,努力宣傳‘四項基本原則’。但是,我也承認,我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方面旗幟不鮮明,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的危害性估計不足,是很錯誤的。”“自己在作協四大的工作中有重大失誤,應負主要責任和直接責任,有一種對黨深深負疚的心情。”
伍修權在總結講話中說,光年對自己的問題有初步的自我批評,希望他進一步反思,吸取教訓,為黨做出新貢獻。
在生活會上,伍修權除了開場白和總結,基本沒有插話。榮高棠從頭至尾什么話也沒說。
會后,中顧委不再提及此事,張光年也沒有再說過什么,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作者曾擔任原中顧委辦公室秘書)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