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馬街敘事
石馬街沒有馬
石馬街沒有馬。石馬街的馬是一塊石頭。我曾以為石馬街有一匹類似霍去病墓石雕群中的馬,線條洗練,氣質深沉,在歲月更迭中固守著封建時代。但石馬街的老人告訴我,石馬街的馬不是雕鑿出來的,是地里長出來的,突出地表的部分長約一庹,一頭躍出,勢如奔馬,因此得名石馬街。
石馬街的孩子都騎過這匹馬。
我來石馬街時,石馬街是老舊的,街面以碎石鋪就,被歲月打磨得油光锃亮。一排排草房子好像蹲坐的翁叟,頭頂斗笠,一蓑煙雨。多數院落無人居住,長年累月地門窗緊閉,有人當街小便,不忘找一個墻角,不忘束褲而去。后來,草房墻壁畫了“拆”字,好像是那人用小便寫的。
那時我在石馬街附近一座樓上日日俯瞰,目睹了石馬街的變遷。先是挖掘機開進來,大鐵家伙“嗷嗷”叫著,揚開巨手,草房立刻皮開肉綻,石馬街頓成廢墟。揀垃圾的都來,螻蟻般在廢墟中鉆來鉆去。廢墟被靜置的一段時間里,仿佛《聊齋》里的某場布景,深夜會有聶小倩燕赤霞之類出現。
然后還是挖掘機,又加上破碎錘、運輸機,石馬街很快夷為平地,很快挖出大坑,很快又來了起重機、攪拌機。起重機揮動長臂,控制了石馬街的上空。我曾目擊它的加高——它矗立著,千斤頂將塔身的鋼架撐開,仿佛將兩節脊椎扯開,一截塔身鍥入、擰緊,它一共加高了三次。人們穿著迷彩服、灰西服,拿著瓦刀、錘頭,在木板上、鋼管上、磚頭上行走。他們把鋼管朝鋼管上摔,把石頭朝石頭上摔,攪拌的聲音、撞擊的聲音、敲打的聲音使石馬街仿佛重災區。
他們時有爭執,爭執的時候,機器都停了,只有人的聲音,兩個青年男子在半空毆斗,一人手里一塊磚,在鋼筋、鐵器、水泥柱間追逐、對峙。
最具有戲劇意味的是兩個中年男人的吵架,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沒有粗口,只有爭執和質問。他們相距不到十米,兩人的手指此起彼伏地指向對方,粗悶的聲音短兵相接,一個戴著紅頭盔,一個戴著藍頭盔,藍頭盔的男子穿著藍西服,紅頭盔的男子手里提著一只鐵桶,他把桶一會兒提起,一會兒放下。提起桶是他不想吵了,欲轉身去干活,放下桶是他又火了,轉過身前進一步。
就這樣,他一提起桶,我的心就放下來,他一放下桶,我的心就提起來。
最后他們并沒有火并,反背著手,慢慢地踱開了。
一年之后,石馬街的草房被樓房取代,街面的碎石被水泥取代,我定居石馬街。石馬街的格局沒有變,名字沒有變,但石馬街的馬不知所蹤。
我沒有見過石馬街的馬。
石馬街很多人不知道,為什么叫石馬街。
一場雨途經石馬街
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每當下雨的傍晚,我就會在心里吟誦關于雨的詩句。
我喜歡傍晚的時候下雨,尤其是夏天的傍晚。因為傍晚下雨,家里就會很清涼。這里采光好,陽光極易穿透,酷暑天,一開門熱浪撲面,人立刻汗如雨下。最可怕的是廚房,太陽在夏至日越過北回歸線,傍晚下班時,廚房里全是陽光,如火如荼。打開液化氣灶,煎炸烹炒的時候,能聞到我被烤焦的味道。
沒有空調,開窗也熱,關窗也熱,風扇轉出來的風仍是熱的,只有大面積裸露,他們父子光著上身,我是三點式,不過婚姻的確有凈化心靈之功效,把人變得四大皆空,就算這樣色情,也都能坐懷不亂。
現在,一場雨途經石馬街。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下雨的時候,我拉開窗戶,好像拉開了夜幕,趴在窗上俯瞰,看那些汽車,雨刷像節拍器一樣擺動,雨滴在柏油路上反彈如跳動的音符。積水的路面,無數的同心圓像笑容,先是酒窩大、杯口大、碗口大、盤子大,唱片一樣旋轉著、擴散著,還有一些路面在不停地冒泡,不停地破碎,到處都是雨,看到有人在雨中轉動手中的傘柄,轉成一道彩虹,一根棒棒糖,雨就飛起來了。
下雨的時候,石馬街真是寧靜,只有雨的交響樂。法桐樹、道板磚都被沖洗得潔凈鮮艷。石馬街兩旁店鋪洞開,店主都坐在店中央,坐在許多鞋子、衣服之間,像所羅門一樣坐在他的財富王國之中。
樓下人家的花草在雨里匍匐著,有人家的衣服忘了收,在雨里濕著,還有人忙忙地將各種盆擺出來接雨。這時對門主婦“嘩——”地拉開窗,探出小小的頭,我們倆就扭頭互相看著、微笑,同時說:“下雨了,真好!”
小嘛小兒郎
王金康是石馬街的名人。王金康是個十歲男孩,上小學四年級。每個雙休日的中午,都有一個男孩在樓下叫他:“王金康!出來玩!”每次都正好是午睡時間,聲音之大,整個石馬街都能聽到。最崩潰的是每天早晨六點,王金康他媽叫他:“王金康!起來上學啦!”“王金康,還沒起來,晚啦!”“王金康,你不上學啦!”王金康家的臥室和我家的臥室只隔一道墻,他媽的聲音活像周扒皮。
王金康的名字就這樣被叫響了。
每次王金康的同學在樓下叫王金康的時候,我就問:“為什么不摁門鈴?為什么擾人午睡?”我在心里問。每次王金康他媽叫王金康起床,我就問:“為什么不輕輕的?為什么不叫他寶貝?”我在心里問。
總之,每個早晨都在睡夢中被王金康他媽叫醒。
每次被王金康他媽叫醒,我就替王金康痛苦。王金康太不幸了,他媽的聲音一定是他小學、初中乃至高中,整個成長生涯中最痛苦的記憶了。他媽把好端端的清晨無情地給毀了。
但是,王金康沒有醒。
雙休日,樓下跑著好多孩子,麻雀似的喳喳歡叫。有時玩滑板車,小手扶著金屬桿,腳踩橫板,風一樣飄來飄去,像幾米的漫畫。有時玩漢堡包游戲,一邊喊口令,一邊做出各種奧特曼手勢。有時石馬街的清晨,那么多小嘛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王金康。但是有一次,我和王金康的同學說話了。那時我兒子在高三,為了確保他的午睡不被打擾,我中午在樓下看守,防止王金康的同學來叫王金康。果然來了,我問,你找王金康嗎?他點點頭,我說,王金康不在家,他讓我告訴你他不在家,一點半以后你再來,他就在家了。
我說王金康不在家,男孩半信半疑走了。第二天中午又來了,我讓他摁門鈴。王金康出來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個女孩。他們在花壇里玩。我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大聲說話,樓上的人都在午睡。他們不做聲。我站在花壇旁邊看著他們。他們拿了許多的鞭炮,把鞭炮一個一個地栽進土里,露出引信。他們手執木棍掘的掘,埋的埋,后稷播種一樣。
我見他們在土里栽鞭,大驚,輕聲說,你們等一點半以后再放好不好。他們說,我們就等一點半以后放。我緊緊盯著鞭炮,一點半以后,兒子上學了,他們早跑沒影了,鞭炮還在土里,露著引信。后來的幾天里,我一直提心吊膽,不知他們什么時候放。一年過去了,還是沒響,王金康他們早忘了吧。
總之王金康是石馬街的名人,很多人不認識王金康,但是知道石馬街有個孩子叫王金康。他有同學、有玩伴,有快樂的假日,有黑色的早晨,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每個清晨,在他媽的大嗓門里,王金康正睡得香甜。
中國好聲音
《陶庵夢憶》中有一篇《虎丘中秋夜》寫作者中秋賞月,“三鼓之時,人皆寂闃。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云。聽者不敢擊節,唯有點頭。”每讀此段,我便忖度,那應該就是明朝的好聲音,中國的維塔斯了。
現在是全民唱歌,才藝仿佛只有唱歌一種。的確,人人都會唱歌,我所在的縣城KTV就多達百家,且常爆滿,可是真的好聲音寥若晨星。我從來就沒覺得那些爆得大名的歌手,唱歌有多么好聽。那個高坐石上的某夫,沒有會旋轉、能起霧、有追光的舞臺,沒有話筒和耳麥,才是實力派,是有丹田之氣的人,真正的歌者。
還有一些中國好聲音不在舞臺,不在古代,在街頭、在胡同里。比如騎著三輪車穿行于大街小巷,終年唱著《酒干倘賣無》的那些人。石馬街就有一個女高音,“收——酒瓶紙殼易拉罐兒——!”才旦卓瑪一樣,那聲音沒有一絲雜質,絕對不用擴音器,每一聲都高亢、自信,讓你覺得把酒瓶紙殼易拉罐賣給她,是極其正確的選擇。聽了她的聲音,我第一個判斷就是:她非常健康。
在石馬街,我聽過的最誘人的聲音是賣包子大哥喊出來的。他推一輛自行車,后座上綁個大白塑料泡沫箱子,中午時分,他在街頭最熱鬧的地方停住,打開箱子,仿佛養精蓄銳之后的登臺亮相:“包子來!肉丸兒包子來!翻滾爛熱的肉丸兒包子來!”這種遞進式的句子加上他渾厚的男中音、煙火味很重的吐字,立刻讓人想到燙、油花、肉丁,想到他該去唱楊子榮,一掀大氅前襟:“穿林海,跨雪原,直沖霄漢——俺——俺——俺——”
他不吆喝還好,一吆喝我就饑腸轆轆。
石馬街的中國好聲音,還有一男高音。此人四十多歲,體魄寬厚,面如重棗。每到早春二月,他就出現。一聲“賣——小白蝦兒來!”那真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行腔之優美、吐字之清晰,簡直就是專業水準。
他騎著一輛摩托車,尾座上綁著一個大鐵皮箱子,一箱子小蝦,潔凈、新鮮,活蹦著。他只在春天出現,只賣小白蝦。這種月白色的小蝦下鍋一炒,便成桃紅。
他每天只重復這一句,雖然沒有任何修辭,但聲音那么歡快,旋律那么悠揚,那不是叫賣,簡直是謳歌。謳歌他的小白蝦,是世界上最好的小白蝦。他的聲音半徑直抵聽眾的味覺,一聲喊完,人都循聲而去,正午的廚房里,家家就都飄出蝦的鮮香。
他賣小白蝦至少五年。五年來的每個初春,都能聽到他的歌喉,那歌喉帶著溫帶海洋性氣候的濕潤和溫暖,帶著東南季風,帶著潮汐。在灰寂的、殘冬盤桓的石馬街,唱響春曲第一支。
絨 花
“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向晚,一陣歌聲令我耳郭一動——徐小鳳類型的女中音,低緩,深沉,像歷盡滄桑后的追述,我放慢腳步,低頭聆聽。
這是繁華的石馬街,沸騰的傍晚。暮色初起,人們途經于此,擁擠、吵鬧——“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進來看一看進來挑一挑,全場兩塊錢,買啥都兩塊,兩塊錢你買不了吃虧兩塊錢你買不了上當……”兩旁林立的店鋪都有音箱,總有這樣的促銷聲,我原來以為是本縣特產,后來才知道是一套軟件,全國各地都有。當然最多的是流行歌,唱《荷塘月色》,直到一聽《荷塘月色》我就想嘔。
而現在,忽然有個店鋪唱《絨花》,我覺得很不真實,好像回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整條街都安靜了,人影、聲浪都沒有了,只有一首《絨花》。溫柔、美麗的花。
《絨花》是我喜愛的一首老歌之一,我喜歡的老歌大多旋律舒緩悠揚,甚至平淡,沒有夸張的高潮,抒情但不煽情,歌詞沒有華麗的辭藻,甚至好像沒有文采。
石馬街的《絨花》,不是李谷一那種明麗的聲音,熹日春風下綻放,云蒸霞蔚的絨花。不是黑鴨子輕靈的聲音,如蓓蕾輕吐芳華,含露綻放的絨花。石馬街的絨花是雨中凋零的絨花,孤寂的絨花落落地開,落落的紅顏,一點點慰藉,一點點憂傷。
總喜歡表白,說自己有一顆年輕的心,18歲的心。但當我對這首歌念念不忘的時候,終于明白我一直身心同步,魂隨夢飛,從來都沒有分裂,盡管時光不停留,青春來又走,我將在21世紀更久,但我是20世紀的人。生于20世紀下半葉的我,在20世紀生長、發育、成熟,在20世紀工作、成婚、生育,我生命序列中最重要的事情在20世紀已經結束,在生長素與荷爾蒙的催逼下,急管繁弦一般地結束了。
過去和未來都未必一定美好,不管留戀與否,我都屬于20世紀;不管明天是否像期望的那樣,我都將在21世紀更久,我在21世紀的事情就是,繼續20世紀的生活方式,看紙質書、寫毛筆字、做文學遺民,辦紙質報紙,和三兩老友一起,談談舊事,聽聽老歌。
鄉村書簡
日暮鄉關
早晨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春花她媽死了。”
來自鄉下的消息都是死訊。
俺村的人仿佛約好了,集體性地死去,多數接近中國人平均壽命線:72歲。
春花她媽今年70歲,上周還看到春花她媽坐在門口,和六喜大媽說話,太突然了。春花家門口有兩大棵月季花,暮春的中午開得密密層層,粉白、血紅,春花她媽坐在門口,像坐在花瓣上。
春花她媽很胖,說話聲音很大,小時候我聽她講故事,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春花她媽講故事。牛郎、仙女、王母娘娘。那時俺村沒有一個死人,沒有一個病人,甚至沒有一個老人。全是孩子、年青姑娘、小伙,都很有力氣。現在,俺村好像切爾諾貝利,斷垣殘壁,垃圾成災,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老鼠出奇地大,一團團灰影,狗叫起來全部像潑婦。沒有經期婦女,那些白發蒼蒼的,牙墮齒缺的,身體一半一半不能動的,都像被核輻射過的畸殘。那些低矮破敗的老房子里,大抵臥著兩個或者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有的相濡以沫,有的沉疴難起,羸弱、孤獨、無助,集體性地接近中國人平均壽命:72歲。
稼禾如舊,炊煙依稀,曾經生生不息的俺村像草本植物,在季節的盡頭老去枯萎。也有花開,一叢叢的月季,全是月季,只有月季,月季是俺村的村花,粉白、血紅,是這座廢墟之上唯一的田園風情。
中國有70萬個農村,像俺村這樣的村有多少呢?新農村建設、集中居住、農民上樓能使70萬個農村起死回生嗎?鄉村的問題不在修路、綠化,鄉村往何處去,也許不是我該思考的問題,農民們似乎也沒有深思。在俺村,不少人盼著拆遷好分樓。鄰村今年春天終于開拆,你不知道那拆遷場面是多么迅速、多么積極啊。村民還不確知具體的補償標準以及具體的搬進新居的時間,只有村干部在大喇叭里告知拆遷開始時,家家戶戶就動手了!一夜之間,全世界撿破爛的都得到了消息,全世界的腳蹬三輪車都撲進村莊,家家戶戶門口都停著三輪車。村民們和撿破爛的展開了一場狂歡式的搶奪賽,卸門窗、拔鋼筋、搬木頭,仿佛八國聯軍進了圓明園,人人都眼疾手快地狂撿。撿破爛的最有經驗,最知道什么值錢。一戶村民在家吃晚飯,吃著吃著突然一片漆黑,沒電了!出門一看,撿破爛的把他們家的電線鉸去了。還有一戶村民在家看電視,突然沒信號了,一看,有線電視臺的工人正在卷電纜線,這戶人家說,我們不搬哪,我們還要看電視啊。工人說,再不收,就讓撿破爛的收去了,這個電纜可貴了!
我是在村民撤離、全村成為一片廢墟后進村的。我去看看能不能撿到陶器、石器之類的物什。偌大的村莊,多數房屋都還整齊、漂亮,貼著瓷磚、馬賽克,村莊的格局還在,卻像轟炸過后,滿地玻璃、磚瓦,一堆堆的舊衣服,破碗、紙缸、笸籮,那些曾經是生活必需品的一切,全部成了垃圾。沒有什么能長久地存在,人、村莊、樹木、建筑的壽命越來越短,新的東西越來越丑陋,越來越沒有感情,這是時代,你阻擋不了。這個村莊坐落于此,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輩的人們在這里生活,院子里的水井、門口的香椿樹也許是見證者,但一周后再經過,已夷為平地,仿佛從未有過村莊,有過繁衍,有過居住,有過什么水井和香椿樹。
房屋被拆的人們,生活方式將大變——從平房搬到樓上。就是那種人踩人、人摞人、一排窗、雞籠子似的居民樓。這種丑陋、冰冷、封閉的建筑,是人類最佳居住建筑嗎?中國70萬個農村,數以億計的農民,都要住進這種樓中?只有上樓一條路嗎?上樓后的生活,是往哪個方向去呢?那血濃于水的故土親情何處接續?那“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鄉土中國,那“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的鄉土中國最后是要被埋葬在這種樓的下面嗎?
六月的一天,我坐在俺村的房頂上,看暮色四合,炊煙次第升起,俺村的人三三兩兩地從田里回來了,我想不通,我不明白。我只能茫然地看著俺村東邊的那座死火山,誰說青山不老,山頂上剛剛安裝的通信發射塔,把山變矮了,像一座墳。大墳。我曾無端地以為,村落是圓形的,一團團分布于祖國的山山水水,緊緊依附土地,與沃野平疇間的阡陌縱橫呼應,散發古詩一般的田園之美。有一天我在這座死火山的山頂遠眺時驚訝地發現,村落是方形的,在大地之上分布成棋局,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鄉村發廊
俺村的發廊沒有掛牌,人們也不叫它是發廊,村夫叫它“剃頭的地方”,村婦叫它“鉸頭的地方”。俺村的發廊是真正的發廊,不像城里的發廊,掛著發廊的牌子不理發。
俺村的發廊在俺家屋后,理發的是一名村婦,那是她的家,她用一間廂房做了理發室,外面貼著紙,上面寫著:周一到周五理發,周六美容,星期天保險。也就是說,她除了種地、熬飯、洗衣服之外還兼職理發師、美容師、保險業務員等多種職業。
鄉村一向是多種行業并存的地方。
人們白天都忙,起早貪黑的,沒有時間理發,要理發總是起個大早,或者是中午,或者是吃了晚飯。所以每天凌晨不到5點,就有村婦村夫去理發。他們聲音很大,村夫是一副喊山的嗓門兒,村婦們是罵街的嗓門兒。
他們在小小的發廊里談論農事,今天去打藥啦。梨該授粉啦。驢操的尿素漲了好幾十塊啦。農事不忙的時候他們談論國家大事,在農村,能談論政治、說出國家領導班子名字的人是受人欽佩的。他們只談論國內大事,最多涉及一點臺海關系。至于美國政府關門了,非洲怎么亂他們不關心。他們主要是分析換屆的時候,哪位領導人的名字消失了,哪一個嶄露頭角的名字會有遠大前程。中國人素有天下主義的抱負,在俺村人們的話題中就可見一斑。鋤禾日當午的莊稼人和寫《岳陽樓記》的范仲淹一樣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家國天下情結。
每個深夜,我都清晰地聽到他們指點江山、慷慨陳辭,當然很多概念是錯誤的,很多表述方式是泥土的,有些詞語甚至是可笑的。
總之這個發廊,成為一個聊天室,十分吵鬧。他們有時還打撲克,吆五喝六的,從來不想想離他們一步之隔,有一對年邁老人,他們多病而羸弱,需要安靜的中午和長夜。他們不管,大聲的笑、說、罵。發廊的北面、東面、西面,都無人居住,只有俺家在南面,隔一個胡同,胡同的寬度是:一步。
為了鄰里和睦,父母對此忍氣吞聲,好似已經習慣了。
我卻不習慣,對著窗子又是咬牙又是瞪眼,但他們看不見。
有個冬夜,他們打撲克打到十點多,聲浪陣陣,洗牌陣陣,這種種聲音在靜謐暗黑的鄉村冬夜顯得十分巨大,一波一波地撞擊著一步之外我們家的窗戶。我終于起身下床,摸黑來到父母炕前,說:“他們怎么這么晚還打?”
父母說:“他們常常這樣,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說:“你們就悄悄的?”
沉默。父母都不說話。一動不動在炕上躺著。
我便來到窗前敲窗,他們聽不見,使勁砸窗!撲克聲、大嚷聲、笑聲都停下了。死寂。我隔窗說道:“你們能不能小點聲?都十點多了,我們要睡了,老人不能熬夜。”
十分鐘后,他們散了。
一周后回家,問父母,父母說,這一個星期,再沒打撲克。
俺村的人,是很容易妥協的。
慢到讓我覺得這里是一座寺
房間每晚50元。
5人合住。男女都有。
清潔工每天清掃兩遍房間。
有洗手間,有電視,有中央空調,有叫人鈴,24小時熱水供應。
餐車每天三次推到房間門口,一份菜8元。
到處都是電梯,你可以躺著去往任何一個地方。
這是八樓,神經科。
神經科的病人沒有神經病,有腦血栓、腦梗死之類的腦血管病,他們是一些穿著藍色豎條衣服的人,他們僵臥在床,動作緩慢,仿佛每個房間都在冬眠,那些垂吊在半空的液體,像懸浮的生命,一滴一滴地呼吸。
在神經科,我每天的事情是除了陪父親打針之外,就是看電視、看書、睡、泡腳、和病友或者病友家屬聊天,交流養生寶典,做什么操,吃什么保健品。在這里,很多生活好習慣都能堅持下來。我有一點點愛上神經科。
直到來了一個神經病。神經科都有編號,神一、神二、神六、神七……他是神一。他60歲左右,堅稱自己得了癌癥,肺癌,晚期。看到醫生就苦求給他割肺,看到人就說他有肺癌,你不管和他說什么,他都能扯到他的肺癌上。家里人不給他治,他就上吊了,他是來這里搶救的,都救過來了,就不出院。
他說我父親,你這個病,好治,把頭頂割下來,放冰箱里凍兩天,再安上去,保準好。
他的眼神仿佛垂著涎液。他的話,我一句都不敢接。
我為這個人感到痛苦,難過。他的身體好好的,可是卻病了,神經病很難治。
神一出院后,病房就進入和諧時代。三個病號,一個經商,兩個務農,他們分別表現了商人和農民所應當具備的美德。經商的病號誠信、善談,務農的病號樸實、節儉,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信任關系,彼此分享農產品、病號飯等。經商的病號出院后,傍晚補入一個男孩。每次有病號出院,我們就對新病號充滿期待。這個男孩17歲,我不喜歡。他表現了有一種人群的所有特點:留長發、說臟話、吃垃圾食品、看垃圾劇。自從他來病房,電視遙控器就長在他手上了,而且開很大的聲音,如入無人之境。以前可是我拿的遙控器。
我很生氣。他一看電視,我就裝睡。他媽就說他:“小點聲,人家睡覺。”但他根本不聽他媽的。
神經科的資深病號們在吊瓶打完之后的下午,會去走廊西頭曬太陽。家屬們則在神經科的走廊里散步,或者倚在護士站的柜臺上和護士們攀談,有時會令人產生那是吧臺的錯覺。
神經科的生活節奏很慢,慢到停滯,慢到讓我覺得這里是一座寺,燈紅酒綠、風花雪月和這里沒有任何關聯,沒有季節輪回,沒有日夜交替,沒有性別,即使曾經有過,也都如電如露如夢幻泡影。這里不是天堂,不是地獄,這里是一座寺,有病的人在這里受難,守護的人在這里修行,治病的人在這里普渡眾生。
我的鄉下春節
每個春節,我都在鄉下過。
總是從臘月開始,我就列出一串年貨采購單,等到購齊后,總是除夕。除夕這天,我就在鄉下了。
鄉下的年味兒是幽微的火藥香氣,家家戶戶的鍋里都煮著年貨,女人們洗、切、蒸、燜,村莊的上空從早到晚炊煙不斷。
大年初一照例在黎明時分被鞭炮炸醒,上廁所、洗臉都要排隊,家里到處人擠人碰。大年初一早晨吃餃子,有的餃子里包著錢,第一個吃到錢的人總是大聲報告喜訊。眾人就都恭喜他發財。
早飯后,全家人換上新年裝。炕沿一溜擺上水果、糖塊、瓜子、香煙,爹和媽穿得新嶄嶄,盤腿坐在炕頭上等著拜年。印花的席子底下壓著錢,等著分。窗上是大紅剪紙,門上是大紅春聯。這一切風俗、這一切裝飾、這一切儀式在我看來,是吉祥和喜悅,是安寧和富足。
大年初一的村路上,走著一隊一隊拜年的人群,“過年好”的問候聲此起彼伏。拜年的隊伍大抵是一個家族一個家族的,小輩給長輩拜年,長輩坐在炕頭上,都是慈眉善目的笑模樣。平日里赤腳穿拖鞋的、穿秋衣上街的、褲腿子上糊著泥的、頭上頂著草屑的人們,這一天都衣帽周全,須發整齊,言談彬彬有禮,見面客客氣氣的。有不少人的家中一年只去這一次,但這一次的意義是重大的,它告訴拜年和受拜的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接續著相同的香火。
鄉村的同義詞是“親情”,幾十年前乃至數百年前,一個村莊的人曾經是一家人、一個姓氏,在一個大院、一方水土生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沒有村莊故土的人,不知道血濃于水是什么意思。
我們族內的親友分布在村中不同的位置,每年拜年一次,基本把全村就走遍了。其中三嬸住在村中一個年代最為久遠的胡同,每年我都會細細地看看這個老胡同。胡同的房子很矮,我進去得龜腰。這些房子快有一百年了。我爹說。
這些老胡同是俺村草創時期的遺址。
這些老胡同、老房子如今全是空的。俺村破敗的景象主要是由它們構成的,它們使俺村在每一個新春正月里,荒野與人煙同在,滄桑與鄉愁并存。
俺村鼎盛時期有八百戶,人口四五千,現在是五百戶、一千人,成為一個典型的空心村,失去了繁衍能力。仿佛一株大樹,神經末梢還在,樹干的內部卻朽無了。
目前來看,相當數量的村莊都會以這樣的方式消亡。
拜年結束后回家,總是已近正午,家中總是坐了一炕婦女。她們嗓門洪亮,笑聲具有轟炸效果。我坐在其中,聽她們笑談街坊,數落子女,痛罵自家男人。
牙醫的女人
每個大年初一,我們家都坐了一炕婦女。
她們有磨坊主的女人、果園主的女人、牙醫的女人等,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上。她們都是我媽的女友,每年這天湊來拉呱。
她們總是從評價彼此的新年裝開始,談論命運、生死、貧富,每年的話題都不一樣,我稱之為“炕頭論壇”。有一年的話題是:男人在外面打工,婦女在家干什么;有一年的話題是:過年回家,應該是媳婦下廚,還是小姑下廚;去年的話題是:孩子出國打工,爹媽想念怎么辦?
她們說話很用力,常常說得一腦門汗。去年大年初一,就在眾人高聲亮嗓地大說大笑時,牙醫的女人忽然緩緩地說:“活著有什么意思……”聽到這句話時,我看著她。
牙醫的女人五十歲,她健碩、紅潤,頭發粗而黑,在腦后束成短短一札。穿著棗紅織黑花的毛衣,戴著白金耳環。按輩分,我叫她“嬸”。我之所以受驚,是因為我記得,前年也是在眾人說得最熱鬧的時候,她忽然慢慢地問:“你們不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嗎?”
這雖是個疑問句,但意思卻是肯定的。那天,她又把“活著”這件事拎出來,擺在眾人面前,使喧嘩的空氣一下子靜止了。
說話之前,牙醫的女人剛把牙醫痛罵數次,而牙醫不幸被罵的原因是臘月的一天,他去丈母娘家沒買禮物。
“活著有什么意思。”她再次說。
她的悲觀和無聊使我覺得有必要給她上一堂心理衛生課。于是大年初一的炕頭論壇就有了這樣一個主題:感受幸福。
我說:“你怎么有這種想法?你那日子,我們羨慕都來不及。兒女雙全,閨女成家立業,兒子學業優秀,我叔老實、聽話、能掙錢,又有私家車,是咱村的上等人,你還有哪些不足?”
“我就為多生了一個!你們都一個孩子,我比你們多一個,我得比人家多洗多少衣裳!多買多少洗衣粉?!”
我說:“那么,在你的生活中,你什么時候最有幸福感?”
“幸福感?什么是幸福感?從沒想這些事。”
“你把你的孩子撫養成人,長成大閨女、小伙子,你有沒有一種做母親的幸福感?”
“那還不是應該的?”
“你做了一桌飯菜,看他們吃得那么香,你不覺得幸福嗎?”
“吃完了我還得刷鍋。”
我無語了。突然她問:“你有幸福感嗎?”
“有。很多。處處時時都有幸福感。”我向她曬了半個小時我的幸福。
比如回到鄉下躺在熱炕上,幸福;
比如看到兒子越長越帥,幸福;
比如夫婦同去秋游,幸福……
“你們感情好。”她輕輕地說。
我更納悶了,我叔年輕時,人才溜溜的好。作為一名鄉村牙醫,他有一身絕活,只是話少,不會甜言蜜語。她剛嫁過來時,也是羞花閉月,我偷偷叫她“十五的月亮”。年輕的新郎新娘,他們的結合是自由的,但沒有愛情嗎?
我不能揣度,只知道她說她沒有幸福感。那么是她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感還是她身處幸福而不自知?還是幸福感這東西在她,是真沒有?要不就是她靠本能活著,而我靠概念活著?為了證明自己有文化,而故意痛苦、故意幸福?
這樣想著,我不免后悔和擔心:腦子里有了“幸福感”這個詞的牙醫的女人,接下去會不會不知道怎么活了。
果然,她沉吟著說:“我沒有幸福感。不知你叔有沒有幸福感。還有俺閨女,她有沒有?”
風掃落葉的聲音
在村北的街頭碰到寶田大爺,我是驚訝的。他住在村南,從村南走到村北,得走半天。
這位88歲高齡的老人鰥居多年,早就走不動了。此刻他右手拄著拐棍,左手握著一卷紅紙,不是在走,而是在挪,鞋底擦著路面,發出風掃落葉的聲音。
寶田大爺是去住在村北的兒子家取春聯的。他看到我,停下來,用拐棍指指我。看到我兒子,又用拐棍指指我兒子。喉頭作響,嘴里只是說不出話。臉上有笑意,但肌肉僵硬著。
我更驚訝了,去年給寶田大爺拜年時,他還能說出成句的話來,僅僅一年工夫,就這樣了。我喚他一聲:“寶田大爺。”他聽不見。
我爹說:“你叫兒子送去就行了,怎么還自己過來拿!”他聽不見。
我媽笑說:“這些老東西,也不趕緊死。”他也聽不見。
倒是街上的人們“嗡”一聲笑起來。
這是除夕的下午,陽光有些蒼白,但積雪開始融化,家家的房檐都在滴水,村路泥濘了。
這個冬天有點冷
爹戴上帽子了。這個冬季的某一天,爹戴上帽子就摘不下來了。
這是一頂難看的帽子。灰白色的毛絨厚布隨便縫成一個盆狀物,爹扣著它像是頂著一坨豆腐。
此前的六十多年,爹從不戴帽子。無論嚴冬還是酷暑,爹總是用一顆裸露的頭頂著一切。夏天,炎陽炙著他的頭皮,耳廓曬成黑色。冬天,爹的頭經常被風吹得像一枚松果,而時間的刀鋒削著他的短發。
現在他終日戴著帽子。
戴著帽子在墻根站著。
戴著帽子在村路中央走著。
戴著帽子掃院子。
戴著帽子燒火。
戴著帽子喂雞。
早晨戴,中午戴,晚上也戴著。
這帽子實在不像個帽子,但就是這不像帽子的帽子好像雞冠子一樣,長到爹頭上了。
我說:“爹你在外面戴著帽子,怎么在炕頭上坐著也戴著帽子?”
爹說:“帽子沒地方放。”
我大笑,爹也笑。抓下帽子,抓抓頭,又扣上了。
除夕晚上,我除去爹的帽子,為他清理臉上毛孔里的塵垢,發覺爹的臉比我想象的要柔軟、溫暖,臉上的皺紋比我看到的更多、更深。這些皺紋是一些彎曲的線,密布在爹臉上,使爹的臉顯得擁擠和窄小。額頭上的線刻得最深、最密,像一幅電路圖。我用手指抹平這些皺紋后,吃驚地說:“爹,你這些皺紋里的皮膚怎么都是白的?”
我媽立刻笑不能言,說:“你爹從小就有這些褙褙(方言:皺紋)。”
爹沒說什么,抓過帽子放到頭頂。
俺村有些人是戴帽子的,多是趙本山那樣的帽子。我原想給爹買個趙本山那樣的帽子換上,現在看,不必了,爹很適合這個帽子。它那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樣子,使我遠遠地就能一眼認出。
藥
俺村的人都在吃藥。吃的都是一樣的藥。
俺村的人看起來都好好的,臉膛雖然粗黑些,但是笑逐顏開的。他們并沒有集體患病,但卻在集體吃藥。
俺村是泥濘的。接連20天的大雪之后,又追加一場冬雨,氣溫回升之后,正午的陽光下,俺村成了一片沼澤,每條路都像剛從爛泥里撈出來的,哪里插得下腳。雪堆在縮水,稀泥反著土黃色的光——十天內將無路可走。俺村。我想。
平時每有這樣的冬日暖陽,總會有人在墻根蹲曬,可是這天,村子里異樣安靜。走到一個廢棄的學校附近,才看見人,一堆一堆地從校門口出來,胳膊肘里夾著小板凳,雜七雜八地穿著大棉襖,女人們包著頭巾,紅綠都有。人越來越多,水一樣漫進村中,我看見二嬸牽著孫子,五叔扶著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能動的都出來了。人人臉上都是嘆息的、滿足的、回味無窮的樣子。這樣的萬人空巷,在我們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后還是首次。這是白天,不可能是看電影——在電視普及到家家戶戶的今天,露天電影也沒這么火爆;開會,似乎也不太可能。
到家后發現門上一把大鐵鎖,爹和媽都不在家。這很破天荒,因為除了進城,媽從不出門,大門總是敞著的。
等了一會兒,爹和媽回來了。鞋幫上糊著爛泥,褲腿子上濺著爛泥。
“我和你爹去領藥了。”一進門,媽神秘地說,并從布兜里摸出一板膠囊:“六塊錢呢!我一天掙6塊錢還不行么?我都吃了五天了。”
我拿過一看,是治療腦血栓的藥。6粒。6粒是一次的服藥量。一日三次。
媽說人家一天給這么6粒,相當于6塊錢,白給的。
我說:“你也吃?”
媽說對。
我說你又沒有腦血栓。
媽說,人家說心臟病也能吃,咱村的人都在吃。
爹說今天來老鼻子人了,能有三千來人,外村的人都一拖拉機一拖拉機地來吃藥。
我說爹我不是給你拿的藥嗎,不要隨便吃。
爹說不吃白不吃反正不花錢。
我說他們不是騙子吧?穿著白大褂,戴著聽診器,看著像大夫,你們可千萬別信。
媽說沒有呢人家沒有穿白大褂,人家梳的都是分頭,就是電視上那些官梳的那樣頭,都像干部呢。
爹說人家都有知識,說得都挺對的。
我瞅瞅爹,又瞅瞅媽,要爆笑,又覺得要嚴肅對待,說:“你們倆被洗腦了吧?”
爹說:“不是,你去聽聽,人家也不賣藥,人家說‘春天播種,秋天收獲’,人家現在不收獲……”
我想爹從前是個很明白的人、很理智的人。伯父去世的時候,爹甚至不主張扎紙馬冥器,但自從去年夏天查出患腦血栓之后,爹就開始很輕信,一聽說哪里有免費量血壓、測心跳、發藥的,他就去。
我說:“這是治療腦血栓的藥,怎么全村的人都去了?”
媽說對啊能走的都去了,不吃的,領了可以送給別人啊。
我說:“會場紀律不錯吧?”
媽說對啊誰要是在底下說話,人家就不講課了。
爹說,行是行,壟是壟的呢。誰要是坐得不齊,就不給藥。
媽說:“你給你爹寫個演講稿,讓你爹上去念,人家就獎更多的藥。”
媽又說:“俺都有作業,都得寫體會。”
爹沒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難道爹想去當那患者代表?
我試圖告訴他們不要輕信這種藥品促銷行動,爹和媽試圖表明他們也有判斷能力,我們誰也沒有說服誰。
醫藥、健康、咨詢、免費,也許只有藥商在認真地、深入地研究農村、研究農民,只有他們知道農民渴求什么、需要什么,他們用心良苦,把服務送到田間地頭。只有他們知道,怎樣的語言才能打動農民,他們含情脈脈地喊他們“爸爸”、“媽媽”,比他們的兒女喊得都響亮、都親熱,使他們熱淚盈眶,使他們那磚坯模樣的手放松警惕,從而掏空他們的血汗錢。
于是領藥、吃藥,成為俺村今春最盛大的事情,家家戶戶,莫不趨之若鶩,奔走相告。
返回時經過那所廢棄的學校,已經空無一人,校門口兩邊的墻上,字跡斑駁,卻依稀可認:“高高興興上學,安安全全回家。”
回城后,我在網上搜索了這個藥品公司的名字,足有10頁內容在揭發這個藥品的非法促銷。有一條重要信息是,該藥一盒的市場定價是28.8元。
真實的價格我告訴爹,還是不告訴爹呢?
經過一番矛盾的思考,我撥打了舉報電話。
舉報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一個電話,是爹的聲音,粗啞、緩慢、猶疑、小心翼翼,甚至低聲下氣,爹問:“今兒——咱村來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我停了停,說:“藥監局的吧?”
爹問:“那咱村的事——你跟別人說了?”
我說:“我打了電話。”
爹說:“哦。”
爹沒有再說什么,我也沒有再說什么。
爹掛了電話。
我有些難受,心里有些不熨帖。
俺村的人一定感到很掃興——開始發藥了,俺村的人快樂而迅速地排隊,領牌牌、交牌牌、拿藥,回家。媽和爹,也就在這充滿期待的隊伍里。聽了兩個小時的課,他們等的就是這幸福一刻,然而,藥監局的執法人員去了。
俺村的人一定感到很憤怒。
爹一定感到很受打擊。
我想我是過于認真、過于書生氣了。
我傷害了爹、傷害了俺村的人、傷害了他們的熱情洋溢。
也許應該視若無睹,讓他們自己發現錢,莫名其妙地花了。
也許應該不聞不問,讓他們吃,吃到臉腫了,發現吃錯了藥。
而我這么做,只能讓他們對藥充滿懷念。
我也許應該好好研究一下老年心理學,尤其是老年病人心理學。
它們真切地出現在一個雨后黃昏
一切都不像真的,像海市蜃樓,一觸即成滄海桑田。睡著像醒了,醒著像睡了,看的仿佛夢境,說的仿佛夢話。如果大腦真的是一片海洋,那么這海上經年的霧靄沉沉——這種狀態折磨我,已經很久、很久、很久了。
那是初中時的一天,我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變得不真切了,頭昏沉沉的。從那天起,我的腦海就成為一盆糨糊,成為一部永遠也找不到電臺的收音機,不管調頻到哪個兆赫,都是語焉不詳,模糊不清,中間還夾雜著尖利、鈍響、嗚哇嗚哇的聲音。
從那以后,我不知道神清氣爽是一種什么狀態,不知道碧空如洗是一種什么境界。一想這事,我就無比苦悶。
在陌生的地方,身邊都是陌生人的時候,這種情形會更嚴重。人們說話的聲音仿佛都飄上天了,我自己說話的聲音也捉摸不定,不知從哪里發出來的。看到的、聽到的都不真切,以至于我有時會低了頭,超微距地看看胳膊上的毫毛是不是清晰,以至于我會摸摸皮膚,是不是有感覺。甚至摸摸墻、石頭、樹木,哦,都是真的。
我的世界是神魂顛倒的、身心離散的、六神無主的。
這種狀態折磨我已經太久、太久、太久了。一想這事,我就無比苦悶。
一天傍晚,與兒子走在公園路時,這種狀態更是達到了從未有過的嚴重。這天傍晚,他定要我陪他去看雨后的公園。
天陰沉,有水汽。進入林中,水汽如雨,我的眼鏡撫上一層薄霧,我不得不頻頻擦眼鏡,然而也看不清,悶極了。
林中飄來京劇《天女散花》,忽隱忽現,像是一枚綠色的松果唱的,又像一個枯樹樁的年輪唱的,也像是一朵遲開的金盞菊在唱。
“離卻了眾香國遍歷大千,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這細絲樣的女聲使我像是迎面撞上一面蛛網,這使我的苦悶加重。
路邊有許多的牽牛花,桃紅的、寶藍的,紫羅蘭色的也有,花骨朵都扭成彩紙卷的樣子,等著早晨打開。還有許多紅蓼,粗大茁壯像是灌木,芝麻大的小花開成一串串……
苦悶。
但他很快樂,說,我們在云霧中了。是的,云霧中,飄渺到虛無的云霧。這些對稱風格的建筑、雕花的白色石欄,使公園像瑤池了,俯視一城燈火,明滅之間,恍惚不堪。伸手去摸,這次是真的虛空。
下山時,在一片狼尾草中,我看到一只螞蚱,不飛,不跑,伸手就捏住了。它翠綠的身子,微涼的體溫,這次是真的,實實在在的小肉體。
它順從地收攏所有的腿,在我手指間,沒有反抗,也不掙扎。我說:“這種螞蚱叫什么?”
“錐頭蝗。”他說。
我說:“它真像個傻子,它沒有大腦吧?它會思考嗎?它能看見東西嗎?”
他說,能。它有眼。你看它的眼,里面有個小黑點,你怎么轉動,那個小黑點都在看著你。
真的啊。我定睛看,果然,它水珠似的眼睛里有個針尖樣的黑點。不管我怎么轉動,那兩個小黑點始終盯著我。
我大笑。覺得這傻子忽然有了思想。
那么不動聲色的,仿佛不是我在觀察它,而是它觀察我。這兩個小黑點,一下子讓它從被動變為主動。它用一切角度看著我,好像要記住我似的。
我將它輕輕放在一片竹葉上了。
下山時,他要去找薰衣草。
這個公園有一片薰衣草,開著紫色的花,像電腦流行的那種桌面,普羅旺斯風格的。我們經過一片淺粉的木槿,經過一片明黃的美人蕉,終于在暗藍的夜色中找到那片紫色的薰衣草。
周圍安靜,無人,薰衣草低低地開放在草坪上,眾花靜默,吐散著迷惘的暗香。
回去的路上,我的手里是一束薰衣草。放在洗面臺上,紫色的小花襯著雪白的洗面臺,有一種月白風清的氛圍。接連幾日,一開洗手間的門,都是撲面的花香。洗臉時,鼻尖觸到一朵花,那一刻我確定,那蛛網似的《天女散花》,那木槿的粉,那美人蕉的黃,都不是夢,它們真切地出現在一個雨后黃昏。還有那只想記住我的綠螞蚱,也真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山有木兮木有枝
對于自然,我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
對于報社門口西側第二棵法桐樹,我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
對于這棵樹上的鳥巢,我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等我注意時,這個鳥巢已經像一顆心臟在樹杈上跳動了。自從我發現了這個鳥巢之后,它就像磁鐵一樣吸引了我。我每天早晨都要在樹下站一會兒,向它行注目禮。每天都要對看門人說一兩句關于喜鵲的事情。比如:“這樹上有個鵲窩!”“這喜鵲真能叫喚!”有時就是簡短的兩個字:“喜鵲!”
如果看門人不在,喜鵲在,我就仰著頭,小聲對喜鵲說:“你真美,喜鵲。”“我愛你,喜鵲。”我不怕喜鵲聽見,我怕人聽見,說我是神經病。
盡管我如此關心它們,但它們的飛鳴,對我是不知所云,它們對我的問候,也置若罔聞。
對于它們,我所掌握的情況少得可憐:
它們是兩只喜鵲,雄喜鵲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她穿著黑白分明的羽毛衣裳,走路的姿勢儀態萬方。雌喜鵲有一個英俊的丈夫,他的頭部閃著青銅和寶藍的光,站在最高的樹梢上檢閱自己的王國,檢閱地面,檢閱步行的人類和爬行的畜類。
而它們想飛就飛。樹等著它們的寵幸,天空等著它們的寵幸。
它們健康、快活,也很幸福。常常結伴而飛,或者停落在相離不遠的樹枝上對話。它們沒有缺點。
它們的孩子從蛋殼里生出來。
它們一家在樹冠上生活,在上面吃飯、睡覺、喂養、交談。
去年春天,有一只小喜鵲掉了下來,掉在我們單位院子里。幾個孩子撿到了它,試圖將它送回窩里。
小喜鵲不會飛,骨骼很大,飛羽未全,跌跌撞撞地。
兩只大喜鵲在空中驚慌地飛鳴,那高音C般的凄厲之聲使我從此罹患耳鳴。
它們在單位樓下的一片小水塘中洗澡。那是一處廢棄工地,積存了雨水。一只在岸上站著,一只洗。它先將頭部鉆進水里,接著是頸部和整個身體,頭露出水面時總要甩幾下,水珠四濺。
我幸運兩次親睹喜鵲洗澡。
早晨7:00,是它們最不安靜的時候,一會兒跳到巢的東邊,一會兒跳到巢的西邊,有時干脆站在巢上,不停地叫。聲音洪亮。“家!家!家!”“家!家!家!”
冬季來臨之前,它們搬過一次家,只限于從一個樹杈到另一個樹杈。看門人說,喜鵲搬家是為了改變巢的方向以抵御寒冷。
看門人是個老人。我對老人的話一向是信服的。
他說,東南風的季節,喜鵲的巢開口向著西北,而西北風的季節,開口向東南。
我大大地感到敬佩,就像有次我發現俺村有個喜鵲巢造得不是球形,不是碗形,而是圓柱狀,壯觀、氣派,像是在樹上造了一條隧道。我問我爹喜鵲是怎么造成的,我爹說,鵲有鵲的武藝。
鵲有鵲的武藝。一只喜鵲所知道的天文和地理遠比人類知道的更準確并且實用。
但它們不知道每天早晨都有一個人含情脈脈地仰視它們、喜歡它們、向往它們。我腳步輕放,頭仰得帽子都要掉了。接近、再接近,讓我看清、再看清一點,但它們不喜歡,只要它們發覺,就會生氣地飛走。
我很想摸摸喜鵲。
每天早晨,只要看到它們的身影,聽到它們的鳴叫,我就無比感動和歡喜,仿佛心里藏了一個幸福的秘密,臉上浮起笑意。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不和任何人分享。
那天早晨,就在我準備用相機拍喜鵲的時候,我傷心地發現,巢在樹上,但喜鵲不見了。看門人說,它們搬走了。
那么連日來,它們每天早晨站在巢的兩邊鳴叫,是在商量搬家嗎?那些早晨,天是多么藍,朝陽是多么明亮,雪后的空氣是多么純凈啊。
它們離開了,鵲巢空空,仿佛一只舊籃子擱在樹杈上。此后我仰頭看到的天空,也無風雨也無晴。
涉江采芙蓉
“那里曾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啊
不,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我很喜歡管管的這首詩。為了這詩,我一直在尋找荷花。但是北方荷花真是難尋,偶有一處便似洛神顯身。
第一次采蓮蓬是1999年。只見一方大池,殘荷零星,蓮蓬挺立,碧綠而膨大。沒有長棍、鉤子之類,更沒有船,我顧不得許多,蹦進水里,水深及腰,被水浸透的那一瞬間,覺得大快,仿佛滿池的蓮蓬都是我的了。沒想到那看起來很粗的莖其實很脆,一折就斷。我折啊折,岸上的人說:“那個大!”我就急忙撲過去,岸上的人又說:“那個更大。”最后,我貪婪地抱了滿懷蓮蓬,水淋淋地上岸了。
我將蓮蓬放在一只白瓷帽筒里。天長日久,蓮蓬的水分和色彩都脫落了,蓮蓬慢慢變成深褐色,蓮子慢慢從小洞里分離出來,堅硬光滑。因采摘過早,莖不太硬,蓮蓬都是歪著頭的,并且越來越歪,幾乎俯頭。某些夜闌人靜的時刻,能聽到蓮子從蓮蓬中迸出,濺落在地板上,發出水滴樣清脆的聲響。
后來那個荷池被填埋了,于是我不見荷花十多年。
一日朋友告訴我發現一個荷塘,面積可觀,便急忙與他驅車前往。果然一塘荷花,都似初開,并有數不清的小荷從水里鉆上來。那些含苞欲放的荷花帶點淺紅,仿佛一個紙燈籠,里面點著紅蠟燭。那些飄在水面、葉面上的花瓣,很像紙船。那些荷花的背影,仿佛古裝的女子手持蓮花燭火,站在逆光中。
夏不賞荷,冬不賞雪,在我看來,是一年中的大憾事。此時的荷塘,所有的荷葉都高過我,它們像一柄一柄的佛傘,引領我抵達三千界上,那里祥云瑞彩,靈光萬丈。那里嫦娥在唱“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于廣寒乎”走在岸邊的草叢中,常驚起雙雙對對蝴蝶,圍著我翩躚起舞,把我搞得好像香妃。
岸邊歇著許多青蛙,它們坐在石頭上看荷花。但是隨著我的腳步,它們紛紛縱身躍入水中,留給我一陣“撲通”聲。皮膚不同、語言不同、性格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使我和青蛙之間形成了多么深的物種鴻溝啊。
坐在荷葉里,我是那么愉悅地、歡喜地、摸著葉子,摸著水。
我是多么羨慕那個看守荷塘的人!他想看芙蓉出水就看芙蓉出水,想看荷塘月色就看荷塘月色,看接天蓮葉無窮碧,也看映日荷花別樣紅,看山外青山樓外樓,也看花自飄零水自流。他想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坐在荷葉里,我想起母親說,她小時候,村東的大灣里全是荷花,她常折荷葉玩。
我說,你都怎么玩?
我媽說,頂在頭上當傘,也舀水喝。
我當時大發一笑。
此刻,我也折了一柄荷葉學著母親舀水喝。好一個神奇的翡翠盤子,平常的一滴水,盛在荷葉里,馬上就像清涼寺的甘露。
我喝了。
“你還真喝啊,能喝嗎?”同去的朋友一邊給我拍照,一邊問。
“真甜!”
“剛才快門摁慢了,再喝一次。”
我又舀了一滴,喝了。
“不行,再來。我給你來個連拍。”
這是養魚的水啊!
而且我還剛洗過我的涼鞋和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