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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29 00:00:00劉愛玲
威海衛文學 2014年4期

從2007年的春季到2010年的冬季,關于食人獸的消息,在銀城癌細胞一樣擴散得通體都是,即使嚴玲已經懷孕九個多月,又被于軍接到遙遠的濱海紅大婦幼醫院,銀城的食人獸風波仍然沒有銷聲匿跡,這是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這個秘密的開始與結束,又被銀城的人們制造出了無數個秘密背后的秘密,有什么辦法呢,這是銀城人的天性。

那些日子,因為故事的隱秘性和離奇性,銀城的緊張氣氛如潮漲潮落一樣兇悍得一波又一波。整個城郭彌漫著一種恐懼和鄙夷,每個人都在恐懼,每個人又都在鄙夷身邊的每一個人。所有銀城的人都在自己家里吶喊,“還有這樣的畜生!”呼喊結束后,男人們都緊張地護住自己的襠部,女人們都將男人褲子的前開門拉鏈再次加固。人們無法相信,銀城從小就在齊魯文化的熏陶中成長,根都是絕對遵循道德的,絕不可能會發生這樣毫無道德底線的事。

其實,遙遠的食人獸與如今坐在床上的嚴玲沒有什么瓜葛,嚴玲現在即將成為一個準媽媽,她因此變得像個美麗的女人,她只有17歲,一張鵝蛋臉正對著撲在床鋪上奮斗不止的嚴芬菲發呆。

嚴芬菲的眼睛里泛著暗啞的土黃色的光,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嚴玲石甕般鼓脹的肚子,你卻會發現,過去久遠的歲月流水一樣穿過嚴芬菲的眼睛,這讓她想起多年前,在銀城那個小服裝作坊和一家破爛不堪的產房里,懷上并生育嚴玲的故事,她的眼睛里就洶涌一下子,又在瞬間平靜。也可能是濱海的陌生,又或者這間病房實在是好,從來到濱海,嚴芬菲每天都要這樣子看著自己的女兒一小會兒,然后,投入到她的工作中去。

這是一個夏日的早上,藍色的床鋪上被嚴芬菲鋪了大半的紐扣、拉鏈、松緊帶兒和襯布,地上蹲著嚴芬菲瘦削的身子和磨得脫了皮的小馬扎,還有五個紙盒子,分別裝著挑揀出的合格品和殘次品。這些東西都是嚴芬菲從老家銀城的服裝廠帶來的,她一直是那里的輔料工,她一刻也不能停止她的活計,那些服裝輔料既證明她的存在,也能夠掙到稀松的錢,一旦停止,她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這些嚴玲已經從小就習慣了。

醫院里的藍色把世界的氣氛弄得更加冰冷,藍床鋪,藍窗簾,藍水瓶,通身被藍衣服包裹的嚴玲,像一座青銅雕塑,一動不動地望著母親嚴芬菲急速抓動的手,這只手從來到濱海紅大婦幼醫院里就沒停止過。

“我不想生下這個孩子了!”嚴玲終于把這些日子心里翻江倒海的話說出來了,她并不是說給嚴芬菲聽的,雖然,嚴芬菲是她的世界里唯一能靜聽的人,自從和于軍的那次對話,她對嚴芬菲的冷漠有了理解,但她始終覺得,人面對活著可以義無反顧地一擊。她知道嚴芬菲不會有什么反應。

嚴芬菲聽了依然低著頭,甚至沒有微微的顫動,她用纖細的手指,自以為是地扒拉著一條條明亮的金屬拉鏈,臉上總是一成不變的喜悅的樣子,她投入得幾乎變成了一根拉鏈,和金屬快樂地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這讓嚴玲既恐懼又厭惡。

只有一床之隔,那邊的藍色就是溫暖的。躺在鄰床的矮女孩兒,正在被高男孩兒一口一口喂著小米稀粥,每喂一口,高男孩兒就要用一個白色手帕為矮女孩兒擦嘴角,即便是嘴角并沒有沾染什么米粒之類的東西,高男孩兒也會認認真真地擦一下,每擦完一下還要送個微笑給矮女孩兒,矮女孩兒聽了嚴玲的話,一直等待著嚴芬菲做出的反應,她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突然捉住從嘴角擦過的白色手帕,說:“你女兒在跟你說話呢!”矮女孩兒長著一張和嚴玲一樣的鵝蛋臉,那鵝蛋是生的,泛著水汪汪的濕潤。雖然他們同居在一個房間,可每個人從來沒有很深入地了解,但因為稚嫩,矮女孩兒的臉都漲紅了。

嚴芬菲手里的拉鏈和紐扣碰撞的聲音依然散發在屋子里,它根本沒有斷的意思,作為母親,沒有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兒,作為一個生育過的女人,她知道每個女人在第一次生產之前都會恐懼,回不回答都是一個樣,都得繼續堅持下去。

兩張床鋪上的三束眼神一同射向嚴芬菲永不停止的手指,這時門突然被打開了。王強闖了進來,他因為過度激動,駱駝一樣高大的身子穩穩地立在床前,但他厚厚的嘴唇和細小的眼睛卻不停地顫抖著,自打廣東女人那里重新回到這個家,王強就擁有了一雙珍貴的熊貓眼,漆黑的眼圈,大大的眼袋,完全是縱欲過度的表現。他用這雙細小的眼睛四處里滾動了一圈兒,打破了屋子里的平靜,他以一個父親的高大姿態說話了,“嚴玲,早上空氣好,在院子里走走,對孩子更好,可得保住這孩子。”他聰明地把激動的事情憋了回去。

一家人因為女兒懷孕生產而終于聚到了一起,一家人又在團聚中各自獨立著。嚴玲因為王強的到來而漲紅了臉,她的鵝蛋臉發出在水里煮沸的咕咕聲,當她看到嚴芬菲利用繼續她的活計而懦弱地接受王強,她抽動起她的大肚子,沖著嚴芬菲大吼,“你還算個人嗎?”這句話具有一語雙關的意思,無論是嚴芬菲還是王強,都無法擺脫掉自己。

隨著嘩啦啦撞擊地面的聲響,一地的晶亮,紐扣、拉鏈尸橫遍野,是王強幾個大動作將滿床的拉鏈、紐扣全部拋到地上,作為一個父親,他絕不能讓自己的“孫子”受到任何委屈,在最關鍵的時刻,他絕對以父親的偉大形象出現。他對著低著腦袋的嚴芬菲嚴厲地斥責,“要保護咱孩子肚子里的孩兒,弄的什么事兒,這是!”轉眼,他微笑著看了一眼鄰床的兩個年輕人,他們正用正義的眼神看著自己,他滿意極了,正了正自己的身體,順手將嚴芬菲身邊的幾個紙盒子和小馬扎一股腦丟到了醫院走廊的垃圾桶里。

嚴芬菲實在不想傷害自己的眼睛,這么多年,王強就像一棵仙人球種在她的眼睛里,這個男人所到之處,都是一圈圈的刺,不管傷不傷己,至少嚴芬菲深刻體會著他的傷人。她什么也不想說,瘦小的身子迅速飛出了屋子,追趕她的紙盒子和小馬扎去了。

婦科醫院的走廊里都是一些偉大的女人,她們充滿母性的肚腹高高隆起,有的隆起得過分,衣服就被吊起一個角,露出雪白的肚臍。她們的臉都紅潤潤得泛出水來,她們總是笑,笑給她們的男人和還沒出生的孩子,笑給這個冷颼颼的藍色包裹的婦產科醫院,也笑給這個偌大的世界。嚴芬菲也笑了,她立在屋門口看著來來回回走動的孕婦們,她覺得她們真美,她的笑緊張地刻在臉上,倒像是個老太太了,她實在想不起她懷著嚴玲的時候是否笑過,她只記得自己剛剛生下嚴玲,臍帶剛剛剪斷,在產房外亂轉的王強得知是個女孩子時,就將醫院走廊里的一根鐵鑄的座位把手連根拔起,砸在瓷磚地面上。聲音震耳欲聾,以致引起醫院里短暫的慌亂,人們紛紛涌出醫院,認為地震來了。

她心里覺得,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那個叫上帝的什么人,也是不公平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正常地得到一些東西,就像她的女兒嚴玲,她的女兒就沒有這些孕婦臉上的笑。她就想哭,作為一個母親,她無能為力只能哭,她怎么辦呢,她只能認認真真地躬下身子,把幾個裝有拉鏈和紐扣的紙盒子和小馬扎從垃圾桶里掏出來,擼起袖子,把亂糟糟的雜物翻騰到一邊,把紐扣和拉鏈一一挑揀出來。

屋子里一陣子沉寂后突然喧囂起來,嚴芬菲正將幾個沾了粘飯粒的紐扣用手擦干凈,按照原先的分類裝進紙盒子里,她聽到女兒嚴玲的哭喊聲,“留不留關你屁事,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接著是她那個鬼男人的聲音,“好,好,你的孩子,你的,不是我的!”“滾,你沒有任何資格,我沒爸,也沒媽!”“可是簽了合同的!白紙黑字的合同!”“滾!”嚴芬菲的身子抖了一下,她雙手牢牢抓住垃圾桶蓋兒,她努力向經過樓道的準媽媽們露出刻板的微笑。

王強倒退著出來了,嘟嘟囔囔,“生孩子的女人真是撞了鬼!無理取鬧!”他反身看見自己的女人幾乎變成了一個垃圾販子,他瞪了一眼嚴芬菲,眼看著她正將整個身子扎進垃圾桶里,滿手的骯臟樣,他狠狠朝明凈的地面吐了口黃痰,又用鞋底哧哧地蹭了兩下,黃痰就消失在了瓷磚里,他也勾著腦袋消失在走廊盡頭。

嚴玲憋在內心里的這個想法一旦流露到每個人的耳朵里,就變得難以實現了。這個想法在產期的一天天臨近中迅速膨脹得更加強大,它的萌生是她的一家被于軍接到濱海這個婦科醫院的第二天晚上開始的。那一晚上,嚴玲被陌生嚇到了,她從出生就沒離開過銀城,她自己這輩子可以離開王強和嚴芬菲,但不可以離開銀城,那個整日昏天黑地的臟乎乎的小縣城,那個縣城里的人都說著繞嘴的土話,每天為了吃飯和睡覺上班下班,沒有額外的心眼兒和頭腦,所以,他們就是一群群狠命拉車的騾子。

濱海就不同了,和銀城是一根扁擔的兩頭兒,一東一西,橫跨了山東省,中間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地方,濱海人就神奇地知道什么是活著了,這是嚴玲在那晚上睡不著覺,和嚴芬菲一言不發地在醫院的院子里和院外幾米的地方閑逛得來的。在醫院的院子里,嚴玲和嚴芬菲處處碰壁,院子里到處是閑逛的孕婦,每一個孕婦身邊都跟著兩三個人,丈夫,親媽或者婆媽,親爸或者公公,總之,比得過過去朝代中的娘娘和貴妃。

嚴玲被一種孤獨和排斥包裹了,這與她在銀城的孤獨完全不同,銀城的孤獨是傲慢的,她可以控制那種自在的孤獨。眼前身邊每一個孕育生命的人群都釋放著一種溫暖,一種味道,她說不出來是什么,但她很熟悉,在她掠獲100個男人的偉大人生目標中,她的第18個獵物于軍出現的時候,她的這個獵物身上就是這種味道。這種味道的神奇之處,能讓嚴玲答應為于軍代孕,能懷了他的孩子,能跟著他來到濱海生孩子,能變得不再是原來的嚴玲,都是因為于軍這個男人,這個男人身上藏著濱海人身上都有的味道。總之,她感到自己被綿綿的東西一點點撕裂。

身邊的嚴芬菲可以視作不存在,這么多年嚴玲都是一個人過的。還有那個被稱為父親的王強,一來到濱海,就再也不想走了,要求于軍每天晚上陪著喝酒去,他揚言這輩子死就死在濱海的大海里。一想到被書本上稱之為父母的這兩個人,強烈的惡心從嚴玲的心里泛出來,她把嚴芬菲扔了,自己逃回了房間。

這一晚上,嚴玲聽著鄰床兩個年輕人的親密私語,就是今天的矮女孩和高男孩兒,他們在幸福地準備孩子出生后的事情,補烏雞湯和豬蹄湯,塑身去贅肉,吃外國奶粉,選透氣性好的紙尿褲、玻璃奶瓶,決不能用塑料奶瓶……聽著,聽著,在黑暗里,嚴玲突然找不到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算個什么,算個人嗎?算個母親嗎?算個有丈夫的女人嗎?肚子里的孩子算是什么?嚴玲沒有猜到,這些在濱海醫院的床上輾轉了一夜而得出的如此多的問題,在銀城的時候她一樣也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竟流了眼淚。當時,嚴芬菲作為陪床,已經打起了微弱的呼嚕。

也就在這天晚上,嚴玲一下子明白,這種味道永遠也不會屬于她,這不是自己待的地方,也不是自己的孩子將來待的地方,她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釀造了一個謬論:我們不應該活在這里!我們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那一晚上,嚴玲的眼淚簌簌地往下跌,她偷偷地在內心里說:“我不想生下這個孩子!”

這句話的威力難以想象的大,與銀城的食人獸風波不相上下,第二天一大早,于軍來了,跟進屋子還有一個女人,瘦成一把柴棒,她和嚴芬菲有著驚人的相似,就是那張幾乎永遠都不會起波瀾的平靜的臉,從第一眼見到嚴玲隆起的肚子,她的臉復雜得沒有任何表情,這是為她生的孩子,她竟然沒有絲毫的興奮,她只是在嚴玲的肚皮上緊張地扇動兩下眼皮,選了個床頭靠桌子的角落縮在那里。最后跟進來的王強,像一只烏龜一樣,低聲告訴屋子里的人,“這是于軍的老婆”。

坐在鄰床的兩個年輕人望了望縮在角落的瘦女人和嚴芬菲,走出房間到院子里賞花去了,他們拋在門口一句蚊子叫,“這個世道,啥奇跡都會發生。”他們咯咯的笑聲散了整個樓道,樓道盡頭的兩扇門敞開著,露出濱海的春天,濱海的春天是花的世界,醫院的院子里到處是玉蘭花、迎春花、丁香花,花香彌漫了整個天空,鉆進每一個房間里,還有正在生產的女人,發出尖厲的叫聲之后,生命的第一聲啼哭就被美麗的花香鋪滿了。

屋子里沒人說話,于軍帶來了很多營養品和水果,王強搶著把火龍果、榴蓮、龍眼從一層層的塑料袋里掏出來,擺滿整個小桌子,塑料袋發出窸窣的聲音,其實他真不知道那些五顏六色的果子叫什么名字,他沒有見過,就是過過目,也從沒吃過。見了物和錢,只要是別人免費送來的,他整個人就會變得顫顫巍巍的,高大的身子立刻縮成一個團兒,“看看,這都是于軍給你買的”。

嚴玲的眼睛刀刻一樣把王強臉上的賴皮剝掉了,于軍看了一眼王強,說:“你爸昨晚跟我說了,你想打掉這個孩子,絕不可能。”他看看角落里瘦女人的臉,那張臉沒有給于軍指出任何方向,“我們是簽了正規合同的,違反合同是犯法的。”嚴玲的眼睛里伸出一根堅硬的鐵棍,一直戳到于軍的嘴里,她第一次聽到于軍的嘴里說出這樣的話,她肚子里的孩子在于軍的心里等同于一張合同,她的孩子就是紙張上的一條條交易條款,就是十萬塊錢。而她就是一個冷血的犧牲品。

王強憋不住了,他現出恐慌,寬厚的黑眼圈兒更黑了。他的長久計劃才剛剛開始,活到奔五的年齡,他才發現,他的女兒才是他的真正財富。他弓著腰剝了一個龍眼,遞給他的女兒消消火,被嚴玲打到地上,“犯法?”嚴玲冷笑著指指肚皮,又指向屋子的每個人,“你、你、你,還有你!都是犯法,誰也別想逃得了!代孕就是犯法!生下這個孩子就是犯法!”

滿屋子的幾個人都被嚴玲點在了地上一動也不動,屋子里的人都靜止了,只有窗戶縫外鉆進來的花香,毒蛇一樣在空氣中舞動,嚴玲聞到美好的花香幾乎要哭出來,她翕動著自己的鼻子,摸著肚子,把眼淚憋了回去。

嚴芬菲那個擺設現在正擺在床頭桌子的另一個角落,和瘦女人遙相呼應。她身子靠著床頭的小桌子,在嚴玲一連串的“你、你、你”中震顫著,她的中指和食指仍然在桌子的側面劃拉著挑揀紐扣、拉鏈的動作。瘦女人說話了,“孩子生下來吧,怎么也是一條命,生命是無辜的。”說完,瘦女人遞給嚴玲一張紙條,“這是我的電話,萬一不舒服用得上”。

整個屋子因為瘦女人的話而回到屬于人的情感波動中,嚴芬菲的手指突然停了,她用力地去揪住自己的小鼻子頭兒,她認同著,重復著瘦女人的話尾巴,“生命,生命,無辜的,是無辜!”在這個世界上,誰能抗得了生命呢?是的,連王強都將自己蜷縮的身子骨拔高,顯出正常的人形。

瘦女人又說話了,“我知道這孩子是你替我生的,我們會給他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我會是一個好媽媽。”瘦女人的嘴緩慢地將一串字吐出來,眼睛定在自己的丈夫臉上,她要讓他認同她的大度與寬容,她看著自己的丈夫沖著自己點了點頭,又將目光移向王強和嚴芬菲,看著他們兩個人繼續點著腦袋,最后,落到嚴玲的鵝蛋臉上。嚴玲第一次見到于軍的老婆,在這之前,在她掠獲于軍之時,兩個人坐在小木床上的那天夜里,他們談起過這個女人,談起過這個女人的不幸,更談起了這個女人的偉大。

當時,嚴玲正在進行她的第十八號獵物的玩味過程,那間破屋子是嚴玲的家,像一個年久失修的倉屋,在臨近嚴芬菲所在的服裝廠周圍的銀城邊緣,生長著無數與嚴玲的家一模一樣的低矮的平房,眼巴巴等待著拆遷。這些破舊的房子仿若特意為這些服裝廠工人們打造的,租賃價格低廉,簡單利落,除了簡單的日用必需品,沒什么可鋪排的,畢竟,他們在家里待的日子足足比在工廠里的時間少出兩倍去。

他們兩個鉆進黑洞般的屋子時,外面的夜色已經全部卸下來了。嚴玲掠過嚴芬菲上鎖的屋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打開自己的房門,屋子有8平米大小,一張床,一張小書桌,一張嚴芬菲、王強和嚴玲三個人擠在一棵大樹下的合影端坐在桌子上。所有的物件上面鋪滿了灰塵,自從王強拋開這個家,去追隨一個廣東的肥胖女人后,嚴玲就搬出了家門,到學校里住宿舍去了。只有每個月的18號這間屋子才有活氣。

燈一直都沒有開,也許是于軍感到了不安,坐在床上抽起了煙。嚴玲已經爬上了床,堆在于軍的身后。她嗖地從于軍的手里奪過那支煙,塞在自己嘴里,狠狠吸了幾口,灰白的煙霧就從黑暗的空中升騰起來。

于軍又點燃了一支煙,整整兩顆煙的工夫,是段極其折磨人的時間,對于先前的男人,和嚴玲塞進這間屋子,門幾乎還沒有鎖好,便迫不及待了,這兩顆煙的時間會折磨得他們鬼哭狼嚎,甚至尿了褲子。但是,今天,這個男人的舉動,在這段時間里,讓嚴玲有些心慌。

當時,于軍問的第一句話,“有十八歲嗎?”

“剛剛好,怎么?”

嚴玲正質疑,于軍擺了一下手,從鼻子里哼出幾個字,“是社會早熟吧!”

嚴玲松了口氣,她覺得離她的獵物更近一步了,她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那笑像是在對嚴芬菲和王強,對校長和同學們,對整個世界在示威。

床是嚴玲廝殺玩味獵物最佳的場地。現在她已經是一個出色的獵人了,既有實踐經驗,又從書本上、碟片上、網絡上學過了最毒辣最致命的手段。她如魚得水游刃有余。

嚴玲實在忍不住了:“你在想什么?”

于軍吐出最后一口濃煙,終于順著煙的尾巴說話了,“你可以幫我代生一個孩子嗎?”他頓了頓,“你漂亮,身材好,還有文化,而且年齡也好。”說完,他將腦袋垂向地面,烏黑的地面上,他不停地搓動著兩只大腳。

嚴玲說:“趕緊上床!”

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于軍和嚴玲在黑暗里對坐著,相互對視著。嚴玲看到這個男人有著王強一樣強健的體魄,可他的眼睛卻是溫和的,帶著一些憂郁。

“再給我點顆煙!”嚴玲的喘息有些緊張,她發出金屬劃過玻璃堅硬和冷漠的聲調。當煙燃燒在她的嘴里以后,她的氣息才漸漸平靜。這個18號是個她從未預料到的日子。她無法容忍眼前這個表面略帶點人情味的男人,她面對若干個男人的那種瘋狂與兇狠勁兒在今天總是堅硬不起來。

“嚴芬菲說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你老婆可以免于過鬼門關了!”嚴玲狠狠吸一口煙,吐向對面的于軍。“還有啊,嚴芬菲說,女人生孩子,要把骨盆打開,開骨縫時疼得就像殺豬一樣嘶叫。”于軍在對面一句話也沒有。“還有!生個孩子,生完就完了嗎?”

嚴玲一連串的問話,像是在問一個對于軍毫不相干的嚴芬菲,或者遠在外面逍遙或生死未卜的王強,又像是自問,更像是問眼前的于軍。“我不管嚴芬菲是誰,我只想知道,你可以給我代生一個孩子嗎?”

嚴玲繼續重復,“那生完就完了嗎?”

于軍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他也回答不上來,他對自己說:“生完就完了嗎?”他將一對大腳在床上纏來纏去,像擰麻繩一樣將兩只腳擰在一起,又不停地搓動,床發出激烈的吱呀聲,在黑暗里被放大得更加空洞,黑暗讓他愈加模糊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她,我老婆,現在每天不停地在化驗室里加班,她說她最愿意聽燒瓶里加熱的鋁料和化學試劑刺刺啦啦消融分解又重生的聲音。她說她那樣每一次就是創造新生命。現在她越來越癡迷,幾乎只用耳朵聽聲音,嘴巴已經無可奈何了。”

于軍繼續說,“她除了在化驗室里聽刺刺啦啦的聲音,回到家里,就是不停地問我,她的瘋病即使是有千萬分之一的遺傳性,她也選擇放棄生育。她又會問我,這樣是不是就等于單單在爐子上煮鋁料,而不加入化學試劑,不讓它們消融分解又重生,這樣是不是等于扼殺了一個生命來世的機會,是否這樣做是對新生命的不負責任?”

“可是她不能做一個完整的女人。”嚴玲說完,于軍幾乎以完全贊同的姿態將腦袋點個不停。“我無法確定找到你是救我們,還是?”

嚴玲和于軍似乎都在說著此時兩個人各不相干的人物和生活。他們被彼此的問話問得這間破舊的屋子都變得驚人地深奧了。兩個人突然都被彼此問住了。直到嚴玲的哭聲打破了沉寂。

就在那一晚上,嚴玲撲進于軍的懷里,這是嚴玲18年來,第一次主動把自己送進男人的懷里,包括她的父親王強。她第一次在男人的懷里大哭一場,當然,此刻已經無非男人還是女人的懷抱,她感到眼前的這個身體溫暖無比。

透過眼前的于軍,她似乎看到他的老婆,一個高挑而文靜的女人,戴著白色手套和口罩,在雪白的化驗室里,站在熱氣滾動的燒杯前,注視著鋁料和化學試劑激情地糾纏與翻滾,在溫暖中制造出新的化學元素,發出響亮的刺刺啦啦的聲音。那聲音突然轉換成嚴芬菲手下嘩啦啦的金屬響,嚴芬菲正日日端坐在工作臺里,靜靜地分揀紐扣和拉鏈。嚴玲哭著哭著就笑了,她一邊擦眼淚和鼻涕,一邊說:“你老婆夠偉大!尊重生命的人就是偉大的!”

今天,在這個婦幼醫院的一個普通的房間里,又一次觸及到了生命和偉大的字眼,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活在今天,普通的小人物嘴里能說出這樣大的字眼,好像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一樣。

這一個孩子的兩個媽媽悄無聲息地對視了幾分鐘,她們的眼神互不相讓,又因為同一個孩子而不得不暫時相互妥協,她們在這幾分鐘里,各自翻滾著內心里的復雜心思,嚴玲在回憶著那一夜對這個瘦女人的想象和稱贊,瘦女人在于軍帶回這個代孕消息后猜測著嚴玲的樣子。周圍的人都緊張地把耳朵張到最大,他們彼此都了解自己的親人是個什么秉性,可以做出怎樣的事情。最終,嚴玲依然堅決地告訴每個人,“我是孩子唯一的媽媽!”幾個人又一次被嚴玲定在了地上。

夜里,嚴玲的腦子里繼續著白天的情景,已經有些日子了,自從來到濱海,自從她萌生了不生下這個孩子的念頭,從今天見到瘦女人就更加堅定了她的信念。嚴芬菲今晚沒有陪床,被嚴玲攆回了于軍租住的賓館里。王強害怕發生什么差錯,從于軍租住的賓館里搬了出來,決定每天夜里守在醫院房間的門口。

嚴玲一個人躺在床上笨拙地翻過身子,她看到對面的黑暗里一雙眼睛正悄無聲息地望著她,那雙眼睛眨巴眨巴,就眨出了幾滴眼淚。今晚的房間難得清靜,矮女孩兒擦了擦眼睛,干脆坐了起來,她已經不能直立坐著了,孩子已經長得很大了,她需要一只手向后撐在床上,一只手托著肚子,整個身子向后傾斜,她的手在高聳的肚皮上摸了一圈又一圈,一下子她摸到了幸福,鵝蛋臉上就會長出毛茸茸的笑,一下子她又摸到了痛苦,鵝蛋臉就泛出憂傷的青皮綠。

嚴玲下了床,走到矮女孩兒床邊,靠著她坐下來,“你剛才怎么哭了?你比我幸福。”嚴玲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一只手撐在身后,一只手在自己的肚皮上一下一下地摸,這是孕婦們的習慣性動作,這樣的動作可以讓孕婦們體會到幸福。她們兩個準媽媽幾乎是前后腳來到這家醫院的同一個房間,這么多日子,從沒有這么近距離地坐在一起,聊聊她們自己。

“我很害怕,越是要生了,越害怕。”矮女孩兒看著嚴玲,她的眼睛深處是并不清澈的漆黑,透過那團漆黑,嚴玲覺得那團漆黑里除了恐懼和迷茫,什么都看不見了,就像自己從生下來就像一個瞎子摸著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撞到哪里是哪里。“其實,我也很害怕!”嚴玲低下腦袋,盯著圓溜溜的肚子,“對了,你老公呢,你有老公,你還害怕什么?”

矮女孩兒停了摸動的手,將兩只手全部撐在身后,整個肚子環抱在胸前,就像一個大大的車輪。“那天晚上我聽見你們兩個說的好多美好呢,將來孩子出生了,喝外國奶粉,用尿不濕……”嚴玲說著說著,別人幸福的皺紋爬滿她的鵝蛋臉,她接著別人的幸福讓自己笑了笑。

“我老公差點被工廠辭了,我已經因為生孩子被辭了,他要是再被辭了,我們該怎么辦,孩子生了怎么辦,我們老家是四川的,窮得養不起我們,才出來打工的,我們現在養不起自己,我們怎么辦?孩子可怎么辦?”嚴玲不知道說些什么,為對方湊了個肩膀過去,兩個準媽媽在這個夜晚如此近距離地靠在了一起,她們實在需要靠一靠,這一靠,矮女孩兒的哭聲嗡嗡嚶嚶地鋪滿了房間。

“你們都做什么?”濱海這個城市矮女孩兒似乎被問住了,她搖晃著腦袋,在屋子的天花板上尋找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做什么?”“做電子、服裝、漁網、鐵礦……對了,現在是魚竿廠,油漆工,你知道嗎,油漆工。”她伸著一只手臂,用另一只手鋪成一個刷子的樣子,在她那只筆直的手臂上刷來刷去,她看看嚴玲擴大的眼睛,“對,就這樣,刷,刷,刷。”說完,她迅速示意嚴玲把自己的鼻子捏住,仿佛刺鼻的油漆味兒從門縫和窗縫、墻縫,凡是有空隙的地方四面八方地蜂擁而來,吃掉了這間病房和病房里的生命。很長一段時間,矮女孩兒才從幻覺中走出來,她渾身坍塌了一般,仰躺在床上,對著嚴玲吹出微弱的氣息,“五年了,干了五年,著魔了,我忘了,我現在已經懷孕了。”她竟笑話起自己來,臉上泛了紅暈,那紅暈上又滲出了幾行水。

看著癱在床上的矮女孩兒,嚴玲也把自己癱在她的身邊,半空里就浮起了兩個鼓脹的皮球。嚴玲突然發現,人可以把幸福裝扮成一張皮表,每天糊在自己的臉上給別人看,這讓她想到嚴芬菲和瘦女人的冷漠麻木,還有王強、于軍,她的腦袋里就結了無數虛假的繩索。她的內心里塞了更多的恐慌和疑惑,她感到自己六神無主,矮女孩兒對著自己問了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嚴玲也在問自己,她給自己織了一層又一層網,她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愛上了于軍,她又想撕毀合同,不甘心做一個代孕媽媽,她痛恨王強和嚴芬菲這樣的只有父母之稱的符號,自私讓她想放棄這個孩子,讓她想和于軍組成真正的一家,是的,她才是孩子真正的母親,和于軍繼續生活下去的應該是她,如果她繼續遵守那份合同,履行了合同之后,她又該怎么辦,回到學校嗎?打工?到頭來,所有的一切都不屬于她,她最終在心里下了毒誓:在世界拋棄我之前,我先要拋棄世界!

屋子里靜下來了一小會兒,樓道里傳來王強的咳嗽聲,厭惡像一把火苗竄到嚴玲的心臟,因為激憤,她強烈地鼓動起胸脯,她已經到了無法接受王強的聲音的地步。矮女孩兒摸了摸嚴玲的肩膀,“對了,你和我誰大?”矮女孩兒接著說:“我17歲,你呢?”“我們同歲。”兩個人又論了月份,嚴玲要大上一個月。“那你得叫我姐姐了。”矮女孩兒點了點頭,她在王強又一波激烈的咳嗽聲中發問,“門外那個是你爸爸?”“不是!”嚴玲坐了起來,“別提這個人,我和他沒有任何關系!”“可他終歸是你爸爸,就像我爸爸,我弟弟是他的天,我小學沒畢業就讓我打工掙錢,供我弟弟上學,可他還是我爸爸。”

已經不知道聊到了夜里幾點鐘,兩個人都沒有睡意,她們把各自的心捧出來,展在彼此的面前,兩個17歲的年輕孕婦,兩朵剛剛綻放的花,卻早早結了果子,她們抱著自己結出的果子,迷茫地無法認清自己結出的果子,為什么要結果子,結完了果子,自己與果子都將如何?

甩開那么多紛雜的東西,嚴玲重新回到關于“爸爸”這個詞上,這個詞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幾乎沒有被提起過,還有“媽媽”這個詞,在她心里,都是一樣的平鋪直敘,沒什么因為溫暖而造成的彎曲讓她體會到一點點感動。她對著矮女孩兒僵硬地說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寬容的媽媽和一個世界上被寬容寵壞的爸爸。矮女孩兒聽了第一句,就拍起巴掌來,她兩眼閃爍著晶亮的光,她以驚贊的眼神看著嚴玲,“姐,你真厲害,你一定上了很多年的學,你能說出這么好聽的話!”嚴玲笑了笑,她發現,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機會在任何人面前說起過嚴芬菲和王強,包括她自己,她發現,每一件事都像剛剛發生一樣清晰,她塞滿了恨,到頭來,卻一件事情也忘不掉。

嚴玲繼續講下去了。嚴芬菲這一輩子就是為了那些拉鏈和紐扣而生的,嚴芬菲日復一日在服裝廠里做輔料工,每天在紛雜的紐扣、拉鏈、松緊帶兒、襯布中挑揀殘次品,紐扣嘩啦啦的滾動聲幾乎震聾了她的耳朵,所以,凡是輔料工都有一個愣神的習慣,在和別人接觸時,他們的耳朵會迅速分辨來者的目的,眼睛就像癡呆一樣定定地看著你。

你也看到了,她到了這里,每天都離不開它們,它們就是她的孩子,她需要每天摸到才可以。有一次,大概是2010年,我拿到了高二學期的三好學生,在此之前,我每年幾乎都是三好學生,其實,獲三好學生沒什么讓我高興的,我的歡樂與痛苦與任何人沒有任何關系,那是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當天,我緊緊攥著三好學生榮譽證書去找嚴芬菲,低著腦袋,行走在銀城寬闊的大街上。臨近傍晚的街道在路燈的照射下泛著暖煦的光,匆匆歸家的人們將光都踩碎了。通往嚴芬菲所在的服裝廠的路是錯綜復雜的,要穿過四條寬闊的南北大路,沖破無數高聳入云的樓房的視覺障礙,這樣的高與闊幾乎證明了銀城這些年富裕起來的美好臉色。繼續轉向城北的幾條逐漸細小的岔路,直到銀城的邊緣,密匝地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服裝加工中小企業和手工作坊。

這幾年,每一次我去看望嚴芬菲時都是最得意,也最痛快的,我一邊走,一邊想象著嚴芬菲坐在窄小的工作臺里,在昏暗的燈光下,將整顆腦袋扎進一堆又一堆服裝輔料里。當我把我每次在學校獲得的榮譽或者成功展現在嚴芬菲眼前時,嚴芬菲木訥地瞅一瞅,一句話也沒有,繼續低下腦袋干她的活兒。我就會越加自信,同時,又會更加厭惡嚴芬菲的懦弱。

我渾身冒著熱氣站到嚴芬菲的面前時,她果真和我在路上想象的一模一樣,嚴芬菲和每次一樣愣愣地盯著我,她不會有什么改變了,她已經快奔五的人了。我將火紅的榮譽證書扔進混亂的紐扣堆里,砸在嚴芬菲的手臂上。

我沒有給嚴芬菲說話的機會,我在工人們的一片唏噓聲里揚長而去,被紅聚攏而來的工人們都嘖嘖地贊嘆嚴芬菲有福氣。嚴芬菲拿著證書孤獨地淹沒在贊嘆聲里,隨后像每一次一樣繼續木訥地揀她的紐扣。有的工人氣憤她的冷酷,“有這么好的孩子,不知足!”“怎么做母親的!”也有的工人氣憤嚴玲的舉動,“這孩子,太傲!”自從丈夫王強滾蛋后,嚴芬菲絕對堅信,能夠被遺忘是件多么難得的幸事。

若不是那天是18號,我會后悔沒有在嚴芬菲面前多待上一會兒,看看嚴芬菲在王強面前多年來寬容的臉如何痛苦地綻放。在大人們對嚴芬菲的行為贊譽為寬容時是如何滑稽。我覺得嚴芬菲身上的寬容是懦弱的產物。我家里如今變成一個空屋子,正是嚴芬菲從生下我以后對王強的寬容,這個家就被寬容掉了。嚴芬菲到現在還在跟自己說,她和王強沒有離婚。

“為什么是18號?”矮女孩兒打斷了嚴玲的話。嚴玲沒有回答,這是她唯一的秘密,從王強拋棄自己和嚴芬菲,跟著廣東女人鬼混去了,之后四年里,嚴玲就為自己設計了一個遠大的人生目標,她要掠獲100個男人,她要以牙還牙,她要報復王強和嚴芬菲對她犯下的罪。她之所以選了每個月的18號,是因為她喜歡來自18層地獄的徹骨的死氣,能讓人清醒地知道自己還活著。她對18這個數字越來越迷戀,這幾乎成為她每個月里活著的動力和所有意義。她厭惡嚴芬菲木頭一樣的舉動。她更贊嘆佛教的偉大,制造了這樣一個懲罰人的好去處。她在每個月的18號來完成她自己設計的人生目標。

這些嚴玲都深深地藏在內心里,這是屬于她自己的東西。她繞過矮女孩兒的疑問,轉向了王強的故事。我的爸爸,也就是王強,現在在我們門口的躺椅上咳嗽的人,他是一個精力旺盛的男人。原來,他每天在銀城一座山里的石窩子炸石頭,無聊至極,他滿身的荷爾蒙像整包整包捆綁的炸藥般隨時要爆炸,向著大山外面的世界噴薄而出。他面對滿山灰白的石頭厭惡極了,他對著家里的嚴芬菲和我說,看到那石頭,就一眼看到了他一天天慘淡的日子,直到他死。

尤其是嚴芬菲又給他增添了我這個累贅,讓他在鄉下老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他對嚴芬菲瘋狂地踢打,在他認為就像是在踢碎炸飛的石塊。從我落地,一直眼看著嚴芬菲從王強飛起的腳丫子底下四處滾動得越來越小,我卻越來越大,幾乎成為王強發泄荷爾蒙的出口。我在恐懼當中越來越像塊石頭,當我看到自己被王強亂打一通時,嚴芬菲就像不存在一樣,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在這兩間狹窄的屋子里,繼續揀她的輔料,紐扣和拉鏈撕扭在一起,發出咔嚓咔嚓相互撕裂的聲音,嚴芬菲只會把紐扣和拉鏈扒拉得更響亮一些。

面對嚴芬菲的木訥,或者說寬容,王強更加瘋狂。從此,王強就像山上的石頭一樣,滾回到山里,通過手機網聊,被聊到遙遠的廣東,與他網聊的胖女人過日子去了。至于那女人要的是王強強健的體魄,還是其他,至于其他,王強也沒有什么其他了。我只記得四年前的一天,王強匆匆收拾幾件破衣服,從我們家那間破屋子里逃離,嚴芬菲還在遙遠的服裝廠里低著腦袋揀紐扣,掙一分一厘的錢。她躲在嘩啦啦的聲響里證明她的存在,她的世界只有這嘩啦啦金屬碰撞的聲音。

嚴玲冷笑了一聲,“現在,他又被那個廣東女人踢回來了,那個嚴芬菲,又是那副寬容的死樣子!”

矮女孩兒聽著聽著,哀嘆聲從床上砸下來,悠長而沉重,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砸在泛白的瓷磚地面上,不知哪里來的一束亮光在地面上暗掉了,屋子里比先前黑了些,原來是醫院外亮了一夜的路燈熄了。“瞧瞧,我們聊了這么久,要我說,你多好,你還上了學,能說出這么好聽的詞。”“再說了,難道人每天都苦著臉嗎?又苦給誰看呢?”是啊,苦給誰看呢?嚴玲打起了哈欠。兩個人都有些累了,回到各自的床上休息去了。矮女孩兒迷迷糊糊講起了她和自己的老公,斷斷續續的,我的未婚夫,對,現在還不能算老公,又有什么呢,早晚的事。我的未婚夫今天回工廠去了,工廠再不允許請那么多天的假了,他有可能被辭掉。說著說著,話音斷了,嚴玲聽到她細密的呼吸,她剛剛閉上眼睛,矮女孩兒又含含糊糊地說起來,我和我的未婚夫是在濱海打工認識的,我們在一個魚竿廠,我們都是上漆工,上漆工好啊,上漆的工資高,就是有毒。所以,我得趕快生個孩子,人家說了,那里的上漆工都生不出孩子。

我未婚夫很愛我,可他很窮,他家里和我家里一樣窮,他還得養著一個傻弟弟……已經第二天的黎明了,矮女孩兒和嚴玲卻走進了夜里,她們在各自的床上進入了夢鄉。嚴玲夢見自己聽著聽著矮女孩兒剛才說起自己的愛人,她想到了于軍,她不知道和于軍之間,這算不算一種愛。可是,她分明聞到了那種綿綿的味道。這種朦朦朧朧的味道讓她分不清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是現實還是夢境呢,誰分得清呢?

她接續了白天的場景中那段她與于軍談論瘦女人的過程,那段插敘已經到了嚴玲對素未謀面的瘦女人的偉大贊美,后來,當偉大這個詞在嚴玲那間破舊的屋子里,平凡的空氣里蓬勃生長起來,你想象不到“偉大”的力量和意義,滿屋子頃刻間清晰而透徹了。于軍和嚴玲變成鋁料和化學試劑,在溫暖的被子下融合分解重生起來。床發出吱吱呀呀歡快的聲響。一只寬大厚實的手掌,從一張圓潤的臉向下移,路過細膩的脖頸,觸摸到兩座豐滿彈透的山。一張厚重的嘴貼到滑膩的皮膚上,他嗅到了一股帶著青澀味道的清香。

那一次,嚴玲沒有像往常的18號一樣忽地把男人翻轉在自己的身下,帶著毀滅的憤恨拼命地吞噬一具具欲望燒焦的腐尸。于軍的話充斥在她的每一個動作中,她在模糊與混亂中清醒地問自己從未問過的問題:“我用毀滅自己來毀滅制造我的嚴芬菲和王強,是救了他們,還是毀了他們?”

于軍在黑暗里晃動著雪白的大屁股,在嚴玲的眼前變成一只暗夜里的螢火蟲,發出明亮的白光,嚴玲咯咯地笑出聲來,她好久沒有聽到自己發出這樣的聲音了,她摸了摸螢火蟲的屁股,因為在寒冷里變得冰冰涼,發出寒冷的光。她掀了被子捂住了白色的屁股,屁股涌動的光穿透棉被,照耀到破屋子里每一個黑暗的角落和縫隙。

鋁料和化學試劑在燒瓶中愈燒愈烈,在這個世界上,溫暖可以融化一切并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奇跡。嚴玲緩慢地爬到于軍的身上,從他寬厚的胸脯上流淌下來,經過那個茁壯的高高聳起的硬物,她只是輕輕叩動牙齒,在上面短暫地輕輕流過。她沒有將自己的牙齒鋒利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往常那些驕傲高聳的硬物一個個咔嚓咬斷,鮮紅的血攜帶著男人的慘叫把整個世界都打碎了。眼淚從不間斷地流下來,彎彎曲曲擦在于軍的身體上。她的腦子里亂作一團又格外清澈,她的眼前被于軍口說講述的老婆照亮了,她發現世界上不僅僅是黑暗和丑陋,以及畸形的寬容,還存在真正對生命的尊重與熱愛。她感到自己先前的軀體是通黑的,像煤炭一樣黑得密不透風。是惡臭的,腐朽后的惡臭。她愚蠢透頂,用這個身體不但直接屈辱了王強,屈辱了嚴芬菲,更屈辱了嚴玲。

世界的這一端,于軍和嚴玲在小床上吱吱呀呀地燃燒。世界的那一端,嚴玲的高二班主任和校長揭穿了嚴玲頻頻請假的空洞理由,他們撥通了嚴芬菲工廠的門衛電話,找到嚴芬菲,證實了嚴玲的謊言。他們在食人獸制造的緊張氣氛里,沿著學校的寬闊大路,途經銀城邊緣的嚴芬菲的服裝廠,向城市邊沿的破平房涌來。一路上,不知不覺跟了諸多自發執掌正義的人們,他們帶著無限的擔憂和恐懼,帶著痛恨和獵奇,他們要親眼見到傳說中的食人獸是怎樣做這種不道德的事情,如何兇殘而丑陋。又想看看一向殘害男人的食人獸,今天又如何殘害一個叫嚴玲的女孩的。他們像是集體自殺般在黑夜里沖向嚴玲租住的家。

密匝的腳掌把地面砸出轟隆隆的聲響,嚴玲每一次都能機警地聽到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聲音,王強在她出生時就練就了她對這種沉重聲音的抵抗。這種聲音從她生下來就將她的記憶劈開,并隨著她長大,只是,現在那種可怕的聲音被眼前的溫暖融化掉了。

她仍想在于軍的身體上揭取些濕乎乎的暖氣,她不斷地摸著即將消失的于軍火熱的大屁股,說:“你說食人獸是個男的還是個女的?”于軍說:“或許是個男的,也或許是個女的,可能根本就沒有。”嚴玲呵呵笑了幾聲,她狠狠在于軍的大屁股上抓了一把,把螢火蟲微弱的光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十幾分鐘后,人群撞開嚴玲家的破門,洶涌的人潮將破門撞了下來。嚴玲和于軍早已消失,昏暗的屋子里床鋪整潔,像從來沒有人來過一樣。

嚴玲的夢就這樣走到了一片空白,她猛地睜開眼睛,天已經放亮了,方才的那一段夢是事實,是發生在銀城嚴玲家的事實,她心里清楚得很,那段事實是美好的,美好的東西,被嚴玲在現實的日子里反復摩擦,她還覺得不夠,她又把那段美好的現實搬到了她的夢里。她做了這樣一個美好的夢,醒來后,她滿臉的笑容,她利落地走出房門,看到王強的整張臉只剩了兩個漆黑的大眼圈,那對大眼圈對著嚴玲疼愛地說:“我給你打水去,小心孩子。”嚴玲聽不見,自顧朝醫院的公共洗刷間走去,她快樂地洗漱去了,她一邊向臉上撩著水,一邊對著鏡子里的嚴玲說:“瘦女人,你既然是偉大了,就繼續偉大下去吧!”

嚴芬菲和王強就像兩個上白班和夜班的工人,在一大早交接了,王強回賓館睡覺去了。

嚴芬菲繼續在屋子里悄無聲息地揀她的拉鏈,所有的聲音都無法擠進嚴芬菲的世界里。嚴芬菲的世界里只有嘩啦啦的紐扣碰撞的聲音。她依賴于這種聲音,在這種聲音里,她感到踏實而溫暖,她就成了無數紐扣里的一顆,被分揀,被漏掉,被遺棄,被遺忘。

嚴玲終于獨自走出房門,一眼望去,悠長的樓道像一個沒有盡頭的山間路,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和嚴芬菲的截然不同,樓道左右生長著一個門又一個門,每個門里都至少兩個以上等待生育的孕婦,每一個孕婦都有一張稚嫩的鵝蛋臉,她們和她一樣迷茫恐慌地躲在房間的床鋪上,糊里糊涂地制造著生命。嚴玲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感到一種力不從心,她沒有在銀城的銳氣了,她現在變得懦弱而婆婆媽媽,為了去找瘦女人,她猶豫不決,瘦女人上次留下的電話號碼被她攥爛了,她還是沒有勇氣打過去,甚至,她都分不清自己在干些什么。

攥著電話號碼,托著大肚子,嚴玲奔走在濱海的大街上。她第一次出了醫院的大門,繞過一條醫院所在的這條寬闊的大路,再向東走去,竟然是大海,一股股腥咸的海水味兒撲面而來,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和海站得這么近,她說不出的一種感覺,就像說不出于軍身上的味道一樣。

面對著大海,她找到一點點自信,就像她在食人獸的恐慌中靜靜處在自己的位置上,像一個隔離世外的人。她的臉色在繁重的學業中日漸慘白,她越來越瘦小的身子又在同學們一驚一乍的食人獸風波里繼續裹緊。那時候,她足夠堅強,她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動不動,偷偷用一雙灌滿水的眼睛,望眼前亂竄亂跳的同學,還有幾個膽小的女生在角落里小聲嘀咕著什么,她們現出因過度恐懼而倦怠的神情。

同學們在校園里演繹著風波中的“食人獸”形象,你無法抑制學生們龐雜浩大的想象。有人在教室里裝作一只體態巨大的恐龍圍著講臺一圈圈爬行。有人將手指扣進嘴里,將兩只眼睛拉長,變成吸血鬼混跡人群里,他會猛然間撲向堆積在一起的女學生的脖子上。還有人以油畫的筆法寫實,偷了食堂里的胡蘿卜,用一條長線拴住,一頭兒掛在脖子上,一頭兒吊在襠部,經過女生的位子上,就猛地捉住胡蘿卜,咔嚓咬斷,繼續猙獰著咔嚓咔嚓將胡蘿卜攔腰折斷數次,噴著一嘴血紅的胡蘿卜渣子。女生們的尖叫把整座教學樓轟動得搖搖欲墜,上課鈴常在這時候響起,讓一切歸于書本中的平靜。除了上課和早晚自習被鈴聲自律了的時間里,同學們大都淹沒在山頭一樣的書里。課間、吃飯、午休、夜里,校園里就會蹦跳出諸多花樣的食人獸,校園一時間變成一個獸園。

面對著一切,嚴玲都沒有失分寸,她仍然在每個月的18號,獨自走進夜色,去捕獲她的獵物。她能從校園里的乖巧形象,在到了大街上的瞬間,伸長了整條腿走路,把胸挺得微顫,五指叉進漫長的頭發用力向后一甩,變成一個嫵媚的女人。可她現在呢,她現在沒有食人獸的那份勇敢了,她懷念那個她。

她從食人獸想到于軍,就是這個男人,把她的勇敢變得極度脆弱。在過去不斷的念想中,血液沖進了嚴玲的大腦和心臟,眼前的海浪撲打到她的眼睛里,讓她有了一種激動,今天的她不會再像過去委身在食人獸的身后抗爭,她要做一個人本該做的抗爭,為了她和她的孩子,她終于撥通了瘦女人的電話。

瘦女人所在的工廠在濱海的最南頭兒,嚴玲找到的時候,瘦女人正在化驗室里做化驗,她示意嚴玲在化驗室的隔離間里稍等,為嚴玲先找了個舒適的椅子坐下。透過玻璃窗,嚴玲親眼看著瘦女人幾乎平靜得像一面鏡子般的表情和動作,和她那夜與于軍在小破床上,通過于軍的講述而對這個女人的想象如此接近,與嚴芬菲如此接近。她戴著白色手套和口罩,熟練地攪動著手里的燒瓶,熱氣滾動的燒杯里,翻滾著黃色的化學試劑,鋁料和化學試劑激情地糾纏與翻滾,微黃的氣體被嗚嗚的抽風機迅速抽走,仍留下一股股刺鼻的氣味兒。燒瓶里發出響亮的刺刺啦啦的聲音,透過門縫,鉆進嚴玲所在的隔離間。

嚴玲走出隔離間,在這個小小的鋁廠里轉了轉,這個鋁業加工廠有幾百平米的樣子,兩層樓,一排鋼架結構的車間,藍白相間,就是于軍和瘦女人一手做起來的。她真想在轉過化驗室走向車間的路上遇到于軍,雖然方才在電話里聽瘦女人說,今天,于軍又去銀城進鋁料了。可是,她依然倔強地想象著和于軍遇見的快樂。這讓嚴玲竟然有種激動,她想象著,她和于軍在銀城的那一夜,也正是因了于軍去銀城進鋁料的結果,這樣,眼前的這個小鋁廠就有了特殊的親切感。

瘦女人做完了一場化驗后已經接近中午,她和嚴玲坐在隔離間里開始了她們女人間的事情。她坐定后繼續重復剛才電話里的那句話,“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嚴玲開誠布公地把自己要說的擺了出來,“你和于軍離婚吧,我才是孩子真正的媽媽,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再像我一樣,活在一個不是家的家里。”瘦女人靜聽后,回了一句話:“我們都是罪人,我是于軍的罪人,你也是;我們都是孩子的罪人。”

嚴玲從來都沒有想過關于罪人的事情,從答應于軍代孕那夜開始,她一直在追問對與錯,她對眼前的這個女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瘦女人擺出和嚴芬菲一樣無法接近的距離,雖然她坐在嚴玲的對面,白色手套沒有摘下來,端著熱水杯喝了口水,桌子上兩盆花結了花骨朵,一盆吊蘭,一盆玫瑰海棠,在時間里寂靜地開放。

“不管怎樣,孩子是我親生的,我不會扔下我的孩子。”嚴玲把話頭繼續拋給瘦女人,瘦女人沒有回答,她幾乎把腦袋低進水杯里,她含著水的嘴角猛烈地向一邊抽動兩下,她發出粗重的呼吸后,吞下一大口水,把她心里太多的東西一同吞下去。嚴玲沒有耐心了,就像面對多年來嚴芬菲的無聲一樣,她只能選擇離開,臨走前,她以極其堅定的口氣對著瘦女人的眼睛說:“你考慮考慮!”

同在今天的上午,王強也在做著一件重大的事情,這件事情被他自認為關乎他的今后,他們一家的將來的重大。早上,王強被嚴芬菲替代,離開醫院回到旅館里睡覺去了,王強在床上干澀著眼睛睡不著,他心里慌,他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個什么脾氣,能說出來,就能做出來的,能不要這個孩子,誰也留不住。況且,孩子要是生了,僅僅是于軍付十萬塊錢了事,之后怎么辦。前些日子,王強已經背地里找過于軍,他要于軍離婚,接受自己的女兒,還要接受他,為他在濱海找個好活,把他們一家變成真正的濱海人。他越來越清楚,抓住了女兒肚子里的孩子,就抓住了于軍,也就抓住了一切。

王強不斷地重復著這個能抓住一切的念頭,他越來越對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在他的心里,這個孩子已經不單單是個孩子,是他們一家人的救命稻草。他最慶幸的是,從廣東那個胖女人那里狼狽地回到銀城的家,嚴芬菲并沒有把他拒之門外,他感到他簡直是娶了個嚴芬菲這個傻子才是最大的福,他可以自由到想走就走,想來就來,他想擁有時就可以擁有,他想拋棄時可以隨時拋棄。雖然那天和于軍的談判不歡而散,但是,只要手里有嚴玲,有嚴玲的孩子這把金鑰匙,他永遠都有希望,都會是一個贏家,他這樣想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床單被擰成了繩子,他最終還是爬起來,他又新生一計。

賓館的床頭桌上擺著現成的白紙和筆,王強喜出望外,他覺得濱海還真是個好地方,不光環境好,有大海,一個小小的賓館都準備得這么齊全,他把一張張白紙折成長度均勻的一條條紙,捉著筆,哆哆嗦嗦在紙上寫下“代孕”倆字,后面綴上他的一串手機號。看著白紙黑字,王強滿心歡喜,他從來沒想到,自己這雙炸石頭的粗大手掌,還有機會寫出這么聰俊的字,他這輩子沒讀過多少書,認不得多少字,可這就足夠了。他在寫就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的過程里,享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他把寫好字的紙條擺滿了地面、床鋪和窗臺,他要在半夜里把它們統統貼到家家戶戶的門口。

兩天以后,于軍從銀城進鋁料回到濱海的當天夜里,和瘦女人開始了一場世界末日般的戰爭。結婚這些年,他們沒有如此激烈虐待過對方,雙方都帶著過渡壓抑后的撕毀的力量。于軍剛剛走進家門,一路勞頓,整個人像一只雞毛飄進來,他沾到床上就再不想動彈了。瘦女人從床上爬起來,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冷笑,于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扒開沉重的眼皮,看著瘦女人像一塊兒冰一樣對著自己冷笑,他還沒來得及起身,瘦女人就將身后的枕頭砸過來,“你是不是真愛上那個丫頭了,你早就嫌棄我了,我給過你機會,你干嘛到現在才想離婚,你不就是想要個孩子嗎?滾吧,和你那個能生孩子的丫頭過日子去吧!”

屋子里一時間灌滿了瘦女人的哭聲,這幾乎不是人的哭聲,她像一只老井一樣發出吱吱嘎嘎的扭曲聲,又像一只生了病的獅子,她在獅群中掉隊了,孤立無援的獅子,面對著偌大的草原,她沒有力量獨自抗爭著各種危險,她添著自己的傷口發出精疲力竭的喘息。

于軍疲憊地從床上爬起來,把丟在地上的枕頭撿回來,“別胡思亂想了,睡吧。”他做一切的時候,耳朵里仍然響著那句話,“你是不是真愛上那個丫頭了!”他也曾經問過自己,那天夜里和嚴玲在小木床上的時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青春的氣息,把他給逼瘋了,他就恍恍惚惚地問過自己,“這是愛嗎?”可那時候他沒有時間想,到現在,他仍然沒有想透。他只是知道,嚴玲讓他激動,讓他對今后的生活燃起了一點點希望,至于是孩子還是嚴玲,他也分不清了。

瘦女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十幾年的積累用在了這一個晚上,這一個晚上是她的生命裂口,她要將那些積累徹底迸發。一個晚上,她把整個床上的東西全部扔到地上,包括一次又一次躺在床上的于軍,被瘦女人掀到了客廳里。“離吧,都走吧,生你們的孩子去吧,過你們的日子去吧,都滾吧!”

于軍蹲在客廳的地上聽著瘦女人的瘋話,他倦怠得像一只吃了老鼠藥的老鼠,他用呆滯的眼神,看看他的女人,這個無法稱之為一個真正女人的女人,他的鼻子竟酸了,這些年里,他和她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手足被縛,卻要以一個真人的樣子活在人面前。于軍終于忍不住了,“鬧夠了嗎,不是說過,誰也不許提離婚!”他蜷縮在沙發上,像是被抽干的樹葉,越縮越小,直看著哭到抽搐的瘦女人被淚水淹沒。他聽著瘦女人接下來把嚴玲找到她,和她的談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的胸腔里灌滿了氣,可這股氣卻無法形成刺痛的銳力,這股氣像嚴玲稚嫩的身子,把于軍纏住了。

第二天和往常的每一天都一個樣,平民百姓的日子沒有什么大起大落,一大早,太陽沒有露面,于軍就飄到了醫院,嚴玲還在床上躺著,眼看著快十個月了,嚴玲摸到肚子里的新生命開始越來越頻繁的活潑起來,她就對著鄰床的矮女孩兒笑了又笑。“你那個帥哥老公還沒有來呀?”第一次做母親的幸福是每一個女人都無法抗拒的,是的,她現在已經是一個女人了。

矮女孩兒看來是即將生產了,她的眉頭時而一緊一松的,她對嚴玲說:“你說我是不是馬上就生了呀?”她突然又轉了話題,“我老公去給孩子掙錢了!”她的眉頭一緊,“我老公可能逃了?”她把眉頭鎖上了,“我老公會不會死在了大海里?”嚴玲在矮女孩兒的迅速變化中感到一種恐慌,她想起矮女孩兒那個不愛說話的老公,一個南方來濱海打工的矮小黝黑的船員,兩個人那段幸福曾讓她嫉妒,讓她知道人世間的愛情是美的東西,人世間有美的東西,可今天,矮女孩兒和自己的美麗愛情之下是什么呢?她越想越害怕,矮女孩兒的眉毛又一次舒展開了,它舒展得那么堅定,像兩根紫藤藤條,攀援著向兩個相反的方向生長而去,“我把孩子生下來,等我的老公回來。”兩個十七歲的準媽媽,摸著各自的肚子,躺在初晨的床上,對著對方用力地點頭微笑。

嚴芬菲剛剛來醫院里替換王強,紐扣和拉鏈還沒有來得及從每個紙盒子里取出來,鋪張在床上,于軍就到了,他的到來,讓嚴玲的微笑一直長到了耳朵根,于軍看著嚴玲的大肚子和腫脹成鴕鳥蛋的鵝蛋臉,那股子氣一下子變成了綢緞,他靠在床邊坐下來,他像一個真正的丈夫,把一只大手罩在妻子的肚子上。肚子里的小生命在咚咚地踢著他,他的心就狂跳起來,他三十八歲了,他還沒有體會到做一個父親應該有的激動是個什么樣子,總之,他覺得他現在是個挑著擔子的年輕小伙子。

王強突然從去往小賓館的半路上折了回來,他實在睡不著覺了,和于軍談的關于離婚的事情一直也沒有個結果,不安讓他整日膽戰心驚。王強走進房間,把于軍心里的火氣瞬間燃了起來,于軍把罩在嚴玲肚子上的手移開,他迅速由一團火變成了一塊冰塊,“你到底想怎么樣,十萬太少是吧,我給你十五萬!”屋子里的人被這句話僵化了,“你和你爸串通好的,找我老婆,找我,離婚,就是為了錢,錢我有的是,你要多少?”于軍起身在床前左右劃著曲線,嚴玲看著失控的于軍,她的眼淚簌簌地下落,她在于軍的心里只是十萬塊錢購買的生產機器,生完就完了,她嚴玲就失去了任何存在的意義。

王強這個父親的高大身子,把于軍擋在了嚴玲的身外,他黑著一對熊貓眼兒,“誰都別想對我女兒怎樣!有什么事跟我說!”所有的目光迅速沖向了王強,這個木樁一樣的男人把一切扛了下來。

什么事情都沒有什么結果,于軍在一陣子沉默的兜圈子之后,風一樣刮走了,王強也走了,他要動手去做他要做的大事情去,整個屋子就剩下了三個女人,嚴芬菲的拉鏈和紐扣碰撞聲又響起來了,它們每天和人一樣過著細碎的日子,它們替代著嚴芬菲發出人的聲音,這聲音比先前緊促而尖銳。嚴玲無法容忍這種冰冷的聲音,她躲在聲音里走出了醫院。

濱海的大街熱鬧起來,陽光把街兩邊擺出來的小攤照耀得金光閃閃,貝殼項鏈、珍珠項鏈、珊瑚等小玩意兒對于來自內地的嚴玲新鮮極了,她只看到一陣陣刺眼的光亮,刺得她眼睛疼痛,仿佛蜜蜂蜇了,這光和嚴芬菲手里擺弄的金屬拉鏈一樣,把嚴玲的眼淚刺了出來,到處都是難以躲避的光,太陽光,金屬光,路人的眼光,把嚴玲照得赤身裸體,她拖著自己的裸身子笨拙地在街道上擦動,她的腳抬不動,可她的身子輕飄極了,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墜住了她,她就輕飄地飛到天上去了,她沒有了魂魄。

嚴玲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腳丫子此刻踩在哪里的土地上,她想念那個干渴的銀城的街道,她帶著她的孩子在有路的地方穿梭,無論是寬闊的街道還是窄小的胡同,無論是筆直的還是彎曲的路,又或者走到了死胡同,她就在一條又一條縱橫交錯的路上尋找著什么,突然,她的天就黑了。

嚴玲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躺在了一張產床上,她的肚子被蓋上了一張藍色的布,周圍每一張陌生的臉都在忙碌,她的肚子疼痛得和死亡一樣讓人無可奈何,她的兩根大腿像一對鉗子劈開著,那不是生,那是把這個生命人為地硬生生地拔出來,她恐懼極了,于軍、嚴芬菲、王強、瘦女人都在哪里,她只有自己緊緊抓住床頭的欄桿,她得把自己生出來。

二十四個小時,嚴玲什么都明白了,人的世界里,除了疼痛就是疼痛,被她扭動變形的床鋪,嘴里緊塞的毛巾條,昏暗的小窗口,小窗口外的世界,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銀城和濱海,產房里陌生面孔上緊皺的眉頭,一只在肚子的疼痛上按壓的胳膊,她的頭發,她的皮膚和骨骼,她的心臟,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的肚子,每一個縫隙里都是疼痛,像人的神經一樣爬滿了時間和空間。

嚴玲在一個不知名的醫院里生產,于軍和瘦女人、嚴芬菲跑遍了整個濱海,他們都瘋了,逢人都要捉住胳膊或衣角,啞巴一樣比劃著一個鵝蛋臉、高個子、大肚子的女孩兒形象,沒人知道偌大的濱海一定要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兒,在搖晃的人群里,于軍一路流著眼淚,人們看著一個大男人流著眼淚滿大街竄,像是一個雜技團的小丑在表演著催人淚下的真實,人們就口口相傳,比劃著同樣的形象。

同樣在濱海的大街小巷瘋狂的還有王強,他背著個破書包,拿著一把刷子和一瓶糨糊,路邊的每一個石柱或者路燈桿、大樹、胡同里的墻壁、樓道口,都不放過,他把那些鋪滿整個賓館地面的小廣告貼滿了濱海,他像若干年以前,面對著遙遠的廣東網聊女人將要帶給他的希望一樣,他每貼一處小廣告,他就欣喜若狂,他就把他將來的希望貼了出來,他把他的希望貼滿了濱海的大街小巷,那些因為“代孕”兩個字帶來的希望。嚴玲在疼痛里逐漸變成了一團棉花,她再次發現自己的靈魂不見了,她脫離了麻木的身子,飄在產房的天花板上,看著一個叫嚴玲的女人,在痛苦中啊啊大叫,她滿臉的淚水和汗水把嘴里那塊毛巾濕透了,把她渾身都濕透了,她看到嚴玲最后什么疼痛都沒有了,那雙白皙的手,輕而易舉地把產床床頭的一根床桿拔斷了,僅僅飄在屋子里一聲微弱的咔嚓聲。

孩子的哭聲把一切的恐懼和疼痛、仇恨都卷走了,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兒,嚴玲從昏迷中醒來時,懷里多了一個孩子,她緊緊挽著臂彎,把自己的孩子彎在臂彎里,她看著這個小東西稚嫩得像一個小小透明人,她幾乎看到了小東西身體里流動的血液,他緊緊閉著眼睛,不想過早地睜開看這個世界。

嚴玲和孩子被安全地接回紅大婦幼醫院的房間里時,鄰床的矮女孩兒的懷里也抱著一個剛剛出生的男孩兒,現在已經不能再稱呼她為矮女孩兒了,就喚作矮女人吧,矮女人和懷里的孩子緊緊靠在一起,她的臉上布滿了無處躲藏的笑,“孩子他爸要是回來了,一定高興極了,他要知道是個男孩兒,會美瘋的!”嚴玲把自己的孩子向自己的懷里攏了攏,她極其平靜地沖著矮女人笑了笑,兩個17歲的媽媽又一次面對面地躺在了一個房間里。

于軍和瘦女人、嚴芬菲圍在一邊,沒有一點聲音,于軍在瘋子般的尋找后,如今,只會站在床邊看著嚴玲和自己的孩子發傻。瘦女人不知所措地變換著兩只手的位置,她一會兒將兩只手抱在胸前,仿佛懷里抱著她生下的孩子,一會兒兩只手空落落地垂下來,她復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立在另一個女人和孩子的眼前,渾身戰栗個不停。

滿屋子彌漫了新生兒的清新氣味,這味道沖破了屋門和窗子,與院子里的花香融到了一起,就出了一種甜蜜的味道。王強像一頭發情期的驢子打亂了屋子里的甜蜜,他幾乎彈跳著蹄子闖了進來,因為過度激動和興奮,他的下巴抖掉了,他用手忽地向上一托,下巴就復位了,他無視新生命的存在,他直接擋在了于軍的眼前,把那雙因幾日未合而充血的熊貓眼擴到了最大,“于軍,你小子,我告訴你,你不要我女兒,有人要,三十萬,你懂嗎,三十萬!”

他把一沓剩下的小廣告從破書包里抽出來,摔在了地上,他把那把磨禿了毛的刷子摔在了地上,他驕傲地滿嘴噴著臭氣,對屋子里的人說,“女兒,不要怕,有了這個孩子,爸找到了,人家給三十萬,還有房子,咱從此就是濱海人啦!”

欲望膨脹的王強像一個空木人,被于軍一拳頭打倒在地上,“這是人命,不是貨物!”王強干脆躺在地上,對著于軍笑成一朵菊花,“你以為你的命值錢,還有你,你,你!”王強把屋子里的每個人點了一個遍,點到嚴芬菲的時候,被嚴芬菲扶了起來,嚴芬菲終于露出了笑容,她一邊攙扶自己的丈夫走出醫院,一邊回頭囑咐于軍和瘦女人,“照看著嚴玲和孩子,我送他回賓館去,他是累糊涂了。”兩個人趔趄地走到門口時,嚴芬菲不忘用一只胳膊夾起盛著精品拉鏈的一個小紙盒子,兩個人朝小賓館走去。

王強幾天里沒日沒夜地貼小廣告,跟每一個打來電話的人談條件,他對著如此近距離的嚴芬菲說,“我真累了!”他滿足地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嚴芬菲終于和王強躺在了一張床上,她把整個身子靠在這個高大的男人身邊,這個男人呼出一股股強壯的鼻氣,撲到她的臉上,這股鼻氣太強壯了,太冰冷了,她被凍得流下了眼淚。

躺了一會兒,她從小紙盒子里掏出一根金屬拉鏈,這個紙盒子里裝的是她精心挑選出來的精品拉鏈,用她們服裝廠的專業用語,稱為“上等品”,這些上等品要符合很多苛刻的條件才能被分揀出來,比如顏色、亮度、華潤、長度,還有許多看不到摸不著的條件,要靠著人的感覺來分揀的。她把這條精品拉鏈握在手里,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拉鏈上發出的光,都像一把刀,照耀在王強的臉上,她再一次仔細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將這根拉鏈死死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她把她的男人送走了,又選了一根精品拉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動作像每天分揀拉鏈和紐扣一樣嫻熟。

幾天里,于軍和瘦女人一直陪在嚴玲的身邊,對床的矮女人已經出院了,她再沒有一分錢可以支撐自己和孩子在醫院里繼續養身體了,她抱著自己的孩子走了,臨走,她輕松地和嚴玲打了招呼,“我和我的孩子先走了!”嚴玲聽了,渾身打個機靈,她把自己的孩子抱緊,她不想讓任何人碰到她的孩子,包括身邊的于軍和瘦女人,這孩子是她唯一的伴兒。

這天夜里,嚴玲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一個光著屁股的嬰兒,沖著她咯咯地笑著,露著禿牙床,喊著:“媽媽,媽媽。”嚴玲一聲聲答應著,嬰兒竟然撅起屁股爬了過來,爬到她的懷里,緊緊貼在她的胸前,他們彼此緊緊摟在一起,她感到一種味道,那種于軍給過她的味道,她溫暖極了,她親了親嬰兒的小臉蛋兒,弱小的嬰兒張著禿牙床說話了,“媽媽,我愛你!”嚴玲猛然間淚流滿面。

她把自己的肩膀擴到最大,她要讓懷里的孩子更舒服些,她要好好愛他,是的,嚴玲明白了,自己一直無法明確的味道就是愛的味道,她確信自己愛上了于軍,先前的她面對王強和嚴芬菲,她只知道因恨生恨,這個孩子告訴她,其實,人是可以因恨生愛的,她如今心里有了愛。她現在應該以一個母親的強大身份,為她的孩子抗爭。

第二天清早,瘦女人趕回家里為孩子取些吃食去了,就在于軍去廁所的空隙,嚴玲出逃了,她獨自帶著孩子奔向濱海的火車站,朝著她永遠無法離開的銀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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