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頭這幾天蔫頭巴腦的讓人看了于心不忍。
他是做古董生意的,憑自己一雙銳眼和明察秋毫攢下了許多家產。快60的人了,仍健步如飛,神采奕奕,開著一輛奧迪在小城里四處招搖。就在上個月,他瞅準了金水河商業街中段的一間鋪子,左勘右占了一番,認定是福地發財地無疑,火速裝修并落成剪彩。這條街建在護城河面上,雖是新街,但從小城南面依河勢穿插而過,兩側均有兩個大的居民小區合抱著,平時人來熙往,逛街的人還真不少。男男女女走到老葛門前,仰頭望幾眼透著古韻的門頭,腳一抬,不由自主人就進來了。看啊摸啊問的,生意不錯。
店子取名“福源軒”。老葛最喜這個“軒”字,小城里的人見識少,很少有文雅的,這一字立馬提升了店里氛圍,做著生意還顯得有文化,好似把俗和雅兩個字都劃拉起來貼到老葛臉上一樣,老葛覺著,達到這種層次的人,小城也就是他了。老葛臉上的紅潤慢慢增了幾分,乍一看,以為回到了40郎當歲的中年。
老葛沒事在店里喝喝茶,盤玩下玉把件,老花鏡和放大鏡輪番用著鑒定一番名家字畫,日子過得滋潤又滿足。他不愛回家。婆娘在家看孫子,那張苦瓜臉皺得像核桃皮,怎么熨也熨開不了褶,沒興趣看。老葛認為,古董和女人不一樣,古董越老越值錢,女人越嫩越招人喜歡。沒有嫩女人理他,還不如鉆在一堆古董里尋尋樂趣。看累了,他會仰躺在搖椅上瞇瞪會兒,把這大半輩子經歷的事兒捋一遍。早年間,老葛懷揣幾塊干巴餅,肩上搭一布袋,走街串巷地收買古董吃盡苦頭。有得眼時也有失眼時,但這些全部是過去式了。此時店里擺著的一些古佛,玉器,銀飾,雕花的青碗,經筒,線裝的黃書,毛主席像章,大家字畫等,很多是那時民間淘來的。哪天遇有人請他鑒個東西,他都抹一把嘴,放下嬉笑,正色起來。兩道小眼的光慢慢聚攏,成對焦樣狀,然后定住。旁人屏息,不看物件,就看他的眼神。若老葛臉上的光圈越燃亮,目光如炬,嘴角兩條深溝樣的括弧紋向上一提,必定是真品無疑。一般歡天喜地地道了謝,邀老葛去太白酒家咕嚕一壺。
這樣一通一通地鑒下來,老葛在小城的古董界漸有了名氣,同時他對自己精道的眼光也越發自信。這年月,有人靠力氣吃飯,有人靠腦子吃飯,唯有我老葛是靠眼睛吃飯的!遇有身姿和打扮妖嬈點的婆娘進門,他的老眼不能閑置也要用一用。來回打量逡巡一番,高高低低各處都溜遍了,再隨便指個物件顯擺一下他的好眼力,看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價值連城倒不至于,起碼通過這些烘托,他把自己定位在了小城中上收入階層,然后,在美色娘們的羨慕和崇拜中飄飄然一下,達到一個60歲男人人生的最高境界。
開業一個月左右,店里進來了位中年婦女。個矮,臉黑,皮皺,像一團暴日下攤曬多日的咸蘿卜干。沒了水分的女人真是讓人沒有瞅的欲望。老葛就瞄了她一眼再沒看第二眼。
難看歸難看,生意還是要做的。這女人在店里挑來挑去,相中了一套銀碗,隔著柜臺跟他拉起來,熟得像認識了幾十年:
大哥,您姓啥?
哦,叫我老葛。
哦,葛大哥。俺的一個遠房親戚生了孩子,要過百歲。俺孫子滿月時人家隨了800元的禮,現在要回禮了,再給人家800元不好看;1000呢又舍不得,您說說這算是什么社會風氣!這禮越隨越大,弄得俺沒法過日子了。您呀,最好幫俺掂一個和800元價值差不多的東西俺送她,面子上好看了俺也不吃虧,俺晚上也能睡踏實些。
老葛眼皮低著,撲哧笑。這娘們真能算計,死摳死摳的,不舍得送就不送唄,豁上那張老臉白吃酒席去,偏還要讓人家說個好。搖了下頭,老葛幫她挑了一套銀碗。用柜角的天平秤稱了,每克4.5元,共計918元。
扯了半天,價錢算出來,婦人臉上竟是一副慎重樣子。哎呀葛大哥,這么大一筆開銷,俺還是回去問問老頭子吧。扭頭走掉。
老葛認定這婦人是金蟬脫殼。就她那個樣子,不會真買的,沒事兒過來磨磨牙罷了。老葛端起杯繼續喝茶。
十分鐘后證實老葛錯了。
婦人很快回來。老葛愣怔了下,覺得她像土地佬兒的什么親戚似的忽然冒出來了。婦人這次更與他相熟了,很堅定地望著老葛說:
大哥麻煩您,就是它了,給俺包好。
婦人打開隨身攜帶的方格手絹一層層展開,從中捻出9張挺括的票子,看了又看。先把這9張百元票子遞給老葛,又渾身上下翻著口袋去找那18元零錢,急頭白臉的樣子。老葛此前接了個電話,一同行約他過去看貨,從廣東發來一套乾隆年間的錢幣等著他去鑒,正急著出門。這又丑又老的婦人在這倒是啰嗦開了,一時半會兒完結不了。煩人。老葛手一揮,零錢我不要了,你拿去吧。
真的啊,大哥,您真是生得福相,發財發財哈。婦人眉開眼笑,千恩萬謝包好銀碗走了。
老葛晌午接貨回來,品咂著那貨,還不錯能小賺一筆。內心有些喜滋滋,在店里轉來轉去不知要干點啥。他看到隨手扔在柜臺下的那幾張新票子,拈出來沖著光影看。這一看不打緊,老葛的心瞬間吊了起來,神了,中間怎么沒那道銀線?一張張全鋪擺到玻璃柜臺面上看,老葛傻眼了——操他媽的尾號全部一樣!難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假票?!
老葛腦袋嗡嗡的,很心疼。這其實是完全應該避免的事。想我一輩子馳騁古董江湖,專門辨別真偽才混到這般地步,這話傳出去損失事小,丟不起這張臉啊!
痛定思痛。老葛抱了一臺驗鈔機回來。哼哼,假票啊假票,我看你還往哪里逃!
喝著茶守著店,老葛跟誰也沒叨叨這事,自我平復著那顆失錢的內心,很快又過了一個星期。
這天店里又來了一位婦人。乍一看也是不像樣子的那種,老葛瞄了一眼再也沒看第二眼。
婦人看中了一只黃龍玉的圓形掛件。拿在身上來來回回地比量,還對老葛作態道,大哥大哥,哪里有鏡子。老葛差點樂噴。饒了我這雙老眼吧,自己在家愛咋照咋照,出來就不要丟人現眼了。婦人總共挑了兩只,一大一小,大的80元,小的20元,給了老葛100元。老葛這回胸有成竹地拿到驗鈔機上刷地一過,哧溜一下,哈哈,沒問題!
正準備收好,婦人改變主意了。大哥俺小的不要了,只要大的。隨你吧。老葛找了她20元。本以為交易完了,不成想婦人走到門口又變了主意。大哥俺這大的也不要了。老葛忍著煩意退回。心想也就是今天不忙,要不誰陪你在這兒瞎擺劃。把那100元全還給了她。
婦人出了門口不足10步,又折回來了。眼望老葛很真誠地說,大哥啊,剛才麻煩了你半天你說你一直這么好的態度,真不買點東西俺這心里過意不去,都買著又心疼錢;這樣吧,你把那小的賣給俺,15元咋樣?
好吧好吧。老葛粗略算算也不賠錢,只想快快打發她走。老葛接過了婦人遞來的100元,找了她85元。婦人拿著那只小的玉掛件,眉開眼笑地走了。
這一陣子店里特別清閑,連只老貓也沒邁進來。老葛沒事就把剛才收到的100元再往那驗鈔機上一過,不為別的,好玩吧。驗鈔機卻不配合他的好心情,吱吱吱地響起來——假,假你沒商量!
老葛的腦袋要充血了。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把剛才的情形反復放電影似的過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發現是在婦人走出門外又回來買小件那個環節出了差錯。他以為那張票子剛已經驗過了,就沒再驗。
然而更讓老葛頭惱火的是,這個婦人后來越琢磨越覺得眼熟,像是在哪見過。老葛平時比較愛哼鄧麗君的歌,他魔怔了般一遍遍在嘴里用曲子念,在哪里,啊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猛拍一下大腿,徹底崩潰了——這,這不就是上次騙那900元的無恥婦人嗎?
連著被同一人短期內騙了兩次。老葛居然沒有認出。犯罪分子究竟抓住了自己的什么心理呢?
老葛推開茶具無心再品,默默想了兩天,終于知道了癥結所在。這都怪自己,年紀一大把了,還只喜歡看美女。對那些老的啊丑的啊從眼前過幾遍腦中也不肯存一點影像。如果,哪怕,自己只認真地看她一眼,記住她的一點點特征,也不至于,是吧。
說什么也晚了。
痛定思痛。從此老葛給自己立下了兩條規矩:
(一)凡經手的1元以上的大鈔全部驗,過一遍驗一遍;
(二)丑女美女都要看,而且還要仔細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