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母親已步入耄耋之年,搬至縣城居住也已有多年。他們似乎習慣了城市生活,可仍然透出“等老了,要回老家”的意愿。我們兄妹四個都分別表達過異意,希望吃過很多苦的父母,年老時能享享福,安住條件好些的縣城。
陪父母回了一趟老家。推開園門,園子里長滿了齊膝的狗尾巴草。那棵已碗口粗的樟樹下,草勢更盛,顏色更翠。父親見狀,忙戴上破草帽,開始清理。父親退休前一直在縣城就職,不能算地道的農村人。假期偶遇農忙,也只能在母親身旁插手。
母親的能干使不諳農活的父親更顯笨拙,還得不時地倒出手來幫忙,這樣兩個人干的活比母親一人也多不了多少,但他們倆也愿意一個埋怨著,一個被埋怨著守在一起。
老房長時間無人居住,寂寥而落寞。女兒與我小心地推開了樓下的一扇門,記憶迎面而至。似乎一切未曾改變,有些記憶深處的東西,不會隨時間空間的變化而改變的。樓上,我們都沒上去,我是給自己留了個下次回來的念想。
老家屋前曾有兩塘一河。現如今小塘里擠滿了荷葉,大塘秋色正濃,而本應最鮮活的河卻死氣沉沉。一條破舊的水泥澆鑄船,百無聊賴地橫在幾乎干涸見底的河道上,船里長著三五棵芋頭,一樣缺少生氣。而河床兩旁的雜草倒長得茂盛,密得完全遮蔽了河沿。
返回的路上,我半開玩笑地對父母說,我老了也要回“老家”住,守著這一方水,再耕三分地。此時正好有友微信至,我將此告訴了友。他說,那是一份理想。有回歸心的何止父母與我!
二
我已許久沒完整地陪父母過春節了。臘月二十七,匆忙將手頭的活交付,再趕到樂天給女兒添置了新衣,連夜奔赴回家路。
父母則會在臘月二十二趕回老家。盡管老屋鮮有人住,但父母這些年一直都是小年前回去,給老屋大掃除。這可不是個輕快活,由于長久無人居住,到處都是灰塵,在許多拐角處還掛滿了蛛網。母親得花上整整兩三天的時間,才能讓其見些模樣。收拾完畢,母親一定如例到豆坊加工豆腐。等我們臘月二十八上午趕到老家時,母親已將豆腐加工成了油炸豆腐塊、豆腐肉丸子、豆腐雞蛋糕,還做了我與女兒很愛吃的雞蛋餃和糯米團子,團子里的豆沙餡也是她自己做的。母親做的豆沙餡那真是一絕,細膩,稀稠合宜,甜而不過。這幾種食品母親每年都要做的,以前生活條件差時,逢年過節稀罕并念想著?,F在條件好了,母親還是不辭勞苦,為的是讓我們擁有那份年味兒。
女兒在城里長大,不太習慣老家的條件,下午先生就陪女兒回城居住。而我留下來陪父母,也只是名副其實的陪而已,離家太久,許多記憶中的東西也變得生疏起來,我能做的就只是搬一小凳守在父母身邊,看他們忙碌著,與他們聊著家長里短,偶有能插上手的,母親一并拒絕。
年三十,要隆重地祭祖。祭品是母親腌制的豬頭。腌制得講究咸淡合適才行,咸了影響口味,淡了又曬不成油色,而且還容易變質。以前祭祀是由父親來完成的,現在父親老了,這接力棒就交到了哥哥手里。父親與哥都是無神論者,但今天的祭祖,他們還是非常嚴肅而虔誠的。小時,我們不大關心祭祖的過程,等祭祀完畢,守著八仙桌看父親將豬頭改刀,那才是我們渴望的,尤其是當父親將切下的豬嘴與豬舌分享到我們嘴里時,濃濃的年味就留在了唇齒邊,印在了記憶里。
今天,我們大大小小也是圍在了八仙桌旁,看哥如父那般改刀,再將豬嘴豬舌分享到我們唇齒間,一股久違的年味,如兒時的記憶盈于心間。
三
這次回家,發現父親真的老了。他已不大出門,家里的生活似乎他也插不上手,留給他的就是吃飯吃藥就寢,偶爾哥嫂陪他打會兒麻將。本就少語的父親更沉默了。
大年三十得貼對聯。少時每逢此,我們兄妹幾個都很沮喪。交不出一副合父心意的對聯,父親就得自己提筆書寫。父親沒多少文化,但他懸空書寫的姿勢一直是我們望塵莫及的。在我記憶中,年三十是我們最盼望的,也是最讓父親傷心的,四個讀書的子女竟然寫不出一副對聯。
今年年三十,上午哥還有一些事得處理,回家還得主持祭祀,貼對聯的活就輪到我身上。好在父親也不再要求什么。看著平和的父親,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是歲月改變了父親,還是父親適應了無奈的歲月?我讓父親在一旁幫忙,一會兒讓他撐著對聯,一會兒讓他扶著凳子。樓上樓下一共六個門,父親認真地給我拿著對聯,聽著我的吩咐,猶如小時他囑咐我那樣,從一個門到另一個門,安靜地配合著我,一種寧靜而幸福的感覺縈繞在我們父女之間,而且父親似乎很愿意這樣被我需要著。
少時,父親要的是我們的成長。現在,父親要的是我們看得見他。
四
吃過午飯,我們又得再返回城里,光母親為年準備的食品就裝滿了兩個車后備箱。真不知母親在短短八天時間,是如何做到這些的。我們都說,等我們老了,絕沒有母親硬朗。而母親在悠長的歲月里,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辛勞。
回到縣城,母親還是不讓我們掌勺。在她心里,我們永遠都是她的孩子,如兒時那樣需要著她。她似乎倔強地拒絕著我們的成人。我們能做的就是收拾家,與她一起擇菜,飯后洗刷碗筷,僅此而已。每當廚房的油煙機響起,她一定會將我們趕出廚房,只留下她一人。
我在家的八天時間里,早飯一般只有我們仨與父母一起享用,而中晚一直都是十幾口人,熱熱鬧鬧,圍坐在一起,貪婪地享受著母親的廚藝。母親一般都會準備十幾個菜,有一天她竟然端上了十八個盤子。看我們的饕餮樣子,勞累的母親有她自己的幸福與滿足。女兒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景里喜歡上了過年與家的況味。
每當我們與母親端著小凳,坐在廚房,聊著家常一并擇菜時,父親一定也會或坐或立在廚房門口,靜靜地聆聽。事實上,父親的聽力已不能完全聽見我們的言語了,可他在意的不是聽見了什么,只是能看著母親與我們。他兩只植入晶體的眼睛也不能看得真切,但他還是非常喜歡享受這樣的時光。
偶爾我會抬頭,笑著叫一聲父親。對我的聲音,父親倒是十分敏感,一定會及時地答應。在我與父親的這一呼一應中,父親與我一貫的默契與體諒延續著,眷戀著。
五
回家已有幾日,也曾想陪父親下樓散步,但不是因天氣炎熱,就是因父親不愿,散步一事都沒成行。
昨晚,我與母親費老大勁,父親總算同意早晨起來讓我陪著去散步。五點,我準時醒來,起床,叫醒父親,可父親一聽見窗外的雨聲,他又變了卦,不去了!
吃過晚飯,天尚早,我又提議下樓散步。父親還是百般的不愿意,可終耐不過我軟硬兼施,隨我與母親一起下樓,沿著樓下那條綠蔭蔽地的人行道,邊行邊聊邊看景,一路愉快。
返回時,我提議繞學校而行,父親也同意,但在十字路口,父親不認識回家的路了,可又固執己見,看母親沒從他,小孩兒脾氣就上來了。我怕他在綠燈期間不能安全過斑馬線,想扶著他,他惱怒著甩開我的手,固執,倔強,茫然——那一刻他的思維徹底混沌。
我與母親也不敢深說,只能陪著他,一路無語。回到家,我問父親為何生氣惱怒,他義正詞嚴,埋怨母親不認識路,瞎指揮。母親與我啞然失笑。唉!父親真的大不如從前了!我更佩服母親對他的忍耐,對他的悉心照顧。
我與父親說,他實在是個有福的老頭子,無論怎樣,不能對母親言語重。
原本倔強的父親點點頭——他又清醒了!
六
早早起來,幫母親收拾整理家務。母親是個非常愛干凈的人,但因不認字,但凡有字的東西,她都不擅自處理,總是一留再留,生怕她的孩兒們有一天還需用。久而久之,東西越積越多。我回家的次數少,守著父母的時間也最短,每次回家,總想替父母做點什么,這樣,收拾家就成了我一件渴望而喜歡的事務。每每遇此,父親總是跟于我后,幫襯著我,還不時地叮囑我,別累著。我一邊竊笑,這何累之有?可一邊又樂于其中,感覺被父母疼愛永遠都是一件極快樂的事。
兩個小時的勞動,換得整齊一片。完畢,與父親各沏一杯清茶,坐于桌旁,有一句沒一搭地聊著,有時我根本沒聽見父親說什么,只是回應著“噢!”“是嗎?”即是如此,父親也十分滿足,一臉愉悅。
而母親在廚房忙碌。今天中午,母親給我與女兒燉雞,還有我們愛吃的南方蔬菜。在我與父親的閑聊中,廚房飄出縷縷香味,這是我們熟悉又十分喜愛的味道,悠遠又銘刻。
七
今天得離開父母家,返回我自己的家了。昨晚母親再三叮囑,早上多睡會兒,別起得太早。我還是早早就醒了,為了讓年老的父母欣慰,我沒有如常立即起床,只懶懶地半睡著。母親去陽臺取物品,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然后與父親非常小心地開大門,出門,再掩上門,還是輕得幾乎沒有聲音。
等父母買菜回來,我已一切收拾停當。父母開門進來,見我已起,問我干嘛不多睡會兒,我說我剛起。不一會兒,母親就一一拿出她昨天精心準備的食物,讓我們帶回威海。我打開箱子,將它們連同父母的愛一并裝入。
吃罷早飯,母親又端出四只螃蟹,給我與女兒,女兒忙著與哥嫂妹妹夫還有她的妹妹們告別,我則靜靜地坐在餐桌旁享用著美味,一邊安然地看著為我與女兒忙碌的親人。
全家執手相送到樓下。女兒沒有像上次哭著離開,她揮手與大家告別。車動,女兒從車窗伸出頭,看著身后的送行者,眼淚總算沒有掉下來。
每次的回家,都是迎著父母切切期盼,再帶走父母百般叮嚀。事實上,三十年來,我早就習慣了旅途,可父母卻習慣于我年少時與他們相守的十六年,他們似乎也沒有在意光陰的無情。在他們眼中,我永遠是他們的孩子。
真的不想離開,可只能將每次的離開當成下次相聚的開始!
忙碌而奔波的歲月里,父母安好,那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