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村莊（外二篇）

村莊是一個人的根。當我行走在北方湛藍的天空下，遼闊的大地上，無論是遺落在山坳里，聳立在山坡上的偏遠村莊，抑或是坐落在繁華小鎮上，依偎著公路鐵路的安靜村莊展現在眼前，我的心情是驚喜的，仿佛遇到了故人一般。這些北方的村莊大都坐北朝南，紅瓦白墻，也間或有灰瓦。它們你挨著我，我靠著你，屋檐對齊屋檐，院子齊整整一般大。每家院子里都有一座平房，用來晾曬糧食或堆放物品，平房緊密相連，暢若通衢。夏日夜晚，鄉親喜歡坐在平房上納涼，遠遠地互相打著招呼，拉著呱。北方村莊的房子大都齊整整靠在一起，像是依偎在一起抱團取暖，每見此我都會心生暖意。南方村莊的房子則是獨體小樓，一座距離另一座有一定的距離。即使兩座樓相隔很近，也要留出一點兒距離，決不靠在一起，給人一種冷漠的疏離感。

北方的村莊除了一排排整齊的房子，最引人注意的是，每家每戶的院門口都栽有幾棵樹或是幾朵花。那樹通常是易成活的棗樹、杏樹、無花果、葡萄等。這些樹會結出甜美果實，且不需打理。那花通常是月季花、薔薇花、梔子花。它們生命力極強，牽枝引蔓，攻城掠地，潑辣辣爬滿院墻和門樓，把花朵開得繁密而驚艷，成為裝飾農家小院的一道美麗風景。“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愛極了這首宋人邵雍的《山村詠懷》。北方的村莊大抵像這首詩里描繪的：相隔不遠，幾戶人家炊煙裊裊升起，飯香柴草香撲鼻而來。幾座可供行人歇腳納涼的小亭子、小橋、村莊周圍開滿芳香的野花。

猶記幼時母親用手推車推著洗凈晾干的小麥去村莊里磨麥子或推著花生米去鄰村油坊打油，我跟隨母親一路上幫她拉車繩。鄰村人都熱情好客，互相禮讓著，讓我們遠道的先打。一來二往，大家熟悉得如同一個村子里的人，以后見了面，遠遠地會打聲招呼，或是停下來說會兒話。幼時附近幾個村莊經常輪流放電影，我們這些半大孩子總是匆匆吃了飯，帶上板凳奔向放映地點，搶占最佳位置。也會碰到來自不同村莊的同學，大家高高興興一起邊看著電影邊談論著班里的同學或老師。那時我們也常常端了衣服結伴到村西的西大河去洗。清清的河水漫過小腿，潔凈的細沙和漂亮的卵石鋪在河底，有成群結隊的小魚兒在水里穿梭，不斷觸碰著你的腿，有的不小心會鉆進塑料涼鞋里。男孩子則赤裸身子在河流中央盡情撲騰，尋找屬于他們的童年歡樂。那時村莊給我的印象是溫情的，友好的、快樂的。

長大后，酷愛旅行的我喜歡乘坐夜行的火車。火車在黑夜中穿行，我喜歡凝視沿途的村莊，那一點點如豆的燈火抖摟掉我朦朧的睡意，讓我的心緒變得寧靜，家的溫暖在那一刻彌漫全身，這是村莊所帶給我的慰藉。曾有一次，當我結束長途跋涉，身心俱疲坐在長途客車上望向黃昏的窗外。驀然村莊躍入我的眼簾，裊裊炊煙縈繞在村莊上空，夕陽像一個血紅圓球掛在一排排高大榆樹枝杈。那些厚厚海草覆蓋著的老屋像些遲暮的老人靜默在夕陽橘紅的余暉里，安靜而溫暖。“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那一刻，鄉村生活的寧靜悠閑深深撥動了我的心弦。思念占據了我的心房，不覺淚濕雙眼。

如今城市在飛速擴張，村莊正在大批走向消亡。鋼筋混凝土構筑的龐大城市群以慣有的冷漠和勢力逐漸取代了村莊的溫情和淳樸。要找一處不受打擾的寧靜村莊已成為現代人不易實現的一種奢望。我常常尋一個悠閑時間，坐上車，走很遠的路，去看那遠離城市所剩無幾的村莊，努力回憶起那些曾經的過往和留在記憶深處的村莊影像。村莊，我曾經的家園。你永遠是游子胸口那枚朱砂痣，在每個想起的瞬間，總會隱隱作痛。

獨享的月光

自父親去世后，母親便一個人住在老家的大房子里。偌大的房子空蕩蕩的，怕她孤單，我們姊妹總是輪流回家陪母親。今天下班，趁天色尚早，我還不太勞累，于是騎上單車來到母親家。母親正同鄰人在屋外乘涼，見我回來，母親忙著端飯倒水給我。

鄉村夏夜，涼風習習，門外的話語聲漸漸停歇。我正倚床看書，母親進屋來，叮囑我早點兒睡，明早還要早起上班。母親執意要到門廳的耳房去睡，原來前面工地上干活的幾位年輕民工常趁母親年邁眼花偷偷來摘母親門前的杏子。母親心疼未成熟的杏子被白白糟蹋，所以要看夜。

午夜，我從夢中醒來。推門走進院子，廣闊的天宇之上，一輪圓月高懸，月光的清輝如水銀鋪泄一地，照得世界一片亮堂堂。母親喂養的兩只小狗靜靜趴在院子里，豎起尖尖的耳朵，瞪著亮晶晶黑溜溜的大眼睛專心看門護院。屋檐下燕子窩里幾只雛燕呢呢喃喃地夢語著，它們的父母則停立在窩前的電線上，精心護衛著小寶寶們。平房上一只年輕的黑貓伸伸懶腰，磨磨爪子，邁著輕快的步子悄無聲息地竄上房檐，玩起了飛檐走壁的絕活。另一只花貓瞪著明亮如藍寶石的眼睛蹲坐著仰頭看天上的一輪圓月。

沉浸在這月華如水的清輝里，我的思緒飄得很遠，唐詩宋詞里的詠月佳句忙不迭地蹦出：李白花間月下獨酌邀月“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王維獨坐竹林撫琴浣月“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劉禹錫洞庭湖畔評月“湖光秋月兩相和，白銀盤里一青螺”，鄭板橋在古寺月觀賞月“月來滿地水，云起一天山”。

“月是故鄉明”，我有多久沒有看到這樣亮的月光了。年少時的夏夜，父親在平房上鋪上竹席，放好木床，掛起蚊帳，一大家子人搖著蒲扇，談天說地，笑語聲聲。父親來了興致，會摘下墻上掛著的二胡，拉上一段段歡快流暢的曲子。我們幾個孩子則會跑上跑下一會兒掐幾朵梔子花放鼻子底下猛勁兒嗅，似要把那香味吸進五臟六腑。或是把切好的西瓜一塊塊送到親人手中，解暑生津。仿佛那歡聲笑語還在耳邊回響，那溫馨甜蜜的畫面就發生在昨天，可是轉眼間，姐妹們各自成家立業，聚少離多。前年父親患病離開我們后，年邁的母親更顯孤單。

我登上平房環顧四周，房子周圍的小菜園是母親辛勞地來來回回運土開荒造園，平地搭架做籬笆修成的。小菜園此刻安靜地沐浴在如水的月光里，蕓豆絲瓜在忙著爬蔓，黃瓜茭瓜開出黃燦燦的花兒，茄子掛滿紫色鈴鐺般的小果實，一排排小蔥韭菜碧玉般青翠著。萬物靜寂無聲卻分明在這靜謐祥和的天地間爭分奪秒地生長著。不遠處的街道上，一位少年腳底生風大踏步地行走在月光里。他擁有這般好年華連同今晚這如水的清輝一樣令人心生美好。母親房里一點動靜也沒有，許是睡著了，而我貪戀這城里少見的好月光久久不肯睡去。

我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母親早已在小菜園里忙活了半天。母親見我醒來，忙進屋為我做早飯。母親把兩只嫩生生的小黃瓜獻寶似的遞給我，眉眼里都是笑。又端來早起摘的一盒紅寶石般的枸杞，樂呵呵地看著我把它們裝進包里，像裝進了她的一顆愛心。母親知道她的孩子每天汗流浹背地講課，還要長久地盯著電腦，目脹神倦，缺氣少血，母親要把有營養的東西都留給她的孩子。母親的愛連同昨晚的月光我都握在手心里了，這是我真正可以獨享的。

杏兒熟了

夏至時節，老屋門前的麥黃杏成熟了。我久居城中，對于芒種時節熱火朝天割麥子，打麥場上轟轟烈烈脫麥粒、揚場，搶在雨點落下之前把晾曬的麥子顆粒歸倉等情節的回憶只能在二十年前的記憶里找尋了。當曾經長有麥子、玉米、大豆、花生的土地里生長出成片鋼筋混凝土的建筑物遮天蔽日時，有一個名字“城市”逐漸取代了我對“芒種”這個節氣的感知和對鄉村麥收的記憶。而今“芒種”這個節氣我只能從母親門前那棵杏樹上日漸膨脹身體、日益紅潤的臉龐上看到它的到來。

十幾年前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父親汗流浹背從十里遠的鎮上徒步扛回這棵珍貴的杏樹品種“紅臉頜”。父親笑呵呵地親手栽下這棵樹，汗水在父親臉上匯流成小河。如今，這棵樹年年結出甜蜜的果實，可是，栽種它的父親啊，你去了哪里？

杏樹是春天里最早開花的樹種，總是粉白的杏花謝落，粉紅的桃花才開得一片妖嬈，繼而漫山遍野的櫻桃花、蘋果花、梨花粉墨登場。因為趕早，所以杏樹開花時節常突遇霜凍、寒潮、冰雨、飄雪襲擊，那滿樹的繁花或遭疾風驟雨的蹂躪，或遭冰凍寒潮的浸淫。有一年正逢杏樹花開繁茂，一天的細雨連綿加上時時刮起的勁風，粉白的杏花簌簌飄落一地，像下了一場杏花雨。歷經大自然惡劣氣候的淘汰，害蟲的侵蝕啃咬，“芒種”一過，麥黃杏成熟了。遠遠望去，星星點點的艷紅點綴滿樹，常常吸引住來來往往行人的目光。有人禁不住口水，會前來向母親討吃，母親總是欣喜慷慨地滿足他們的愿望。回到娘家，我喜歡坐在樹下，隱藏在樹葉間的“紅臉頜”若隱若現，露出嬌羞的胭脂紅。微風拂過，熟透的果實“撲通、撲通”墜落，撿拾起來，擦擦入口，伴著奇異的果香，酸甜的果汁汩汩流入心田，潤喉潤肺。

“紅臉頜”芳香的氣味、艷麗的色彩常常吸引成群饞嘴的麻雀和喜鵲前來啄食。成熟的紅臉頜碩大如心形，大者有二兩多，它向陽的一面像抹了胭脂紅的臉蛋，鮮紅亮麗；背光的一面則微黃透明，里面的筋絡清晰可辨。果肉細膩無渣，汁水飽滿，甘甜似蜜。因為紅臉頜結的果實實在稀少又如此好吃，所以母親很寶貝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盡心盡力照顧。母親踩著梯子上上下下小心采摘，輕手輕腳放在竹籃里，打電話叫我們幾個回家。每個孩子分得一份，看著我們貪婪地吃著甘甜的果實，臨走還要一人帶走一包，母親開心地笑了，滿臉的皺紋也舒展開來。

季節像生了翅膀的鳥撲棱棱地往前飛，節氣也迫不及待地輪番上陣。眼前分明還是那一樹繁花似錦，轉眼已是“花褪殘紅青杏小”。太陽輕輕一揮它的魔術棒，轉眼間，鴿蛋大小的青綠果實已由青變黃，膨脹變軟，臉頰涂上了漂亮的胭脂紅。一年又一年，父親栽下的這棵樹已十幾歲了，樹身日漸粗壯，樹冠亭亭如蓋，而我們也飛快地由孩童奔向中年。一年又一年，“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恍惚間，我聽到了時光的列車從耳邊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