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將碧血,寫忠烈,做厲鬼,除逆賊,這血兒啊,化作黃河揚子浪千疊,長與英雄共魂魄!強似寫佳人繡戶描花葉、學士錦袍趨殿闕、浪子朱窗弄風月,雖留得綺詞麗句滿江湖,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
這是我國著名劇作家田漢,1958年為紀念“關漢卿戲劇創作700周年”創作的話劇《關漢卿》中的一曲《雙飛蝶》,蕩氣回腸的詞句寫盡了關漢卿的偉大心事。
關漢卿這位偉大的元代雜劇作家,長眠在河北省安國市南15公里處的伍仁村東北。
樸素的墳墓
入冬時節的冀中平原一片空曠。秋莊稼已經收獲了,偶有一兩技玉米秸稈尚站立在田野上,枯干的葉子篩著寒風,嘩嘩響著。唯有綠油油的麥苗給荒涼的田野帶來一些生機,但不久它們也要“沉睡”了,好迎接來年的春風。
關漢卿墓就矗立在這樣的背景上。這是一座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墳墓,它東靠千里堤,西臨滋河,想當年楊柳依依,流水潺潺,風景應該不錯,只是如今磁河早已干涸。墓建在一個高約60厘米的方形土臺上,封土直徑約10米,高約3米,周圍植有8棵碗口粗細的松樹,在初冬的艷陽寒風里,松針呈蒼黑色,忠實地護衛著這位“梨園領袖、雜劇班頭”。墓冢之上,凄凄荒草一尺多高。墓前有墓碑一通,碑陽書“偉大戲劇家關漢卿之墓”,為著名書法家黃綺手書;碑陰刻有《重修關漢卿墓碑記》,文字漫漶不清,難以辨認。
據記載,伍仁村為漢時古村,相傳與王莽作戰時劉秀路經此地,在一片莊稼地內遇到五人正在賭博。劉秀問路,五人專注手中的牌沒有回答,劉秀一怒殺了他們,因而得名“五人村”,后改“伍仁村”。村西原有一座唐代寺院——普救寺,相傳是《西廂記》中崔鶯鶯與張生相會之所,關漢卿參與寫過雜劇《西廂記(第五本)》。普救寺南有高基住宅“關家院”,是關漢卿成長和晚年寫作的地方。此外,還有關家渡、關家道等古跡。村西伍仁橋北,元代曾建有一處關隘“蒲水關”,關門上的“蒲水威關”匾額,為關漢卿手書,匾額至今保存在關漢卿紀念館里。
模糊的背影
作為一個劇作家,關漢卿比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早了約300年,作品多一倍。他一生創作雜劇60多種,現存18種,著名的有《竇娥冤》、《救風塵》、《望江亭》、《單刀會》等。這些作品被譯為英、法、日、德等多國文字,至今久演不衰。1958年,世界和平大會理事會把關漢卿定為“世界文化名人”,并世界范圍內開展紀念活動。
可惜的是,對于這樣一個偉大的歷史人物,我們只能從只言片語的記載中領略他模糊而清晰的背影。說他模糊,是因為無法搞清他的生平。元朝初期廢除了科舉制度,漢族知識分子沒有功名,不入史冊,關漢卿也不例外。元代后期的戲曲家鐘嗣成寫了一部搜錄戲曲資料的書叫《錄鬼簿》,其中記載:“關漢卿,大都人,太醫院尹,號‘已齋叟’。”“大都”就是現在的北京。安國古稱“祁州”,在元代屬大都直轄,這樣他也算大都人。“太醫院尹”是個官名,相當于“太醫院長”,然而元朝沒有這個職務,而且那時候,大多數漢族知識分子也是沒有資格當官的,關漢卿不大可能當上什么“太醫院尹”。有的版本作“太醫院戶”,這個比較可信,因為“醫戶”是元代戶籍之一,屬太醫院管轄,所以關漢卿很可能是太醫院的一個醫生,大約生于蒙古滅金(1234年)以前,卒于元成宗大德年間(公元1297-1307年)。
說他清晰,是因為從他人的評介和他自己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真切地感知到:他是一個風流倜儻、狂放不羈又剛正不阿的性情才子。
元代統治者實行的民族歧視政策中將全國居民分為四個階層,即蒙古人、色目人(中亞、中東人)、漢人、南人。蒙古人和色目人有許多特權,重要的官職只能由他們擔任。漢人是金的遺民,包括金統治下的漢族人以及契丹人、女真人,南人則是南宋的遺民,地位最低。又把人分為十等,即: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其中的“儒”就是讀書人、知識分子,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一直備受尊崇的儒生,在元代的地位竟然介乎妓女和乞丐之間,十分難堪。
元朝統治者一度廢止了科舉制度,因而元初大部分漢族知識分子都懷才不遇,淪落到“八娼九儒十丐”的地步。讀書人被斷了前程,砸了飯碗,斯文掃地,不得已只好流落民間聲色場所,寫寫戲文、曲詞,混口飯吃,這倒促成了中國真正的戲劇——元雜劇的誕生和發展。元雜劇就是在宋代說唱文學的基礎上,經過元代文人的加工,演變成一種有說白、有歌唱、有動作的綜合性舞臺藝術。
關漢卿是金的遺民,屬于“漢人”,地位比妓女還低,既然做官仕進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他索性放下了身段,在套曲《一枝花·不伏老》中,把自己描寫成風流浪子,流連于勾欄瓦肆、風月場里,攀花折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倒也神氣活現。他聰明伶俐、多才多藝,《析津志》(析津是大都的舊稱)說他“生而倜儻,博學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流,為一時之冠”。圍棋、蹴鞠、歌舞、吹彈等聲色場里的玩意兒,他樣樣精通,興之所至,還粉墨登場,與他的紅顏知己、女藝人朱簾秀在舞臺上唱演雜劇。
一方面,關漢卿不無得意地宣稱:“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郎君”、“浪子”都是混跡于風月場的浪蕩公子。另一方面,他又豪邁地宣布:“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銅豌豆”本來是對妓院老狎客的稱呼,關漢卿卻一語雙關,無所顧忌地表達了自己對黑暗現實的蔑視和自我生命力的張揚。
在中國歷史上,活得如此坦蕩、如此真實、如此精彩的文人,關漢卿之外,沒有第二人了。玩世不恭、狂放不羈的外表下,其實是一副剛正不阿的錚錚鐵骨!
永遠的《竇娥冤》
要深入了解關漢卿,必須看他的戲。關漢卿是元朝初期梨園界的領袖人物,被譽為“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帥首,捻雜劇班頭”,與馬致遠、白樸、鄭光祖并稱為“元曲四大家”。他流連于風月場、演藝圈,卻絕不是為了風月而風月,而是嚴肅地將“編雜劇”作為自己一生的理想,向黑暗的社會現實開戰,為廣大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無辜百姓們鼓與呼。他的作品中影響最大的是《竇娥冤》,“這都是官吏們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弱女子竇娥在冤死前的這一聲吶喊,宛如暗夜里的火光,刺破了封建統治的黑暗,酣暢淋漓地彰顯了關漢卿這位戲劇家“人命關天關地”的社會責任感。
《竇娥冤》的故事源自民間長期流傳的“東海孝婦”的故事。據《漢書》記載,東海郡有一個孝婦,丈夫和兒子都死了,獨自奉養婆婆十余年,婆婆勸其改嫁,孝婦不肯,為了不拖累媳婦,婆婆自縊而死。其女誣告孝婦害死了自己的母親,東海太守草率地將少婦處斬,孝婦的冤氣使東海郡大旱三年。關漢卿舍棄了這個故事的歷史背景,巧妙地充實了更多的現實內容,重新創作成一個感天動地的悲劇。弱女子竇娥身受高利貸、流氓惡棍、貪官污吏的三重迫害,最終以小小年紀冤死刑場。我們且看臨刑前竇娥是怎樣囑咐婆婆的:“婆婆,此后遇著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倒)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真是凄凄慘慘戚戚,令人扼腕嘆息。
作為一個戲劇家,關漢卿的偉大之處在于,他第一次酣暢淋漓地寫出了處于被壓迫地位的底層女性的不幸命運與反抗意志。竇娥在臨刑前面對蒼天發出了自己烈火般的控訴: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難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天地開辟,亙古及今,自有不死之鬼在。”(鐘嗣成《錄鬼簿·序》)關漢卿就是這樣一個“不死之鬼”!他毫不留戀地放棄了中國知識分子或做官或歸隱的傳統道路,顯示了自己曠達的胸懷,和“不食嗟來之食”的傲骨;他以編演雜劇、為民請命為己任,以辛辣、雄放的文筆,寫盡了世間的丑惡和不平,向封建制度發出了有力的質疑和拷問,給予被迫害者以最溫暖的同情。他在《關大王單刀赴會》中寫道:“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關漢卿不是英雄,誰是?
俱往矣,一抔黃土掩風流!不禁讓人想起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寫托爾斯泰墓的名文《世上最美的墳墓》,像托爾斯泰的墳墓一樣,關漢卿墓沒有豪華的建筑,沒有繁復的祭禮,護衛它的是人們永恒的敬意。在青草之下、黃土壟中,關漢卿這位偉大的戲劇家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簡單而樸素。春天來了,綠草在墓上生長,小鳥在田間歌唱,和煦的陽光在黃土堆上嬉戲。這不也是世上最美的墳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