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我的家鄉(xiāng)河南省滑縣在豫北平原上，毗鄰浚縣。這里，沒有大山大川，也無大江大河，小時候我常常望著莊稼地發(fā)呆，心中暗想——什么時候我可以到大山、草原、沙漠還有海洋去看一看？長大后，我到了很多“遠方”，卻越發(fā)留戀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和一事一物。記憶中常常閃回般重現(xiàn)的就是家鄉(xiāng)過年。

記憶中的過年連著幾個節(jié)——臘八、祭灶、除夕和元宵，節(jié)節(jié)有味、秩序井然。印象中，一場大雪常常預(yù)示著一個普天同慶，福樂無邊的日子就要到來；小孩會天天問大人啥時候過年呀？還有幾天過年呀？雪后鄰居家的瓦房上雪越來越厚，整個村子、整個大地都銀裝素裹，變得閑適而靜謐，就像是一場大戲上演前暫時的靜場。

臘八到，年腳近。過臘八節(jié)，喝臘八粥必不可少。冰天雪地的寒冬臘月，喝一碗熱氣騰騰的臘八粥，在生活并不富裕的時代，是一種享受，也是勞作一年的一種犒賞。臘八粥一喝，人們就開始忙年，不知不覺間就到了臘月二十三。對于普通人家來說，臘月二十三的祭灶比臘八多了儀式的成分，過年算是正兒八經(jīng)地開始了。人們既要禱告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又恐平日疏忽出什么差錯，讓灶王爺逮住短兒，因此往往給灶王爺奉上粘牙糖（老家又叫芝麻糖），通過這小小的“計謀”求個安心，其實到最后還是便宜了小孩子的一張饞嘴。臘月二十三后幾天，日子過得跟唱的一樣，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貼“哈哈”、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忙忙活活，往往是來不及仔細(xì)體會其中的年味兒，轉(zhuǎn)眼就到了初一。

2014年的馬年春節(jié)，我在大年三十的傍晚回到了家。此時已華燈初上，遠遠近近的鞭炮聲與焰火聲此起彼伏。忙年的景象隨著炮聲響起四處翻騰。團圓飯的帷幕正式拉開——雞鴨魚肉不少，蔬菜果飲俱全，飲食中的重頭戲是“餃子”，包孕歲時交子之意。團圓飯將一家之男女老少聚全，談笑間共同舉杯感恩上蒼與祖宗的賜福，同時祈祝更加美好的幸福生活。晚飯畢，老人要提前給小孩們壓歲錢，以示關(guān)愛。之后是邊看春晚邊守夜，時不時要回復(fù)一下朋友們的祝福短信。年三十晚上，有的人家會“擺供”，請去世的家人回家過年，大年初一再送回去。當(dāng)電視里倒計時將零點鐘聲敲響，窗外夜空煙花璀璨，炮聲齊鳴，過年也便在這個瞬間被一種特殊的符號所表征，它是娛樂又不盡是娛樂；它是祈福也不全在祈福；它是看點，更不只是看點。它是瞬間，更意味著永遠。這一聲聲鳴響中，人的心理被賦予巨大的震觸，歲時的意義也在這震觸中被一年年演練并得到強化。

初一早上的拜年，在我們這兒是過年的高潮。我們村是同姓村，七鄰八舍大家都姓“景”，家家是“自家”，因此，小時候的拜年十分壯觀。早晨兩三點鐘即起床，換上新購置的衣服鞋襪，吃一頓熱氣騰騰的餃子，放一掛喜氣盈門的鞭炮，開始去拜年。拜年先從爸媽開始，一邊說著吉祥的話一邊跪地磕頭。轉(zhuǎn)過頭在爸爸媽媽的叮囑聲中端上為奶奶準(zhǔn)備的餃子，一家人都去奶奶家拜年，年年都少不了奶奶的壓歲錢和甜甜的糖塊。拜年“大部隊”在奶奶家與叔叔的一家人聚齊，繼續(xù)開往二爺、三爺、鄰居及其他的爺爺、奶奶家拜年。由近及遠、由親而疏，同心圓式的擴展開去，一個村都拜完后，天也基本大亮。

拜完年大家各自回家，吃一頓真正的早飯，內(nèi)容當(dāng)然還是餃子。家鄉(xiāng)人的大年初一是吃四頓飯的，這一習(xí)俗在今天依然存在。吃完早飯，村里的男人們包括小男孩要去上墳祭祖，化錢、祭奠、祈禱，這意味著祖先和我們一樣，也要享受歡娛時刻。

滑縣人大年初一有去逛“浚縣山”的習(xí)慣。老輩兒的人上山，是為了祈福祝愿，俗語又叫“燒香”。年輕人里面，尤其是談婚論嫁的對對情侶，更喜歡在大年初一這天上山，一來這是加深感情、彼此了解的機會，二來上山承載著一種儀式感，是喜結(jié)連理的美好愿景。

大年初二，出嫁姑娘回娘家，這一天是村里相當(dāng)熱鬧的日子，頭一年結(jié)婚回娘家的姑爺更是把這一天當(dāng)成大日子，道口燒雞是禮物中的重頭戲，一般不少于四只，大部分是八只。地方習(xí)俗，如果哪家里只有一位姑爺，他們會叫上沒有姑爺?shù)慕址蝗ヅ憧停谖覀冞@地方，姑爺可是一家的重要客人。初三、初四走親戚，主要是姑、姨、舅之類的親戚。大年初五是“破五”，吃了破五的餃子，人們才可以出遠門或者開始一年的忙活。俗語有云：“親戚串到初七八，既沒豆腐也沒渣。”意思是說，過了初五再拜年，為時晚矣。

過年逛廟會，是我們滑縣人的“大節(jié)目”。歷史原因，滑縣和浚縣兩個縣城相距不到20公里。它們又都是衛(wèi)河的流經(jīng)之地，滑縣縣城之所以被叫做“道口”，是因為它承載著重要的“港口”功能。浚縣廟會節(jié)期三十天，整個正月都會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

浚縣廟會，“泥咕咕”最能彰顯特色。據(jù)考證，全國各處僅此一地。傳說隋末農(nóng)民起義軍與隋軍爭奪黎陽（浚縣舊稱）倉，瓦崗軍首領(lǐng)李密手下有一員叫楊圯的大將在此屯兵，時軍中有會捏泥人的士兵常常用當(dāng)?shù)氐哪z泥捏塑泥人、泥馬，以紀(jì)念在戰(zhàn)場上陣亡的將士與戰(zhàn)馬。后來，他們中的一些人員被就地安置，這門手藝就流傳了下來。上山逛廟會的人們，最愛購置的玩意兒就是泥咕咕，物美價廉，又能惹小朋友們的喜歡。信步廟會人群中，每每看到一家三口逛廟會，孩子坐在爸爸頭頂，媽媽偎依前行，我就會想，這看似無意的廟會，正是農(nóng)村人凝聚情感的主要場地，是他們敞開情懷的獨特空間。

今年過年回家，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現(xiàn)在的過年與兒時已有很多不同。過年磕頭、上墳、串親戚的習(xí)俗還在，但吃的、喝的、用的，還有壓歲錢的意義，在長大后的自己看來已很不一樣。也許，不是年變味了，而是自己變了，過年之殤其實是離家游子成長的憂傷吧。

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催。年年回家過年，年年如是過，從未問過自己家鄉(xiāng)春節(jié)的特色是什么。時光輪回流轉(zhuǎn)，老家的過年似乎與昨日并無兩樣，而自己卻在京城的“廟會”中找不到家鄉(xiāng)的“俗”味了。這時我才意識到，生于此長于此的我們，也許因為習(xí)焉不察反而忽略了“過年”的意義；年節(jié)的味道，正需要我們循著當(dāng)年從村里離家的路，鄭重地回溯、尋繹與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