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說土司
相信很多人知道“土司”這個名詞,是從獲茅盾文學獎的小說《塵埃落定》開始的。它以土司傻兒子為標尺,衡量一個部族的記憶。“傻兒子”在一天之內記下了兩句話,一句是“為什么宗教沒教會我們愛,而教會了我們恨?”另一句是 “是行刑人就不會害怕,不是行刑人才會害怕。”這讓我們似乎窺見了那個年代,土司部族的某些觀念。
土司到底是人?是制度?是地域?還是機構?
歷史文獻中鮮有對土司的明確解釋,但有與其內涵相近的“土官”的解釋。宋人洪邁的《容齋四筆》卷16,《渠陽蠻俗》稱:“蠻酋自稱曰官,謂其所部之長曰都幙,邦人稱之曰土官。”這里的土官指土人之酋長。元代建立土司制度后,任土人之酋長為世襲地方官,因此沿用舊稱,亦稱為土官。由于明代開始專設土官衙門,如宣慰使司、宣撫司、安撫司、招討司、長官司等,這些地方行政機構即屬該管之土官,故漸有“土司”之稱的出現,指由土官管理的諸司。其后,“土司”內涵擴大,除指土官機構外,也指具體土官。如 《徐霞客游記》卷5上, 《滇游日記》稱:“土司糜爛人民,乃其本性。”而如《明史》、《清史稿》的《土司傳》中記載的土司,則既作“機構”用,也作“官”用。鑒于明清時期土司制度的發達,“土司”載于文獻的數量超過“土官”,今人研究就多習慣使用 “土司”一詞,用指元、明、清朝廷在云、貴、川、桂等省域任命的世襲地方官。
土司不同于朝廷核心地域的地方官。土司土地不入中央王朝版圖,人口不入中央王朝戶籍,“擁有生殺大權,擁有世襲權”。只要對中央王朝納貢稱臣,中央王朝對土司實行冊封,準予自治。用今天的話說,土司有自己的軍權、政權。
土司制度起源于元朝,終止于清朝,歷經元明清三朝,時間跨度800年,是聯系中央王朝與邊遠部族的橋梁。是封建王朝在邊遠少數民族地區實行的一種特殊統治制度,相當于“國中國”。
2002年在央視綜合頻道熱播的民族史詩大戲《木府風云》還原了木旺、木青、木增、木懿四代木氏土司的史實,濃墨重彩地勾勒了明朝納西族傳承更迭的歷史風云。《明史·云南土司傳》給木氏土司很高的評價:“云南諸土官,知詩書,好守禮儀,以麗江木氏為首。”云南師范大學教授余嘉華指出,曾經弱小的納西民族,在生存的夾縫中奔往遷徙,最終崛起為一方霸主,這其中的生存哲學非常值得關注。
土司制度的實行,使元明清三朝對西南邊疆的統治明顯深入,不僅對西南邊疆與內地實現一體化有推動作用,而且對穩定邊疆和抵御外辱也有積極作用。同時,它還對邊疆民族的思想和性格產生影響,是西南各民族熱愛祖國、擁護統一的制度根源。
以云南木氏土司為例。明朝納西族木公曾說:“凡是我的子孫,接受朝廷封賜的官職,拓守邊城,不可動搖、叛亂,以致給中央王朝造成憂患。要遵照朝廷世代相傳的教訓,不能夠混淆變亂而敗壞木氏家族的家訓。”木得之子木初即位后,也親自入京朝貢。明朝十四代木氏土司中,至少有十二位曾到京城面圣,進貢十九次。嘉靖年間修筑宮殿,木高出銀5600兩;萬歷時朝廷對外用兵,木增“助遼餉銀兩萬兩”;到了明末的天啟二年(1622),木氏還“捐銀一千兩助國,頒賞陣亡忠孝”。對于朝廷在西南地區的軍事行動,木氏土司也都盡力協助。明王朝對木氏土司也是投桃報李,常常予以賞賜,使麗江成為與蒙化、元江并稱的“云南三大土府”。
站在“大”歷史的角度
土司歷史掌握在誰手中?在漫長的800年時間里,在云南、貴州、廣西、四川、湖南、湖北等十余個省域,在距今很遙遠的部族人民手中。然而,后人只能從《元史》、《明史》、《清史稿》等“正史”、專史,以及近年發現整理的相關檔案、歷代官書、歷代文集、各類地方志、碑刻、家譜、近代口述史料、新發現的考古材料等史料去捕捉它的身影。
近年來,隨著土司遺址申遺活動的緊張進行,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土司相關的人物、制度、歷史、文化等。然而,縱觀已有的研究成果,很多學者的關注焦點還局限于本民族、本區域的土司文化,雖給我們今天全面審視土司文化提供了重要的吉光片羽,但也難免有殘缺的遺憾。還有一些學者站在民族學的角度研究土司文化,并認為本民族的民族史有一部分就可以替代土司史。莫衷一是之下,人們熱切呼吁建立系統全面的“土司學”。
2010年成臻銘教授在《青海民族研究》第1期發表《論土司與土司學——兼及土司文化及其研究價值》一文,第一次提出了“土司學”這個專學名詞,并受到學界高度重視。李世愉先生在《關于構建“土司學”的幾個問題》中認為,“土司學”與朱子學、紅學、徽學、敦煌學、甲骨學、科舉學等性質相同,是以某一具體人物、著作、文物、制度等為研究對象的專門學問或專門研究領域。截至目前,“土司學”是一門專門學,以及構建“土司學”的意義等已成為學界的共識。
那么,我們應以什么視角去研究土司呢?答案——站在“大”歷史的角度。
“大”體現在縱向的長時間跨度,體現在橫向的多區域、多角度、多視野、多層次的全方位立體觀照。
我國的土司制度歷時長,覆蓋地域廣,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法律、文化、教育諸學科領域。因此,有必要將局限在某時段、某地區、某民族、某個案的土司研究整合起來,將以往忽略的土司政權的歷史、基層社會的歷史、日常生活的歷史和民間文化的歷史撣去灰塵,重新放在適當的位置上。
土司制度以中央王朝控制地方土司為主,但并不否認地方土司不斷調適和必要時的反抗。各地土司和普通民眾雖然沒有掌握記錄歷史的權利,沒有被賦予發出聲音的合法性,但并不意味著他們沒有生活在歷史中,沒有自己的思想、行為和必要的反抗。這在我國的《元史》、《明史》、《清史稿》、明清《實錄》、《土官底簿》、《蠻司合志》、《明會典》、《欽定大清事例會典》以及西南、中南和西北各地方志、土司族譜、碑刻、口述史中,都有相當數量的佐證材料。
另外,應將土司學置于“國家在場,上下互動,雙方博弈”的大視角下審視。如播州楊氏土司自唐入播到末代土司楊應龍,統治播州長達725年。在歷史長河中,播州楊氏一直忠于中央王朝,按時朝貢、服從征調,履行一個土司應履行的各種義務,但是最后卻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平播之役”。土司制度,促使中央政府與楊氏土司結成政治與經濟同盟,當這個利益共同體之間的政治信仰相背離、經濟利益不公平,無疑就會促其破裂,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總之,應在歷史學本位下,將土司、土司制度、土司問題、土司現象、土司文化與政治學、民族學、社會學、軍事學、地理學、法學、經濟學、宗教學、文化學、戲劇學、教育學、文學、藝術學等多學科相貫通,同時在800年的歷史長河中把握土司文化的全貌,使土司研究及成果取得應關注的視角。
2012年初,國家文物局確定,將海龍屯與湖南永順土司遺址、湖北唐崖土司遺址整體打包為“中國土司遺產”,并將于2015年向聯合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2013年9月,該項目的預審文本已提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可以預見,隨著土司申遺工作的推動,有關土司遺址與土司、土司制度、土司文化的關聯研究以及突出的普遍價值研究將會有長足的進展。
文化的觀照
今人大多從遺存下來的城址、碉樓、聚落、墓葬、傳說、民俗中認識土司。以老司城為例,如果人們將這些遺址與土司、土司制度、土司文化相剝離,那么這些老司城最多不過是中國古代城市中一個極普通的城址,但若找到遺址背后沉甸甸的歷史文化,那可能就找到了與人類發展的共通意義。
受土司制度影響,土司地區在施政管理、世系承襲、衣食住行、詩文著作、地方建筑等方面,形成內容豐富的土司文化,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
在2011年底播出的大型電視連續劇《奢香夫人》中,我們透過貴州宣慰使靄翠之妻奢香的故事,窺見了土司地區的施政管理、世系承襲、生活習俗等,雖然存有藝術虛構與歷史真實的出入,但是更多人還是因那里的特色文化而感到眼前一亮。
而在清初貴州普安州土州同彝族龍氏土司地區,《婚禮記》有關婦女服飾的特點及婚姻習俗記載也讓人難忘。龍土司治地“苗”種類甚多,而習俗各異,婚禮亦不同,如仲家等五種以跳月為婚的苗,都是不穿褲子的,婚姻也較奔放自由:“跳月為婚者,元夕立標于野,大會男女。男吹蘆笙于前,女振金鐸于后,盤旋跳舞,各有行列。謳歌互答,有洽于心,即奔之。越日送歸母家,然后遣媒妁,請聘價焉。既成,則男就于女,必生子然后歸夫家。”相比之下,自稱從漢地遷來的宋、蔡、羅、龍、鳳五姓苗則要遵守古禮:“其條節甚繁,不用樂,三月廟見,方作樂,大會親戚。新郎君見長者,用斑竹箸、雉羽扇為贄,長者贈以原砂石青牛馬犬豕。新婦見尊者用棗栗榛松為贄,尊者贈以峒巾、苗錦、金寶、簪珥。”
土司地區有獨特的神話、巫術、歌謠、醫療、建筑,也有深受中原文化影響的政治制度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宗教意識。有人說,土司權力來源于“黑衣之邦”——中國,而信奉的教法卻來源于“白衣之邦”——印度。在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中,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土司拿著皇帝封給祖先的五品官印到中華民國四川省軍政府告狀。這更是印證了土司們與中原文化的連帶關系和影響——“他們(土司們)從來都傾向于東方人的王朝, 而不是西方神袛的領地。
不管土司們初衷如何,客觀上,相對封閉的割據環境為今天保留了彌足珍貴的多樣文化遺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