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舊，雙燕歸來

朋友鐘愛收藏扇子，說喜歡搖動扇子而來的瀟灑和從容倒是其次，更喜歡的是各種材質扇面上或繡或繪的古意，無論是妖嬈古秀的畫，還是雋妙無匹的小字。

國人都有一種才子佳人情結，白衣卿相、風流倜儻自然得配上一把不俗的折扇，上面潑墨山水，玩味悠長，方更有一股子逍遙超然的氣質，而溫婉靈秀、鳳眼柳眉當然需輕搖一把絹質團扇，淡彩暈就的美人兒或者牡丹讓執(zhí)扇的佳人更飄逸出撩人的嫵媚。

中國扇文化底蘊深厚，扇于文人雅士來說，其面上所繪所繡之物完全反映了所持之人的品性和心氣。所以扇面的創(chuàng)作堪比書法與繪畫，因為大多數(shù)兩者結合的模式使得創(chuàng)作人必須同時書畫兼修。更有甚者，扇骨上鐘愛鐫刻的，那更要求有深厚的功底，鐫刻是書、刻、文三者的結合，講究賞心悅目，精巧古意。

董橋說：傳世畫扇，宋代最古。宋朝，繪畫藝術發(fā)展蓬勃茂盛，花鳥，山水在唐末，五代的基礎上飛速提高，扇面的創(chuàng)作更是雨后春筍，百花競艷。扇面所繪之物大至山巒河川、峰石湖海，小至閑花野草、昆蟲禽獸，都匠心獨運，以出妙筆。這期間的扇面創(chuàng)作主要是團扇，而折扇很少，宋朝其實也有折扇，只是折扇扇面繪圖寫字據(jù)說是到明朝中葉弘治之后才有。

朋友最近新得一把畫扇，電話里他激動情緒流露于話語間，我暗自欣慰于他這樣的性子，喜歡之物，得之便歡愉而滿足，性情中人。電話里他邀我一定要去瞧瞧，我也倒不拒絕，奇文共賞，雅物同惜嘛。是一把紙折扇，上所繪墨竹，骨骼清晰，葉片修長，隨風而舞，可以感覺到風穿過的感覺，而葉片也不凌亂，卻感覺風有方向。而所題的文字是屈屈伸伸，雪壓千屋猶奮直；瀟瀟灑灑，風來四面又何妨，蠅頭小楷，筆力清麗，雅致極了。聽說是出自于當代名家之手，我笑道，果真是文人雅士。這不是譏諷，是真正的贊嘆，劉禹錫在《愛蓮說》里都這樣寫道：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以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一直覺得一個人的品性是可以跟他的所愛之物聯(lián)系的，陶潛隱逸淡泊，故愛菊的不爭，世人大多偏愛富貴，故衷于牡丹的雍容，劉公清高不俗，自然愛蓮。而這畫扇上的墨竹和小字卻將所創(chuàng)作之人的品性透露出來，竹凌云壯志，且風承四方，左右逢源，就像人一樣，剛直不阿，能屈能伸，得心應手，何等瀟灑自如。而喜歡這畫扇之人，比如友人，又怎不是這樣的人，隨游刃于世間，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屈屈伸伸卻瀟瀟灑灑，笑傲于紅塵世間，那股子清高和心氣，怎能不像這里面的竹？所以，雅心人養(yǎng)雅心物一點都不假。

曾經讀到過寫這么一把畫扇的文字，和尚頭鑲象牙，扇骨刻梁啟超集宋詞楹帖，一邊刻上聯(lián)：試憑他流水寄情，卻道海棠依舊，一邊刻下聯(lián)：但鎮(zhèn)日綉簾高卷，為妨雙燕歸來，小字一邊刻“甲子六月”，一邊刻“梁啟超”，任公魏碑打底的法書絲絲鉤勒，一筆不差。這是我最喜歡的作家董橋先生寫的關于陸灝送他的那柄畫扇的文字，雋永直白的描繪，卻讓人更向往那素古淡雅的精致。海棠依舊雙燕歸來這樣的字眼老是讓人無限幻想，似乎是久離故土的浪子歸來，看見院中海棠依舊，而人事早已滄海桑田，這依舊如故的海棠倒有些物是人非的傷感。或者是久居此地的人兒，盼望著一個人的回歸，而秋去春來，房檐間的新巢證明著一年又過，燕已歸來，而那該回來的人卻依舊沒有等到，悵然若失的感覺更強烈。而文字就是文字，無限的感情，復雜的感情就只止于唇間，文字依舊安定美麗，這便是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

友人說，收集的那些扇子中僅有少數(shù)是價值不菲或者出自于名家之手的，大多數(shù)只是供人賞玩的雅物罷了，但他卻每一件都很喜歡，沒有價格價值之分，因為扇面上所繪所書之物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世上沒有第二件。是的，哪怕是出自于同一人之手作同一幅畫，寫同樣的文字，也不可能一模一樣，因為書畫都是動情動心的產物，而人不可能再模仿出當時的心境，自然也不可能寫出畫出一模一樣的作品。我突然對這個朋友相惜起來，一個人的眼里和心里沒有價格價值之分是多么難能可貴，他所看到的只是喜歡之物而已，只是珍惜創(chuàng)作者所擁有的當時的情感和心境，這樣憐惜于本質的人，是多么富足地生活著，他的字典里生活里沒有好壞之分。我相信，他會把所有當成最好，這樣的人是多么溫厚和善良，詩情而詩意。

這大抵是為什么他和我都喜歡一些古典物什的原因吧，因為這樣一些東西，總會讓人看見泛黃的歲月，是舊時光，而那些光陰爬過的紋路總是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記憶，這些記憶，比之于它所被標的價格珍貴多了。喜歡靈秀古典的物什甚于時尚潮流，因其歲月沉淀下來的絲絲古意和故事總是有足夠的自信和本事讓人在細細咀嚼和玩味之后依舊不得不嘆服它所擁有的品格和魅力。

海棠依舊，雙燕歸來。想起董橋的那把扇來，或者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我們所擁有的只是生活的附屬產品，人生三恨：一恨鰣魚無骨，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海棠無香，就像生活本就是無所悲喜，它只是客觀地存在，由得我們自己選擇，你選擇樂觀或者悲觀，它依舊是生活，無悲無喜。而作為人，無論是富貴顯赫，還是貧賤卑微，最終都歸于塵土，就像燕子來回，最終要得只是一個歸宿。或許這樣想，我們會比較寬容生活，對生活要求不至于太苛刻，依舊歸來這兩個詞實在值得深深品味。

又起風了，生活里又開始風起云涌了。嗯，海棠依舊，雙燕歸來，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