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

連載（十二）

本刊獨家連載《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作者歷經兩年，踏訪香港、上海、無錫、東莞等多座城市，走訪了唐翔千等數十位當事人，以最詳盡、最鮮活、最真實的史料和細節，還原了這位愛國實業家的傳奇人生，再現了香港經濟騰飛以及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

唐翔千 出生于無錫紡織世家，1953年在香港創業，先后開辦布廠、染廠、紡織廠、針織廠、制衣廠，創立了龐大的紡織王國。他晚年“觸電”，華麗轉身，進入電子行業。2010年，在福布斯香港富豪榜上，唐翔千以66億港元身家，排名第40位。

香港政務司前司長唐英年對父親唐翔千如此評價：“父親的嗜好第一是企業，第二是企業，第三還是企業。”

單打獨斗時代過去了

從1960年代中期開始，歐美紡織品市場設置的門檻越來越高，香港產品進入這些國家的難度越來越大。在受到一連串挫折之后，香港紡織界經過反思形成了共識：小打小鬧、單打獨斗的時代過去了。香港企業大多規模小、實力弱，如果不能并購重組形成合力，既無法使產品升級換代，也無法進一步拓展市場。

1968年深秋的一個夜晚，翔千和安子介、周氏兄弟四人又聚在了一起，他們的話題也永遠只有一個：紡織業。

那天，安子介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將唐氏、周氏旗下的華南染廠、永南布廠、中南紗廠聯合起來，再并購幾家企業，組成一個集紡紗、漂染、織布、針織、制衣、貿易一條龍的紡織集團，爭取在香港證券交易所上市。

“上市以后，我們有錢了，盤子可以做大，牌子也可以打響，打開歐美市場只是早晚問題！”安子介對資本運作相當熟悉，他的大局觀也很強，這些都是翔千十分欣賞的。

“子介兄，對你這個設想，我投贊成票。”翔千率先表態。

周文軒與弟弟周忠繼耳語幾句后，大聲宣布：“我和忠繼也是兩個字：同意。”

“公司的名字我也想好了——中南紗廠、華南染廠、永南布廠，三個廠都有一個‘南’字，如今抱成一團，聯合在一起，不叫‘南聯’叫什么？！”

“到底是大才子，這個名字起得好！”翔千擊節贊嘆，“我想在‘南聯’后面再加兩個字：‘實業’。我們這些人都有一個理想——實業救國。那些虛灶灶、哄哄人的事情，我們誰也不愿意做，也從來沒想過要去賺那些錢。我們以前如此，以后公司做大了也應該如此——一門心思做實業！”

“這兩個字，加上去太有必要了！”周文軒情不自禁翹起了大拇指，安子介、周忠繼也連連叫好。

這天晚上，圍繞上市的籌備工作就正式啟動了，安子介給大家介紹了一位財務專家——林傳袞，希望由他負責南聯上市。

林傳袞，北京稅務專科學校畢業生，曾任中國海關幫辦主任、副稅務司。1951年在香港結識了安子介，從此進入紡織業。林傳袞是會計出身，可以說是南聯上市的“理想人物”。

香港最早的證券交易可以追溯至1866年。1891年香港成立了第一家證券交易所——香港股票經紀協會，1914年易名為香港證券交易所。1921年，香港又成立了第二家證券交易所——香港證券經紀人協會。1947年，這兩家交易所合并為香港證券交易所有限公司。當時，香港證券交易所由英國人負責管理，上市公司也多屬英資企業。1960年代后期，伴隨著香港經濟起飛，華資公司對上市集資的需求越來越大，促使華人投資及管理的遠東、金銀、九龍三家證券交易所相繼開業，香港證券市場進入四家交易所并存的“四會時代”。

由于競爭激烈，四家交易所各顯神通，想方設法吸引企業到自己這兒掛牌，掀起了一波又一波上市熱潮。當時，只要擁有2000萬資本，便可以上市交易。1968年，香港有58家上市公司，1969年增加到73家，到了1970年，這個數字已經修正為91家。

三廠合并的南聯實業有限公司在1969年6月正式登記注冊，法定股本5000萬元。同年11月，南聯選擇在香港證券交易所上市，成為恒生指數成分股中僅有的一只紡織股。

周氏兄弟是南聯實業的大股東，他們推舉安子介擔任董事局主席，由他負責對外公關聯絡；周文軒出任首席常務董事兼總經理，兄弟倆負責布廠和染廠；翔千是小股東，任常務董事兼副總經理，主要負責紗廠。

“上海幫”借東風

南聯實業上市的那個夜晚，公司高層聚集在香港大酒店舉行慶祝酒會。大家頻頻舉杯，開懷暢飲，沉浸在無比的喜悅和興奮之中。酒過三巡，臉色微紅的翔千竟笑盈盈地哼起了馬連良的《借東風》：

我料定了甲子日東風必降，

南屏山設壇臺足踏魁罡。

從此后三分鼎宏圖展望，

諸葛亮上壇臺觀瞻四方。

望江北鎖戰船橫排江上，

談笑間東風起，

百萬雄師，

煙火飛騰，

紅透長江！

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

赤壁火為江水生色增光。

翔千一曲唱罷，滿堂喝彩聲。

安子介笑道：“翔千，很少看到你這么高興。來，干杯！”

周文軒高舉起酒杯：“翔千，我也敬你一杯！唱得真好，從容舒展，流暢華美。平時總以為你除了紡紗就是織布，哪里知道老兄對國粹竟有這么深的造詣。”

林傳袞也站起身來和翔千碰了碰酒杯：“翔千兄這一段《借東風》別有深意啊！南聯上市，不就是要在股票市場借東風，讓公司快快發展嗎？”

“傳袞兄說得不錯。不過，我今天唱《借東風》還有一層意思。”翔千侃侃而談，“想當初，大家剛來香港的時候，口袋里都沒有幾個銅鈿，要為衣食憂、為住房愁。現在，我們告別了貧困，都有了自己喜歡的事業。要我說，這也是因為借了東風——首先，借了香港營商環境的東風。在這里，做事講究規矩，人人憑本事吃飯，誰要搞歪門邪道，就沒有人看得起你；其次，我們也借了‘上海幫’的東風。我們這些人，不管是來自上海還是無錫、蘇州，在這里統統都被香港同行叫做‘上海人’。正是各位上海朋友的互幫互助、不離不棄，赤誠相待、抱成一團，才有了今天的南聯實業。”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席間，安子介說起一段往事，更令大家感慨不已。

五洲布廠初創時期，翔千和安子介、周文軒、周忠繼四人在同一間辦公室辦公。午飯時間到了，四人便總是相約到中環的“Jimmy's Kitchen”吃飯，時間一長，Jimmy's Kitchen餐廳的老板也就認識了他們，每當四人踏進門來，便會把他們領到靠窗的長桌旁。糖醋小排飯是翔千的最愛，Jimmy's Kitchen的糖醋小排燒得頗有上海味道。四人都是“事業狂”，吃飯時依然大談生意經，而且說的都是上海話。這場“四人飯局”，一直持續到周氏兄弟辦公室搬離中環，才告一段落。

“什么時候再去一次Jimmy's Kitchen，續續舊夢？”周忠繼饒有興致地說。

“這次聚餐，董事局主席該請客哦！”翔千朝安子介眨眨眼睛，開起了玩笑。

“沒問題，‘濕濕碎’（小意思）啦！”安子介的“上海廣東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人算不如天算

南聯實業上市之后，先后并購了太平染廠、怡生紗廠、海外紡織等企業，發展成為香港乃至于東南亞紡織業龍頭老大，產品暢銷全世界。到1974年，總公司已擁有20多家子公司，資產規模5.29億元，職工四五萬人，年銷售額超過9億元，盈利數也創下歷史紀錄——6115萬元。這些數字，在當時香港人的眼里，是一座座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山。這一年，南聯實業旗下各廠的紗錠總數，占到了全香港的百分之十。

南聯實業的成功，得益于管理模式的創新。對于公司一眾高管來說，領導一二家企業、幾百號工人，根本不是什么難事兒，他們每個人都有過輝煌的紀錄。可如今管轄的是二三十家企業、成千上萬個工人，過去那些經驗明顯不夠用了。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董事會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不過，翔千、安子介等人很快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有分有合，獨立核算。既要使得總公司像大家庭一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又要使每一個子公司像小家庭一樣，享有一定的獨立性。他們讓每一個子公司都建立起獨立的賬目，每年的利潤按照一定比例上交總公司。如果子公司遇到頭寸調不過來，或者經營中出現困難，總公司會借錢給它，在關鍵時刻助一臂之力。不過，這種救助不是慈善行為，是有附加條件的——子公司緩過氣來賺到錢之后，必須把錢歸還給總公司，并且還要支付高出銀行兩倍的利息。正是這種懲戒機制，使得每一個經營者都殫精竭慮，不敢有半點懈怠。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正當南聯實業在社會上名聲鵲起，定單多到加班加點都來不及做的時候，一場以改善待遇為目標的工潮席卷了全香港。

在1960年代，由于貿易量激增和紡織業崛起，香港經濟呈現出興旺景象。但是，對于普羅大眾來說，經濟發展并沒有帶來多少好處，勞工階層的生活仍然十分艱辛。一是勞動時間過長，大多數工人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每周工作七天；二是收入微薄。1966年，熟練工人工資起點每天九元，普通工人僅四五元，月薪百元的勞工比比皆是。大部分工人家庭的收入只能勉強溫飽，以至于要求加薪的工潮此起彼伏。

翔千管理的中南紗廠也未能幸免，無法成為罷工大潮中的世外桃源。

工人的工資確實太低了

這天，翔千港島辦完事剛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

“唐生，你總算回來了！”電話是紗廠劉經理打來的，“今天一早長沙灣幾家廠鬧工潮，三車間阿麗、阿芬、阿娟一共七個工人，自說自話就都去了。回來后張管工要罰她們的錢，阿麗和管工沖撞起來，拿紗錠打破了張管工的頭！”

“竟然會有這種事情？”翔千放下電話直奔車間。

休息室里，一個中年男子頭上包著紗布，紗布上隱隱滲出血跡，此人便是張管工，看上去確實受了傷。那個肇事的阿麗是個年輕女工，圓臉大眼，皮膚黝黑，一頭短發，此刻，正氣呼呼地蹲在一邊。休息室里還有幾個女工，想必是與阿麗一起參加長沙灣工潮的，現在全都默不作聲，眼睛看著地面。

“老板來了，你還不認錯？”劉經理大聲呵斥阿麗。

翔千把手一擺，阻止了劉經理，和和氣氣地對阿麗說：“你坐下來慢慢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麗顯然是個火爆性子，她瞪了張管工一眼，然后一五一十道出了原委。

原來，阿麗有個朋友是長沙灣工潮的組織者，他鼓動阿麗帶些姐妹參加，一起呼吁老板加工資，阿麗頭腦一熱就答應了。回到廠里被張管工問起，阿麗便一五一十將事情和盤托出。不料張管工先是威脅要嚴加懲處，接著又告訴阿麗只要乖乖地聽他話，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說完乘機猥褻阿麗，姑娘一怒之下順手抄起紗錠向張管工扔去。

“是我叫幾個姐妹去長沙灣轉了一圈，”阿麗快人快語，“該受怎樣的處罰我不會有怨言，不要責怪小姐妹們。”

“擅自離崗，煽動鬧事，毆打管工，你明天起不要再上班了！”劉經理怒容滿面。

翔千微微一笑，示意張管工和阿麗等人先出去，然后對劉經理說了自己的決定：將濫施淫威的張管工開除；七個女工每人扣一天工資；由阿麗牽頭，摸清工人們對工資待遇的真實想法。

翔千的決定讓劉經理目瞪口呆。

“張管工居心不良吃女工‘豆腐’，阿麗還給他這一記‘生活’，也只好講他‘自作自受’——活該！這種人留在廠里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看阿麗倒是塊‘料’，敢說敢做，爽爽氣氣，問題是怎么讓她為我所用。這種人在工人當中有影響力，辭退她只怕招來不少麻煩，實在犯不著。”翔千心平氣和地說出了他的想法。

離開車間，翔千依然甩不開那件事情，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一波勞資沖突正是改善工人生活的一個契機。老實說，工人的工資確實太低了。沒日沒夜、辛辛苦苦地干活，平時卻連買一只老母雞、添一件像樣的衣服，也要猶豫再三、不敢出手，太說不過去了！翔千平時十分欣賞“以人為本”的管理理念，認為老板應該為下屬多多著想，公司賺錢多了員工福利也應該增加，一起享受到公司發展帶來的好處。本來，這樣的想法只是停留在翔千腦子里，如今他感到機會來了，可以把這些想法落到實處了。

幾天后，經過董事會同意，翔千在中南紗廠率先推出了一項措施：給予每個工人相當于一個月工資的年終額外報酬，也就是一年拿13個月的工資。這種做法后來為南聯實業所有子公司所采納，不但很好地留住了工人，而且調動起了他們的積極性。

1974年，翔千被推舉為香港棉紡同業公會主席。經過從1940年代到1970年代將近30年的發展，棉紡業已成為香港最大的一個行業，從業人數多達80萬，香港每三個勞動者當中，就有一個人投身于這個行業；在香港出口的本地產品中，紡織品占了百分之五十以上。

成為香港棉紡業領軍人物之后，翔千將南聯實業的一些人性化做法，介紹給香港棉紡同業公會的同仁，鼓勵他們增加員工福利。根據香港棉紡同業公會記錄，在1970年代中期，除了年終雙薪之外，紡織業絕大部分員工還可以享受到其他福利待遇：生活費補助每天2～4元；加班工資是正常工資的150%～200%；不缺勤每月可獲得相當于3～6天工資的獎勵；每次夜班可得輪值補助1.1～8.4元；每天給予0.3～0.5元的食物補助，或在工廠食堂享受免費餐；每年10天帶薪假期；每年12～36天病假期間，發放三分之二的工資；為單身工人提供免費住宿，那些不住宿舍的單身或已婚工人免費巴士接送。

翔千記得經濟學有一個重要理論：人們會對激勵作出反應。也就是說，當人們發現自己付出與收益出現變化時，他們會作出新的決策，會改變自己原有的行為模式。香港棉紡業雇主的集體性讓利，粗粗一看似乎是吃了大虧，其實工人肯賣命干了、產量提高了，真正賺到了大錢的還是這些老板！

正是在風云變幻的1970年代，香港棉紡業進入了全盛時期，帶動香港經濟開始了巨龍騰飛的輝煌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