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境的暗喻]
我就像一個共鳴紊亂的鼓,每敲一下心臟,血流涌過的節奏都會在脖頸、耳后、胸前、胃和腹部響起來。這些從四面八方泄露出去的心跳聲,蓋過了浴室凌亂的水聲,蓋過了稀疏的汽車鳴笛聲,蓋過了遠處的建筑工地上大型器械嘈雜的運轉聲。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和這張也許不會睡第二次的床上,我做了一個夢。
那是高一期末考試的考場,整個年級的考生按照學生號隨機分配,我坐在窗口寫政治試卷,你隔著一個空座位坐在我旁邊。外面下著雨,你把雨傘掛在了窗子的掛鉤上,水滴順著窗戶流到窗臺。離考試結束還有半個小時的時候大家紛紛提前交卷,我在草稿紙上不緊不慢地畫畫。你也收拾東西去交卷,我抬頭看了你一眼,心想,如果你以后認識了我,一定不會記得這是見我的第一面。我又繼續埋頭畫畫,忽然左肩被輕碰了一下,你交了卷以后又折回來,臉上掛著“同學,幫個忙”的表情,視線指向那把傘。我恍然大悟地站起來把傘拿下來遞給你,你說了聲謝謝。我坐下來,推開窗子,夏天帶著雨水氣味的微風透進來,我看到試卷上有幾個被傘上掉下來的水滴暈開來的鋼筆字。我換了支圓珠筆,又描了一遍。也許你會記得我的,我曾遞過一把弄臟我的政治試卷的、深藍色格子花紋的傘。
我醒來了,點亮手機屏幕看時間,原來只過去5分鐘而已。浴室里的水停了,我看到你穿戴整齊地走出來。我說,太小氣了啊你,就不能只圍個浴巾出來嗎?你沖我做個鬼臉。
“我剛才做了個夢。夢到你了。”
“夢了什么?”
“我夢到你和我在高中的同一個考場考試,你還坐我旁邊。特別真實,我都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是那個時候遇到你的,還是大學才遇到你的?”
“我不記得了啊,我高中天天就打游戲,考試也不放心上,座位旁邊就是一圈白富美我也不會留意啊。”
“啊呸……你哪兒來的運氣能遇著一圈白富美,碰到我一個就知足吧你。嗯……那你覺得現在我們這樣……這個結局,意外嗎?”
“……我不知道怎么講啊。”
“問你什么你都說不知道怎么講……真替你語文老師著急……”我無奈地把頭偏到一邊,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其實,我可能發現了一個秘密。一個關于可能性,關于命運的秘密。
[兩個人的旅程]
在來這個城市的火車上,我和你聊著天打發時間。
“我有好幾個前男友你知道吧?”
“好幾個……有沒有湊齊十二星座?”
“哎,一半都沒湊齊而且還有倆重復的,實在是不給力啊老師!我還是奮斗一下爭取湊齊十二生肖你看如何?”
“志向遠大贊一個!十二星座和十二生肖還能排列組合一下,一共有多少種可能性?”
“別……我高中最怕排列組合了,要不是數學不好我大學可能學理了,要不是大學沒學理呀,我現在哪至于只寫軟科幻……”我左手托腮,看著車窗外。
“咦,你剛剛的話題不是前男友嗎?”
“哦哦,對。我是想說,我發現啊,這都是命。”我頓了頓,“是一早就定好的。”
[有生之年]
我呢,有好幾個前男友,短的三個月,長的三年。我要說的這個故事,是關于相處時間最短,卻糾結了最久的那一個人。
“我以前不知道為什么我和他只有相遇的緣分,卻只到此為止了。后來我看到一個句子,‘有生之年遇到你,竟花光所有運氣。’好文藝吧?可是真的說中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高一的體育課上,我們兩個班在操場上跑圈。他迎面而來,一身長袖長褲的運動服,頭發隨著步伐在風中起落。誰知道是不是運動量帶來的心跳加快,總之我眼泛桃花抬手一指,跟身邊的女同學說,哎,這個男生不錯啊。誰知那以后的好多好多年里,每次聽到以“兩列火車相向而行……”開頭的應用題或者“所謂一見鐘情就是見色起意”的句子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和永遠16歲的少年。
而我們第一次說話就發生在第二天。他站在另一個班的門口,我冒失地問,你們班班長是誰?他愣了一下,解釋說自己其實不是這個班的,我說我知道。
“我說我知道,”扶額,“不打自招了,誰會跑去某個班門口拉人問另一個班的班長是誰呢,除非她是沖著那個人來的,根本沒班長什么事兒。”
“嗯哼。”你點點頭示意我繼續。
兩個人,三年,四五十個共同好友,六七個相同的老師,卻一直是“我知道你你知道我但我們不認識”的關系。高中畢業以后算是認識了,也不熟,就說過幾句話還都是在網上。長時間地看著他的QQ頭像,有時候是黑白的,常常是彩色的,總是沉默的,卻樂此不疲。我們就像森林里兩條疏陋的小徑,重重阻隔,斷斷續續,沿著各自的方向向前。在認識他的第四年,這兩條路終于被推到一起——或者說,曾有被推到一起的可能。
[英語及其衍生品]
我英語還不錯,從初中開始大大小小的英語考試就是裸考,偶爾去上的英語班也都以華麗的“自我提升”為目的,圍繞著關于口語詞匯之類不痛不癢的主題。“大學英語六級”這種聽上去就很不上檔次的考試,完全沒有報名上補習班的理由。然而我竟然交了錢報了名領了一堆直到課程結束也沒寫幾個字的六級資料,用大部分上課時間發呆,小聲聊天以及研究同桌的手機。
我的同桌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他的高中同學,換句話說,就是那“四五十個共同好友”之一。他說他六級考得不怎么樣,準備報個班,問我要不要一起上課,我心想這不是“名為學習實為有規律地見面聚一聚”么,就果斷答應了。
結課后大約半年,六級班的那個同桌打了個電話給我,竟然還是關于英語課的。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上新東方的GRE”。在那之前,我還是個聽說過“6G”和“10G”卻對這兩個詞缺乏理解的土鱉少女。出國留學這么洋氣的事情,在高中同學的精英階層里流行開來之后,才慢慢滲透進我這種成績平平的中庸一族的生命里。原來“6G”和“10G”不是考了6次10次的意思,而是指每年6月和10月的GRE考試。可是句子的重點不是我似懂非懂的GRE,而是那個“一起”。這意味著,我和他以及他的朋友們,能離開家鄉,在北京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一個月的同班同學。
“一個月的同學哎。”我強調了一下,“這個人在我隔壁班待了一年,后在文理分科又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班待了兩年,最合理的偷窺理由是去走廊盡頭上廁所。被那么多堵墻分開的兩個人,終于要走進同一間屋子了。那個時候我想,太不容易了啊,這件事足足花了四年。
而最終這一切成了泡影,大部分我曾真心期待過的東西最后都成了泡影。
我說,何止四年,錯過之后,一輩子都沒戲了。
你問我為什么錯過,我說,當時年輕嘛,太貪心。
[三心二意]
有個朋友轉過一個句子給我看,大意是那些口中說著自己要得不多的人,其實要得已經很多了。不知道只是我更坦白還是我真的更貪婪,我從來都沒說過“我要得不多”,我什么都想要。
“我是不是鋪墊太多了?”我問你,怕你覺得冗長啰嗦沒重點,“其實事情就這么簡單:我又要實習,又要好好上課,還要和他們一起。結果最后一條失算了。”
我絕不是個勤快的人,卻也沒有松懈過。上英語課浪費時間不是我的作風,我順理成章地從學生變成實習生。從校園代理,到暑期助教,再到宣傳策劃,三天兩頭地往新東方跑,所以本地要開第一屆GRE班的消息我也比其他人知道得早。留在這里,就能坐前排聽校長親自上課,去北京,就坐在黑鴉鴉的500人中間,通過小電視直播看黑板。我想了想選擇了前者,因為我以為他們也能選擇前者。于是我自作主張地退掉了我在北京的聽課證,一張學號三百多,我反復確認過和他們的座位不遠的聽課證。
我沒想到的是他們沒有回來上課,為了遠離家鄉的集體生活或者別的什么。一個選擇是一枚刀刃,劃開了南北,劃開了他們和另一頭孤零零的我。
我坐在花壇邊上打電話,身邊是接近午夜還在繞著操場跑步的人。他們一圈一圈地跑過去,就像我重復了一遍又一遍的徒勞的為什么。
[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我上初中的時候看巴喬的自傳,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個蔚藍色的封面,而印象最深的,是這個扎著小辮子的憂郁男人一直在回憶那記不知道怎么就踢飛了的點球。他夢到在各種地點、各種場合重踢那個點球,每一次鞋尖掠過草地觸到足球的那瞬間和足球劃出的白色弧線都清晰得像是真的,真到似乎可以改寫那個致命的失誤。可他只能在夢里做這樣的假設了,那個失誤已經永遠地凝固在淚水和歡呼同時迸發的球場和億萬臺直播的電視屏幕里。
我和巴喬并沒有什么不同,為了讓這個遺憾的故事看上去曾有喜劇收場的可能性,我在白日夢里寫滿了“如果”。
如果我去北京上GRE班的話,就不會只是打打電話了。我還記得那天天氣不錯,我報的班還沒有開始上課,在家閑著,如果是十年前的言情小說,該描寫到我偏著頭夾住聽筒用食指攪著電話線玩兒的少女場景了,可事實上我只是右臉用力貼著手機屏幕,在陽臺上跑來跑去地找信號。
“如果我沒有實習,那我應該就去北京了吧。上了課卻不抓住實習的機會對我來說不可能,所以只有我不去上課,我才不會變成實習生吧。如果我不去上課……”
你還記得為什么我會有機會去北京嗎?是因為我們共同好友的那通電話。如果我不去上課,那個朋友就不會想起我,就不會有那個電話。”就這樣,我推理出了一個回環的矛盾,推理出了一個“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我玩過一些角色扮演的電腦游戲,從千篇一律的開始走到分支的劇情,經過若干分支的劇情,再走向若干個結尾之一,有的功成名就,有的流浪街頭,有的相聚,有的分離。而我的真實人生里的故事,竟像是一次逆行,從主角進入劇情開始,形形色色的開場也好,是是非非的抉擇也好,所有的這一切都無法阻止故事沖向那個“不可能”。
后來,我好像談過一些含糊不清的戀愛,有時候和我并排的是這個名字,有時候又是另一個。在原先的朋友眼里,只是幾個陌生的庸常的名字。
“對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有人叫我薛定諤!”我好笑又好氣地提起這個茬,“大概談過幾次戀愛的人都會招惹這類問題吧,我一個小學同學有天在我的新鮮事下面問我,呃,問我是不是處……我想了想,22歲,有過男友,但一直異地,我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就表示不置可否了。沒想到從此以后他管我叫薛定諤了……”
[也許就是這樣]
雖然無論過程如何,我都沒能通過一個像上英語課一般冠冕堂皇的途徑和他相識,可終究還是有點稀薄的緣分和不舍。之后我們輕率地在一起,潦草地見了幾面,將緣分和不舍耗盡之后,還是分開了。我曾經質疑過“好事多磨”的科學性——為什么古老的智慧也會講出這種明顯是自我安慰的話?
“我見他的最后一面是和他在KTV里唱歌。那天人不多,我拿著話筒唱《崇拜》。身邊的女生指著屏幕里的畫面說,啊,他哭了。那時我正看著他坐在小屏幕前面點歌的背影出神,他好像聽到了那句“他哭了”而且以為那個“他”是說我,所以轉頭看了我。這是我和他唯一一次唱歌和最后一次對視。”
“你真哭了?”你打斷我。
“怎么會呢。”我擰開瓶裝綠茶的蓋子,喝了一口,車窗外是荒蕪的城郊,土地上插著好多歪歪扭扭的小樹,“我可是有特異功能,切洋蔥都不會流淚的人哦。”
“哈,因為你還沒有遇到那顆對的洋蔥。”你說。
“也是哦……”我笑了笑。
[旋轉的童話]
我跟著你左轉右轉,在失去所有方向感之后,你說,就在前面了。于是我們向著長長的路的盡頭走去,踩著搖曳的暗淡的樹影。
你是來拍照的,我幫你拿著三腳架的包,看你把三腳架撐起來。然后你架好相機,調好角度,就像上次、上上次和上上上次一樣。而我就這么看著,安靜地站在旁邊。我對你說過的,當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變得很無聊,什么都不想說,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做個旁觀者,讓他的一舉一動從視網膜落下去,直到沉進蓬松柔軟的心底。
長曝光,心里數著秒。單反的液晶屏黑著,我的視線無處安放。我只能去看你后頸上的相機背帶繡著的Canon商標,細致到幾乎能記住每一個針腳。這一切,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下下次和下下下次,可我想和你一起啊,去哪兒都行。如果你拒絕了我,那我就誠懇而徒勞地說,我可以幫你背三腳架,就用紫霞求至尊寶帶她一起去西游或者是艾琳邀請夏洛克共進晚餐的語氣。
“喀嚓。”快門聲。
摩天輪緩慢地旋轉,唯一的光源來自無數個鑲嵌在車廂邊緣的藍紫色小燈。在暗色的微微泛紅的天幕前,細密的光的軌跡劃出一個美得不太真實的圓。
我沉默了幾秒,一個無法遏制的念頭在腦海中綻開,伴隨著輕微的爆裂聲在神經元間閃電般地傳遞。
“其實……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我支支吾吾地說。
“講!”
“你還沒給我生日禮物……”
“So?”你忙著調整相機的各種參數,準備再拍一次。
“這張照片送我吧!”
“這怎么送啊……傳到網上@你然后祝你生日快樂?”你語氣有點驚訝,但是一邊說一邊仍舊專注地貼著取景器好像整個臉都想埋進那個兩厘米見方的小窗。
我忽然明白如果我不說,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的用意。即使我們都知道它是生日禮物,它對我的意義也要大得多——我執意要這張照片做生日禮物,是因為它看起來像一枚指環。
“不用不用,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我很大方,同時有點膽怯。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你答應起來應該也會容易些。
“那這就是你的了。Take it!”
“嗯!”
“啊,拍完照要不要坐一下?”我問。
“嗯?”
“我是說坐一下摩天輪……唉唉唉不坐了不坐了下次啦。”我說,同時在心里默念著,如果有下次就好了,下次再來也許就能在一起了吧,如果有下次。
“走吧。”我邁開步子向遠處霓虹閃爍的街口走去。這場景好像中學時候看的少女漫畫雜志里的插畫,一條街,兩排房屋,墻上畫著無數個溫暖的發光的窗子。
“去哪兒?”你把三角架提在手上,身上挎著單反和黑灰相間的相機包。
“交卷。”我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面向你。
你疑惑地看著我。
“薛定諤啊。”我笑著說,“你不要知道答案么?”
你愣了0.01秒。我很高興我的策略奏效了,因為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腐爛,所以偶爾說出真心話的時候一點兒都不緊張。
[狐貍和小王子]
我問你:“下午聽了我說的那個故事,什么評價?不許說你不知道怎么講。”
“那個故事,好像是說——你別難過啊——給我的感覺是不管發生什么事,他就是不會和你在一起。”你說,“好無奈。”
“你說得沒錯。就是這樣的。這個故事困擾了我好久,我不停地想它,不停地思索它的前因后果,給它加上很多個‘如果’,可我發現結果都是一樣。就像一條河流一樣,水流會被石塊分開好多次,似乎是走向了分岔的結局,可是最終它們還是會匯集到一起,流向那個終點。”我補充得更明白些,“就是我和他不會在一起的終點。”
“我想叫它河流模型,河流的可能性模型。是我剛剛才想到的。”我眼前仿佛有一條河,流動在其中熒熒發光的竟是抽象的數據,密密麻麻的0和1的字符串順著河道奔流,被沖散,又融合,再沖散,再融合,如此反復。”
“但我沒后悔。雖然注定不能在一起。啊,你記得我網上貼過的那個片段么?‘我得到了麥子的顏色。’”
“小王子。”
“嗯。小王子馴服了狐貍,但是又要離開她,狐貍說沒關系,因為你的頭發像麥子的顏色,所以以后看到麥子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所以我想跟那些沒有一起走到最后的人說,沒關系,我也不是一無所得。”
你問,那你得到了什么呢。
“他留給我一個已經壞掉的手機鏈,一個音樂盒,兩份GRE資料和兩樣再也不吃的東西。”我想了想,說。
“再也不吃的東西?”
“一樣是北京那種瓷罐兒酸奶。”我說。
“為什么?”
“因為他網上的頭像用過一張他和他現在的女朋友摟在一起喝酸奶的照片。”
“好吧。”
“二是我永遠不吃麻辣香鍋了。”我說。
“為什么?”
“因為第一次吃麻辣香鍋就是和他吃的。后來就沒再吃過,以后也不吃了。”
“可那不是美好的回憶嗎?”
“就是美好啊,所以我才決定不要刷新它了。”
你嘆了口氣。
“我去洗澡。”你說。
“去!”
[交卷的薛定諤]
“關于我們的這條河流流到終點了么?”你看著天花板,好像只是自言自語。
我想到那個在短短的五分鐘里展開了所有細枝末節的夢,一個天然的比喻。
“這么說吧,我們的命運就像一場考試。我們有很多張考卷,每張考卷上都有一道重要的問題。每一道重要的問題都有唯一的正確答案,可是題目太難太難,根本不是我們能解答的。只有交卷之后你才能知道答案……有個寫科幻的姑娘說,劇本早就寫好了,缺的只是劇透……現在我也相信有命中注定了,可是定在哪兒誰也不知道。我需要一個準確的占卜,而沒有占卜是準確的……命運以不能預測、不能理解、不能闡釋的方式存在著。”
“那你這理論沒有實際意義啊,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你說。
“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不都是這樣的嘛。”我答道。
“你還沒交卷啊,薛定諤。”你聳了聳肩,順便伸長了胳膊從我頸后繞過來。
“哼。”我的思維開始吹泡泡,擁擠的絢爛的,多得塞滿了房間,溢出了窗口,一片暈眩。
我有種奇妙的感受,那是你的所有言行的最最細微的體察——我甚至有種因為你睡在我右邊所以右耳聽到的聲音比左耳響的錯覺——我完全沉浸在這種奇妙里,我的大腦根本無暇去運算去分析你在說什么。
我想起清晨的圖書館前凜冽的風,想起河邊的紙牌魔術,想起校園里每個不常去卻都和你去過的角落,想起夏天的水洼和你撐傘的背影,想起你生疏地彈著我的吉他唱歌直到食堂打烊,想起我在找手機的告示上默寫了你的號碼作為聯系人,想起熱牛奶和蘋果味芬達,想起你沒有告別卻漸漸從我的生活里消失的那些日子,想起你在網上更新的狀態下面幾百條的回復,想起燒烤小店窄而陡的樓梯和你的手機放音樂時的頁面,想起面條粉絲誰更好吃的爭辯,想起每次分別時表盤上的12點,想起一條走了一萬米的長路,想起你問我在哪兒我說我在過馬路的對話,想起你說我的默契測試你得了90分,想起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卻一直問我為什么哭,想起搖晃雙層巴士和掉進車里的葉子,想起凌晨5點沒有人的步行街,想起終于有一次你目送我上車就像我每一次目送你。
4年前的你在公交車上說男女身高的最佳搭配是男生俯角45度,女生仰角45度正好能kiss,4年后的你回頭對我說好像我是唯一一個站在電梯上只高一階就能比你高的人。今天我們終于躺下來,平行于天花板,不再有關于身高的話題。
可是關于接吻的話題沒有消失。
“You are not a good kisser.”我說。
“什么?”你完全沒預料到我突然說這樣的句子。
“我是說,你不擅長kiss啊。”我轉頭盯著你,緩慢而清晰地說。
“……”你睜大眼睛。
“一個魚刺都吐不出來的人,能好到哪兒去?”我開始得意地笑,又一次心如擂鼓。
[河流的終點]
玻利維亞的烏尤尼小鎮旁邊,有一片鹽沼,能映出整個天空,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在自己清晰的倒影上。
在芬蘭的北部,有一群Glass Igloo,透過玻璃穹頂的房間,可以躺著看見星空,極光或者雪。
加州有一條觀景路線,要坐50多個小時名為California Zephyr的列車,上下鋪的狹小包間,只有窗外變幻的景致和面前同行的人。
命運之河的兩岸,我種下好多愿望,不知要走多遠,才能和你一一實現。我試圖遠眺,但河流無盡。我的頭發貼著你的臉,這個算不上多么親密的接觸讓我無比踏實,我想至少我看見了這條河,它就在我腳下,那我就這么一直走,一直走,看命運疾馳狂奔,起承轉合。
我有點熱,微微地冒汗。某年某月某日某個清早的餛飩攤,你在晨光下的皮膚顯得比平常白,鼻尖一層細細的汗珠,就像我現在這樣。回憶有的時候強大和可怕得讓人不敢前進,這一刻我終于在你身邊,像是以一個儀式來告慰無數個曾與你相隔千里或者相隔好幾個春秋的自己。
你似乎說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也沒有再問。
“……明天再說。”我低聲說。
反正,還有好多個明天。